第150章

夏侯繆縈是被一聲接一聲的痛苦呻吟驚醒的。

陰冷的山洞,燃燒的篝火,漸漸已經熄滅,漫出刺骨的寒氣,一縷明晃晃的月光,從不知名的縫隙裡透出來,影影綽綽的打在斑駁的洞壁上,照的一室幽深。

夏侯繆縈一步一步的走到角落,赫連煊整個人就蜷縮在那裡,緊閉的眉眼,溢滿說不出的痛苦之色,臉容蒼白,顴骨高聳,微抿的脣瓣,瀉出一聲接一聲的痛苦呻吟,隱忍的壓抑的,如同一隻蟄伏的野獸,獨自****着入骨的傷口,卻沒有誰能夠拯救。

“赫連煊……”

心中狠狠一沉,夏侯繆縈忙不迭的將男人扶起,只是雙手觸到他滾燙如火的身子,仍不由一震。但這不過是開始,只一會兒工夫,他身上這股火熱的氣息,已轉瞬化爲冰冷,不凝半絲的溫度。

冷與熱,在他的身上交替出現,猶如不斷的從燃燒的烘爐之中,跳到冰封的雪窖裡,周而復始,直至將他折磨致死,方纔罷休一般。

夏侯繆縈突然覺得說不出的恐慌。

“赫連煊……”

口中衝出的名字,早已帶着微顫,夏侯繆縈伸手,想要去探男人的脈息,許是察覺到她的氣息,沉在昏迷的痛苦之中的赫連煊,就在這個時候,陡然睜開了雙眼,那總是冷冽如刀的眸色,此刻,浸染了茫茫的苦痛,仿似滴血一般,叫人心悸。

“走開……”

這從齒縫裡吼出的兩個字,幾乎用盡了赫連煊的全部力量,夏侯繆縈甚至能夠感覺出來,他試圖掙脫她的動作,顫抖如被狂風捲在半空之中的枯黃落葉,像是隨時都會碾碎了,被人狠狠踩在腳底一般。

這樣迫不及待的防備,深深的刺痛了夏侯繆縈。她知道,這樣狼狽的他,一定不想讓她看到,這是一種本能的不信任吧?

但這不應該是她現在關注的重點,她更在乎的是他的生死,她想知道,他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如果沒有猜錯,他應當是中了毒……夏侯繆縈一把拉住他的跌跌撞撞,在他想要推開之前,硬聲開口道:

“夠了,赫連煊,你如果不想就這樣痛苦而死,就乖乖的讓我幫你……”

扣在他腕上的重量,彷彿是夏侯繆縈全身的力氣,那樣緊,彷彿怕她一鬆手,面前這個男人,便會像輕煙薄霧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一般。

那和暖的溫度,由她滑膩的掌心,傳到赫連煊的皮膚之上,熨帖着體內奔騰的氣血,像是能夠撫平一切的錯覺。

“你幫不了本王……”

氣若游絲的四個字,絕望的、嘲諷的,牽扯在赫連煊的脣間,淡的幾不可察。

這是夏侯繆縈從未從他的臉上,看到的一種情緒,那樣高高在上,有如神祗一般的男子,永遠都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將他人的生死,玩弄於股掌之間,肆意而霸道,無情且冷酷,絕不會被任何的事情所打倒……她寧肯他依舊如此討厭,也不希望似眼前這般。

“幫不幫的了,不是你決定的……”

清冷語聲,終究還是低了下去,夏侯繆縈輕輕開口:

“別再說話了,我爲你把脈……”

瀲灩心底一切情緒,夏侯繆縈集中精神,探着男人的脈息。

這一次,赫連煊沒有掙脫。

指尖隨着他混亂如麻的脈象跳動着,夏侯繆縈卻只覺越來越心驚。誠如她所想,他是毒發,纔會這副樣子,只是,他中的毒,是——“海棠千夜……”

含在舌尖的四個字,帶着不能置信的猶疑,衝出口腔,似碎了一地的玉石,泠泠作響。

赫連煊薄脣如削,似是扯開一抹淡到極致的笑意,氣息微弱的咬盡每一個字眼:

“沒錯,正是‘海棠千夜’……”

覆在男人脈搏上的手勢,滑了下來,親耳聽到他的證實,夏侯繆縈仍是難掩心底的驚愕。

海棠千夜……這種毒中之毒,她只在《禹氏秘錄》裡見過,傳聞數百年前,是由一名叫做“海棠”的女子煉成,用的是西域七種毒蟲、南疆七種毒花,淬鍊而成,見血封喉,無藥可解。

夏侯繆縈想到書上對這“海棠千夜“的註釋:

“腐骨蝕心秋海棠,生不如死千千夜……”

從赫連煊脣間一字一句的吐出的這些字眼,與夏侯繆縈看到的註釋融合在一起,利如銳箭,觸目驚心。

他說得對,這“海棠千夜”,在煉製的時候,所用的七蟲七花,都有嚴格的比例,運氣好的話,煉成的毒藥,確會叫人當場斃命;但若存心折磨一個人,也只要在比例上動些手腳,那麼,中毒之人,並不會立馬一命嗚呼,只會痛不欲生,夜夜承受腐骨蝕心的痛苦,到最後,五臟六腑,都會慢慢的腐爛,衰敗而亡。

但赫連煊所中的“海棠千夜”,卻是用足了七蟲七花的,本應當場斃命的,而且,這毒分明藏在他體內,達十年之久,而他卻沒有折磨致死……只有一種可能,一直有人用藥續着他的命……但很顯然,他一直服用的解藥,已經壓制不住這“海棠千夜”的發作了,再加上此刻的身受重傷,兩下一刺激,只令他發作的越發痛苦……有太多的疑問,想要證實,但現在顯然不是追究的時機,再這樣下去,赫連煊只有死路一條。

“你身上可帶着什麼壓制這種毒的解藥?”

夏侯繆縈沉聲問道。

赫連煊似沒有料到她竟如此鎮定,陡然張開的雙眼,似有什麼東西一劃而過,旋即平靜若水。

“三個月前,這些藥,已經不管用了……”

夏侯繆縈心中一刺,有如刀割。她不知道這三個月來,面前這個男人是如何熬過來的,“海棠千夜”之毒,一月發作一次,一次比一次厲害,而他原來一直掩飾的這樣好……深斂一口氣,夏侯繆縈從男人手中接過盛着解藥的瓷瓶,打開,一股異香,撲面而來。

“天仙子……”

倒出的丸藥,正是天仙子。這天仙子,並非什麼解毒聖藥,乃是另一種至毒之物,所謂以毒攻毒,看來,之前救治赫連煊的那個人,應該是個中高手。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赫連煊強壓下體內翻騰的氣血,開口道:

“救本王的那個人說過,這些天仙子,只能壓制海棠千夜十年,過了期限,便沒用了……如果這十年間,他找不到解毒的方法,本王再活不過六個月……”

沙啞而暗沉的嗓音,像是鈍重的鐵器被一下一下剮着一般,卻仿若說的是最尋常不過的一件事實,平靜的絕望,在赫連煊蒼白的臉容上鋪滿,沒有什麼情緒,亦沒有什麼喜怒。

夏侯繆縈緊緊握着掌心中的瓷瓶,一顆心,卻似比這冰冷的白釉青瓷,還要寒涼幾分。

她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像千斤巨石,狠狠碾過心頭,又像是無數銳利的針刺,紮在她的心底,悶重的,銳痛的,由四肢百骸,一點一點的漫延在體內的每一處,連呼吸都彷彿沾染上了這樣的痛意,揮之不去,磨滅不了。

而這一切,都只因爲面前這個男人。

望着她,赫連煊突然冷肆一笑:

“夏侯繆縈,本王不需要你的憐憫……本王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你先出去吧,讓本王一個人在這兒待會兒……”

緩緩闔上的寒眸,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溫度。

夏侯繆縈知道,他不過是不想她看着他痛苦的模樣罷了,是啊,像他這樣高傲的一個人,又怎麼允許自己脆弱給旁人看呢?

她亦知道,想要熬過“海棠千夜”的發作,他需要承受怎樣的痛苦,稍有撐不下去,他就真的死了……掌心之中的白釉青瓷瓶,被她捂得滾燙,沾着溼氣,厚重的幾乎握不住。

電光火石之間,夏侯繆縈已有決斷。

“這些天仙子,之所以會壓制不住海棠千夜的發作……”

斂了斂嗓音,夏侯繆縈沉聲一字一句的開口道:

“只是少了一味藥引而已……”

赫連煊驀然睜開雙眼,觸目所及,只見女子掌心當中的白色丹藥,一個翻手,竟是喂入了她自己的口中。

“夏侯繆縈,你瘋了……”

瞬時拽緊她皓腕的大掌,灼燙如火,赫連煊寒眸烈烈,像是刀子一般,落在面前的女子眼中。

夏侯繆縈突然想,這一剎那,他是在擔心自己嗎?

看來他也並非真的鐵石心腸……這突如其來的一個念頭,令夏侯繆縈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仍是不能自抑的跳動起來……也許他說得對,她真的是瘋了,纔會用這樣的方法救他,但看到他這一瞬間,她突然不後悔這樣做了……“我沒事……”

笑了笑,夏侯繆縈試圖安撫男人的憤怒,她能夠感覺到,體內的天仙子,已經慢慢的化在了她的血液之中,錐心刺骨的痛。

“我說過,這些天仙子,只是少了一味藥引……”

狀若無謂,夏侯繆縈開口道,然後輕輕掙開男人掌心的禁錮,袖間的匕首,已到了她的手中,咬牙,銳利的刀鋒,瞬時在她的腕上,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這樣……應該能夠暫時壓得住海棠千夜……”

將手腕移到男人脣間,鮮豔的血液,在他薄削脣瓣上,染出一絲魅色。

赫連煊只覺得一股溫熱的液體,慢慢浸在他的脣舌之間,帶着鮮血的銅腥之氣,以及天仙子清冽的香息,似結成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將他籠罩在其中,溫暖而蠱惑。

心底暗涌,砰動如潮,與翻騰的氣血交織在一起,熾烈燃燒。

赫連煊靜靜望着這近在咫尺的女子,她微垂的眼眸,只一心一意的落在他的身上,彷彿此世間,只有他的安危,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的事情。

冷硬如石的一顆心,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劃過,轉瞬,卻已被男人毫不留情的斂了去。

清冽寒眸,落在面前女子身上,浮光瀲灩,晦暗莫測,也許連赫連煊自己,都看不分明。

月色如霜,一點一點的沉了下去。天地一片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