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聽着這熟悉的冷嘲熱諷,夏侯繆縈不由微微皺眉。
“赫連煊,就不能有一次,我們好好說話嗎?”
回眸,夏侯繆縈微仰着頭,望向這近在咫尺的男子,她實在沒有心思,去揣測他那些不鹹不淡、不溫不火的語氣。
赫連煊被她澄澈透亮的眼光望着,一時之間,竟有些空白,須臾,方纔涼聲開口道:
“好啊,本王倒想聽聽,你打算怎麼跟本王好好說話……”
這好整以暇的模樣,倒叫夏侯繆縈有些語塞。心底千頭萬緒,彷彿在這一剎那,全部噴涌而上,太多了,太雜了,理不清,也剪不斷,更抓不緊,只能任由他們混混沌沌的攪在一起,待得她拼命的想要撥開雲霧的時候,才發現,那些莫名的情緒,早已在不知不覺間,盡數褪了去,徒留一片荒蕪,空虛的懸在半空之中,上不上、下不下,委實叫人說不清的滋味。
夏侯繆縈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如水的沉默,在兩個人的相對無言中,靜悄悄的劃過。
氣氛有些詭異。
半響,夏侯繆縈方纔開口道:
“赫連煊……你知道喻錦程的事情嗎?”
話出口,夏侯繆縈才發覺,一把嗓音,竟是又幹又澀,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突然提起這件事,但它就在那裡,堵在她的心口間,噎的五臟六腑都是生疼,不需要刻意去想,它已經從脣齒間逸了出來,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不需要回頭,她亦能感覺到,身後的男人,因爲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瞬間冷凝的氣勢,從他的周身,一點一點的散發出來,使得她整個人,都似籠罩進了這種壓抑的冰寒的溫度之中,幾乎有些喘不上氣來。
夏侯繆縈不由握緊了一雙手。
赫連煊凜冽清寒的嗓音,卻在這個時候,驀然響徹,說的是:
“你爲什麼不乾脆直接問,喻錦程的手臂,是不是本王派人廢的?”
薄涼的語聲,帶着毫不掩飾的嘲諷與某種泠泠恨意,從男人脣間,一字一句的吐出,似冰似雪,如同最鋒利的石頭,冷硬的沒有任何溫度。
夏侯繆縈擡眸望向他,想要試圖將他看清,卻只是徒然。
“是你嗎?”
停頓了須臾,夏侯繆縈終於一個字一個字的吐盡疑問,無論答案是什麼,她都想要親口聽他說。
赫連煊冷冷睥睨了她一眼,涼薄脣瓣,斜斜勾起抹邪肆的弧度,開口道:
“就算真的是本王做的,你又能怎麼樣?夏侯繆縈,難道你還想替你的喻大哥報仇嗎?”
冷戾眉眼,似攜着刀鋒般的銳茫,剮在夏侯繆縈的身上,惡狠狠的,倒彷彿她下一句的回答,不能令他滿意的話,他會毫不猶豫的將她撕碎了、揉爛了,棄如敝屣,丟下馬去。
夏侯繆縈定定的凝視住他,四目相對,交纏的身影,倒映在彼此的瞳孔之中,影影綽綽的,像是隔着一層薄薄的煙霧,只要伸出手去,輕輕一碰,就可以觸碰得到,那些掩蓋在眸底的最真實的情緒。
但是,又有誰願意做搶先的那一個人呢?
夏侯繆縈微微移開目光。
“赫連煊,你又何必故意說這些狠話,來刺激我呢?”
眼眸放出去,觸目所及,前路蜿蜒,像是延伸到沒有盡頭的時光,看不到終點,一切的一切,在這一剎那,都彷彿變作虛無,輕飄飄的浮在半空之中,沒有一絲重量。
“我不知道,喻大哥是如何害死了你心愛的那個女子……”
夏侯繆縈沒有回頭,清幽的嗓音,像是在向着身後的男子而言,又彷彿只是一腔自言自語,訴說着內心最深處的喜怒,不想掩飾,也沒有必要掩飾:
“或許對你而言,怎麼報仇,都不足以泄你的心頭之恨,更覺得無可厚非……赫連煊,我不想說誰對誰錯,況且我也沒有資格……我只是在想,這樣做的你,真的覺得痛快嗎?即便你將喻錦程或者我千刀萬剮,那個人,終究也是回不來的……”
從女子微啓的脣瓣間,一字一句的吐出的每一聲話語,像是枝頭上簌簌而落的積雪一般,砸落在赫連煊的心頭,不輕不重,卻偏偏似千斤巨石抵着他一樣,撕開道道裂痕,流淌出什麼,又填充進些什麼。
赫連煊不知自己在懊惱些什麼。
“夏侯繆縈,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本王……”
粗糲大掌,驀地伸出,鉗住女子精巧的下頦,迫着她半轉向他,迎視着他的目光。
“你說的對,就算是本王將喻錦程千刀萬剮了,被他害死的人,也是活不過來……本王只恨,爲什麼死的人,不是他……”
冰冷的恨意,由男人微帶薄繭的指腹,一絲一絲的全部傳遞到夏侯繆縈的皮膚之上,灼燙的、熾烈的,滋滋的燃燒着,像是要將她就此焚燬殆盡一般。
夏侯繆縈不知道,原來他也可以如此的愛一個人,如此的恨一個人……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呢?前因後果,經不起追究。
說到底,那個女子,究竟是什麼人,又有什麼重要?她是誰,都無所謂,真正掌控一切的那個人,從始至終,都是赫連煊,情深意重,又或者處心積慮的報復,從頭到尾,他都是爲着她……只可憐她夏侯繆縈,莫名其妙的的成了他這場恩怨情仇裡的一枚悲催的炮灰……恨他嗎?事到如今,夏侯繆縈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覺得有些累。
凝視在男人瞳底的目光,幽幽轉了開來,卻不知該落在何方。
夏侯繆縈什麼也沒有說。
赫連煊只看得到,她澄澈透亮的一雙眼眸,水洗般的黑色瞳仁,像是沉了無數細細碎碎的流光一般,悲哀的、憂傷的、憐憫的,彷彿千萬種情緒,在這一剎那,都匯聚到了她的眸底,交織在一起,到最後,全都化作一片平靜,如同沖刷過的河牀一般,不曾帶來什麼,也不曾留下什麼,一點一點的從他的視線滑下去,像是再也難留的一縷煙,一襲霧,消散了,便無影無蹤。
赫連煊突然覺得,在這一瞬間,近在咫尺的這個女子,離他卻如此的遙遠,像是隔着千山萬水一般,將他拒之於她的世界之外,不允許靠近。
他厭惡這樣的感覺。
“夏侯繆縈……”
扼在她滑膩臉容上的粗糲大掌,不覺用了幾分力氣,迫着她轉回頭來,承受住他的灼灼視線。
“爲什麼不說話?你不是一向很伶牙俐齒的嗎?”
泠泠語聲,一字一句,從男人涼薄的脣瓣間,傾吐而出,每一個字眼,都像是墜着凍的冷脆的冰棱一般,寒氣滲人。
夏侯繆縈擡眸,靜靜的望向他。
“赫連煊,你想讓我說什麼?”
她不知,他的逼迫,到底是爲着什麼,就像她一直看不透的那樣。
捏在她下顎的大掌,手勢一頓。是啊,他想讓她說什麼?卻連赫連煊自己也不清楚。或許他只是厭惡她這一剎那的神情,那遊離在他掌控之外的情緒,令他莫名的煩躁。
瞳底暗涌,深不可測。
夏侯繆縈不自覺的凝視在他的身上。眼前的這個男人,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謎題一樣,他殘忍、冷酷,高深莫測,偏偏又如此的執着於另一個女子,她曾經以爲,像他這種人,是沒有心的,可是,誰又知道呢?誰又能夠真正的瞭解另一個人呢?
而赫連煊,顯然不該是她想要探究的那個人。
“算了,赫連煊……”
輕嘆一口氣,夏侯繆縈斂平一把嗓音,倒是無喜無悲,清聲開口道:
“我想說的那些話,你一定不想聽……既然如此,何必非得給自己找不痛快呢?況且,我也真的沒有什麼話,想要跟你說,應該就快到王府了吧?能不能讓我們安安靜靜的走過這段路呢?今天的事情,本來就已經夠多了,我實在沒力氣跟你吵架了,就此打住,好不好?”
一口氣,說出這許多話來,夏侯繆縈不禁有些隱隱的頭痛。她很清楚,再糾纏下去,兩個人勢必又將牽扯出太多的問題,無休止的恩怨,壓的她早已經喘不上氣來了,如果有的選擇,她倒寧肯裝聾作啞,逃避得了一時,是一時。至於明天如何,明日再算。
說完這番話的她,也不待赫連煊的反應,自顧自的轉回頭去,黑色的瞳仁裡,映着周遭荒涼的景緻,卻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
赫連煊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身下的馬兒,慢悠悠的往前走着,沒有人催促,也沒有人開口,靜謐的官道上,惟有馬蹄聲聲,一步一步,綿延的極之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