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暫放低一切的情緒,夏侯繆縈被赫連煊拉扯着隨衆人一起跪了下來,因是垂着頭,只聽得秦侯腳步穩重沉着,一步一步的踏過他們的身邊。

“都起身吧……”

片刻之後,赫連武宸嗓音平和,開口道。

一陣衣料摩挲的窸窣之響,夏侯繆縈緩緩站了起來,赫連煊微帶薄繭的掌心,還覆在她的腕上,溫厚而乾燥,彷彿一不小心握的久了,便再也掙脫不掉。

夏侯繆縈下意識的往回縮了縮,想要將圈在他股掌之中的手勢,抽出來,男人顯然察覺了她的意圖,微瞥向她的寒眸,溢滿警告的意味,同時,粗糲大掌,只將她禁錮的更緊,容不得半分的逃脫。

在這一剎那,夏侯繆縈只覺莫名的惱恨,又彷彿有隱隱的委屈,一絲一絲的漫延在血液裡,叫人如此的沒耐何。

她受夠了他的不明不白,她真的很想不顧一切的從他手中掙脫,這樣無休止的做戲,到底什麼時候纔是一個盡頭,而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支撐得住。

“陛下……”

卻聽那洛妃娘娘柔聲開口道,“您不是在休息嗎?怎麼過來了?”

赫連武宸卻只嗓音淡淡:

“難得今日天氣不錯,大家又聚在一起,宮中已許久不曾這麼熱鬧過了,孤也想沾沾喜氣……”

底下很快傳來大臣們附和的笑聲。

“都別站着了,落座吧……”

但聞秦侯平和語氣中,卻自有一番久居高位者,長年修養下來的威儀。 Www ◆тт kān ◆¢〇

夏侯繆縈被牽着,隨赫連煊一同坐下,那覆在她手上的大掌,順勢鬆脫,拉開的距離,有凜冽的寒風,瞬時灌滿,帶些刺骨的冷意。

夏侯繆縈不由的垂下頭去,揉了揉被他覆住的手背肌膚,那裡,似乎還殘留着他掌心的溫度,滾燙的,一點一點的變涼,像是湮滅的一堆火花,燒到盡頭,惟餘一片灰燼。

心思微恍之間,卻聽一道低沉渾厚的嗓音,叫她的名字:

“繆兒……”

夏侯繆縈下意識的擡眸,陡然意識到,剛纔這一聲,正是出自那高高在上的男人之口,心底緩緩流淌的一切莫名情緒,在這一剎那,瞬時退了個無影無蹤,只餘被驀地點名的緊張之感。

“是,父王……兒臣在……”

跌跌撞撞的從座位上起身,夏侯繆縈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在課堂上走神,卻突然被抓起來回答問題的學生一般窘迫。

這近乎莽撞的一個舉止,赫連武宸卻彷彿並不在意她所謂的失禮人前,一把渾厚嗓音,斂去了威嚴,反而多了幾分長輩特有的慈愛:

“孤聽煊兒說,你最近身子不適,現在好些了嗎?”

夏侯繆縈心中,不由一暖,因爲聽出秦侯語自摯誠,那種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大學校園,那教她藥理學的老教授的口氣一般,叫人安心而信任。

“多謝父王的掛心……”

認真的斂衽一禮,夏侯繆縈脆聲道:“兒臣因爲前些日子一直有些疲累,加之又患了風寒,所以一直都未能在給父王請安,現在看到父王你精神甚好,兒臣也高興,就算有什麼身體不適,也全都好了……”

清甜笑靨,在夏侯繆縈晶瑩剔透的臉容之上,一點一點的綻開,就像是溶溶積雪,灑落着碎銀子樣的柔光,冰清玉潔之中透着股淡淡的暖意。

“你這個孩子,慣會哄父王開心……”

淺笑着搖搖頭,這一剎那,赫連武宸並非那個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彷彿只是一個兒女繞膝、享受天倫之樂的父親,沒有心計、沒有算謀,沒有前朝後宮的爾虞我詐,日防夜防,放下一切緊繃的神經,偷取片刻的適宜時光。

“兒臣說的可都是真心話,半分也不假……”

夏侯繆縈心中亦是暖意如水,緩緩流淌進體內的每一根經脈,溫燙着那些纏繞住她的隱憂與不安,在這一剎那,她只願做一個在父母長輩面前,被精心保護着的小兒女,什麼也不用擔心,什麼也不必在乎,一切,由心而動。

赫連煊灼灼望住她,瀲灩寒眸裡,有影影綽綽的浮光,一掠而過,襯得一雙黑濯石般的瞳仁,越發的深不見底。在這一剎那,面前這個女子,他彷彿可以毫不費力的將她看個通透,卻又彷彿隔着層輕紗薄霧,明明離得很近,卻始終無法觸及的到她心底最深處的那些秘密。

他看不懂她。

赫連煊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

腦海之中,不受控制般的劃過這個念頭,男人心神都爲之一凜,不動聲色,便已斂盡一切暗涌,惟有落在她身上的似有若無的目光,越發暗沉。

席上衆人,卻已是大半驚的說不出話來。一直聽聞,煊王爺新娶的這位王妃,雖然風聞甚多,但卻深得陛下的青睞,今日一見,竟真的是如此,單就剛剛的一番關切,除了那遠在南平國爲質的七王爺赫連炘之外,也不曾見過陛下在別人身上流露過……看來,這呂梁國十三公主,確是有些不一樣的……不知陛下,可會因爲這個兒媳婦,而高看自己的兒子一眼?堂上一衆皇親貴胄,個個都是察言觀色的好手,心中既起了這樣的念頭,目光便不由的在赫連煊和赫連爍兩個人身上打着轉,莫不思忖着若是在陛下之後,繼承王位的,除了那遠在異國的七王爺外,在這兩位王爺之間,到底誰的機率會更大一些……赫連爍不是傻子,光是那些落在他與赫連煊、以及夏侯繆縈身上的種種目光,已足夠令他推斷出些什麼東西了。

不可否認的是,他的父王,赫連武宸,確實對這呂梁國的十三公主有另眼相看,但若真的因爲她,而影響到王位的繼承,顯然還未免言之過早……況且只要有那個七王弟的存在,他們的機會,實在是少之又少……眸色一深,赫連爍瞳孔漆幽,落在對面的女子身上,探究的目光之下,卻有一絲極綿長的情緒,迴盪在他不見天日的心底,劃下一道道痕跡,不夠重,卻足夠清新的烙在那裡,晦暗莫測。

那同樣高高在上的洛妃娘娘,如畫脣角,始終掛着抹叫人舒心的笑意,殊無半分的差別,惟有一雙盈盈秋水般的明眸,狀若無意的掃過不遠之處的愛子,然後落向對面那款款而立的女子。

“陛下……”

柔柔嗓音,如同世間最精緻的絲綢抖落的聲響,從這洛妃娘娘的脣間逸出,成功將席上衆人的目光,一時之間,全都吸引在了她的身上。

“你聽,咱們這個兒媳婦,可真是討喜……”

淺笑盈盈,彷彿全是婆婆對媳婦的滿意,頓了一頓,卻聽這洛妃娘娘語聲一轉:

“煊兒,你可要好好待繆兒,若看顧不好她,就算陛下不說,本宮也可是不饒你的……”

夏侯繆縈一笑。彷彿是爲着這洛妃娘娘爲她“出頭”,而略微的羞澀與感激,當然,口是心非,口蜜腹劍的一套,她雖然不甚擅長,倒也不是傻到看不出來……很顯然,這洛妃娘娘絕不會但只爲了囑咐囑咐她這名義上的“兒子”,必有後着……只不知她又在打什麼主意?夏侯繆縈真心希望他們不要把她拉扯進去,做無謂的犧牲品,但毫無意外,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不是嗎?攢開在脣邊的輕淺笑意,被夏侯繆縈盪漾的深了些,卻越發的無謂。

端坐在位子上的赫連煊,也已款款站了起來:

“兒臣會謹記娘娘的教誨……”

毓秀挺拔的身姿,在面前的女子眼底,籠罩下巨大的陰影,定定凝視住她的一雙墨黑眼瞳,此時此刻,滿堂賓客,在他的某種,卻彷彿只有她一個人存在,涼薄脣瓣,微微輕啓,只將紅口白牙裡的每一個字眼,都咬的極之魅惑而深沉:

“決計不讓繆兒受半分的委屈……”

這近乎承諾的一句話,仍是讓夏侯繆縈不可自控的心頭一跳,明知不過是他在旁人面前的做戲,她卻險些當了真,叫人沒耐何。

一旁的赫連爍冷冷瞧着,此刻,亦不由的嗆聲道:

“三王兄這話說的真好聽……本王怎麼記得,就在前日……”

語聲到此一頓,男人一雙料峭的桃花眼,悠悠的掃過夏侯繆縈的左臂,那裡,藕荷色的衣衫,遮住了一切傷口,瞧不見任何淋漓的血肉。

夏侯繆縈幾乎下意識的就要順着他的眼光,撫上自己的左臂的傷口。實則,上了藥的地方,早已感覺不到痛,且正在好轉之中,但若是真的被赫連爍當場揭穿這件事,且不說她與赫連煊之間的恩怨,會引發怎樣的風波,如果再牽扯出慕淮安的事情,只怕更難收場……眼見着對面的男人,涼薄脣瓣,微微開啓,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夏侯繆縈只覺一顆心,揪的緊緊的,無奈一時之間,卻只混亂一片,完全找不到阻止這一切發生的方法。

就在這時,卻只聽赫連武宸一道渾厚嗓音,徐徐開啓,截斷了所有未至的不安:

“好了,爍兒,不要打趣你三王兄和王嫂了……入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