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便見安若溪一把活潑潑的嗓音,壓的極輕極柔,像極了古書裡記載的模範慈母一樣,衝着面前的愛子開口道:

“孃親適才走神……是因爲在想着,今晚做什麼好吃的給憂兒你……終於叫孃親想到了……中午李大嫂送了一條魚過來……憂兒,你是想吃清蒸的呢?還是紅燒的?或者其他口味的也行……”

端木無憂一張涼薄的脣,不能控制的抽了抽……一個半月前的噩夢,浮上心頭……她做的魚……魚鱗沒刮也就罷了……能不能不要出鍋之後,那本該早登極樂的一尾魚,愣是迴光返照的撲棱了最後一下,還恰巧蹦到他的嘴邊了呢?女子嬌豔欲滴的脣瓣,緩緩綻開一抹豔麗的笑,毫不掩飾的氳着陰謀得逞的小得意,日光溶溶下,好似盛放在漫山遍野的大片太陽花,如火如荼,美麗不可方物……那樣妖嬈的神情,生動而鮮活,炫目而耀眼,撩人心魄……“好了……放學……回家……”

拍了拍手,那銀鈴般的笑意,還是止不住的從嘴角傾瀉而出,待得涼亭裡一班孩子,嘻嘻鬧鬧的散去,這才牽起那滿面苦大仇深的端木無憂,還不忘傷口撒鹽的提醒着他:

“憂兒這樣乖……孃親這就回家給你做魚吃……”

轉身,一雙輕巧的纖足,尚未來得及擡起,卻已如墜千鈞巨石,生生的頓在原地,再也挪不動半分;嘴角漾着的漣漣輕笑,像陡遇冰霜,凍在脣瓣,僵硬着,扯出一縷詭異的弧度……濃烈的日光,在恍惚的眸底,剎那間暈開大片大片的掠影,如夢如幻,似假似真……不遠之處,男子玉身挺拔,芝蘭玉樹般,盈盈站立在綠叢茵茵之中,似一幅夏日山水圖,沁着絲絲的涼意……明明是六月豔陽高照,安若溪卻如墮千年冰窖,渾身上下,浸出泠泠寒氣來……第197章

飛掠的時間,在眼前迅速的流竄而逝,茫茫然,似只過了一剎那,兜兜轉轉間,卻又如同隔了千年萬年,短暫又漫長……火紅的日頭,還在半空懸着,烈焰般熾烤着黃沙滿地,目光過處,映出幢幢陰影,晃晃蕩蕩的眩暈之感,瞧着有些不真切……男人涼薄的一張脣,就在這朦朧與模糊間,輕輕開合,一字一句,吐氣若蘭,夢一樣呢喃淺喚:

“安若溪……”

這輕飄飄的三個字,遊絲一樣鑽進安若溪的耳畔,在周身的血液裡,織成密密層層的一張大網,轉瞬之間,仿若春夏秋冬四個季節,一一在心底碾過,一忽兒更深露重,一忽兒熾烈如火,一忽兒秋霜蕭瑟,一忽兒卻又冷冽似雪……變幻莫端,連幽幽的痛意,都有些不知所措,在心口邊緣打着轉,悶悶的,鈍鈍的,貓爪一樣撓着……安若溪一時之間有些恍惚,張了張嘴,卻不知要說些什麼,倒是一旁的端木無憂心有靈犀的替她開口道:

“孃親……你今日上午教了我們一個成語,叫什麼來着?對了……陰魂不散……大抵說的就是眼前這種人吧?”

俊俏的桃花眼,漫不經心的瞅了瞅那面容朗清的淳安國皇帝,端木無憂極爲不待見的扯了扯嘴角,顯然對他出現在這裡的行徑,十分的不屑與不滿。

“呃……這個成語……用的不錯……”

瞧着日光下,長身玉立的淳于焉,一張刀削斧砍的臉皮上,惱也不是,笑也不是的瞪着那伶牙利嘴的小人兒,安若溪突然心情大好,自不忘幸災樂禍、火上澆油的添了一句。

正兀自感覺活血化瘀之際,平地裡卻突然插、進一把不合宜的話聲,正接着她剛落的嗓音,聽起來又清晰又嘹亮,說的是:

“咦……安大嫂……這位公子就是你家夫君吧……這眉眼,這鼻子,這嘴角……活生生跟你家無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安大嫂你真是好福氣……”

婦人一壁上下左右的打量着這衣飾華貴的男子,一壁嘖嘖稱奇着……她早就看出這剛搬來的安大嫂非一般人……嫁得這樣一位俊俏的夫君,做夢都會笑醒的吧?安若溪有沒有笑醒,便不得而知,這突然冒出來的李大嫂,卻是徑自笑的花枝亂顫,一雙斜挑的眼波,愣是滴溜溜打着轉,在對面一家三口身上來來回回巡視着,像陡的遇到了一件天大的秘聞般,興奮的緊。

安若溪但覺嘴角抽了抽,眼皮跳了跳,就連垂在身側的十根青蔥似的指尖,都不能自抑的顫了顫,下意識的去看面前男人的反應……但見他兩隻深不見底的漆黑瞳仁,因着李大嫂這胡言亂語的幾句說話,果然從善如流的去看她口中“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人兒……安若溪的心,由是一緊,趁他俊朗的眉眼,正漸漸籠起一縷輕薄的褶皺之時,忙不迭的將身畔雪糰子樣的拖油瓶,不動聲色的藏了藏,惹的那雪糰子,擡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委屈而又不解的看着她。

“李大嫂……你過來接明華啊?他今日可聽話了……半點調皮都沒有……”

呵呵乾笑着,安若溪一臉誠懇的誇獎着婦人手牽着的一個男童,那神情當真是又殷切又熱誠。

便見她口中的“明華”,一張尚沾染着點點泥污的小臉上,難得的露出絲不好意思的羞澀,一雙髒兮兮的小手,更是堪堪縮回袖間,將先前剛跟那臭羅成打架間扯破的衣角,往身後攏了攏……端木無憂望着她家孃親一副睜眼說瞎話的模樣,忍了三忍,終於還是忍不住翻了翻小白眼……他這個孃親,近日是越發的不長進了……沒有立馬一清二白、義正嚴懲的否認這淳安國皇帝,不是她夫君這件事,也就罷了……竟然對住別人說他這般聰明乖覺的兒子長得像別的男人,而無動於衷!……真叫人挫敗……唉……在心底無奈的嘆了口氣,端木無憂頓覺自己有必要幫她這稀裡糊塗的孃親解釋下,遂低沉沉的出聲道:

“李大嬸……你瞧錯了……我阿爹……”

只可惜他這一把脆生生的嗓音,還沒有來得及說完,便被半道里,生生闖進來的悠然婉轉話聲,給毫不留情的截了斷:

“李大嫂是吧?我不在這些時日,煩勞你照顧我家娘子和……憂兒了……我也沒什麼答謝的……不過帶了些京城裡的吃食和衣料……就放在祠堂對門,鎮守的家裡……現時應該已經分的七七八八了……李大嫂不妨去看看可有合意的?”

此言一出,那李大嫂眼中又是蹭的一亮,來之前,便聽聞鎮上突然來了一名貴客,帶着許多新奇玩意,連鎮守都點頭哈腰的伺候着……原來竟是這安大嫂的夫君……人長得俊,又有錢,偏偏說話又這般的和氣熨帖……真真叫人羨慕啊……淳于焉瞥了瞥那滿臉滿眼不以爲然的小小少年,心中驀然一跳,繼而卻是一澀,斂去了,一張雲朗風清的俊顏上,倒愈顯溫潤,望着嘴角扯的喇叭花般的夫人,微微一笑,半是商量,半是懇求的開口道:

“上了一天的學堂……憂兒也該餓了……若李大嫂不嫌麻煩……還請帶着我家憂兒一起去吃些東西……正好……我與娘子……也有些體己話要說……”

說到這裡,淳于焉一雙料峭的桃花眼,斜斜睨着對面的女子,那悠悠的情意,春水一般就從漆黑的眸子裡,淌了出來,遠遠瞧着,好一副輕憐密愛、繾綣纏綿的圖畫……安若溪結結實實的打了個冷顫……端木無憂憤憤瞅着這臉皮厚如城牆,說謊不打草稿的無恥之徒,一張小嘴,張了張,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便被那李大嬸風捲殘雲般的嗓音,給淹沒的無影無蹤:

“明白……我明白……小別勝新婚嘛……你們慢慢說……不麻煩……你家無憂就交給我了……我會看好他的……走……”

一壁心知肚明的促笑着,那李大嫂卻是已經一把將還妄圖掙扎、依依不捨的端木無憂扯了過來,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她自己的兒子,豐滿的身子,迅速的向着鎮守家飛掠而去……熱風熏熏,惟剩端木無憂一把脆生生、活潑潑的嗓音,兀自在風中凌亂着:“孃親……”不過,很快便也消失的無影無蹤了……空空蕩蕩的八角涼亭,轉瞬之間,只餘安若溪與淳于焉兩個人的存在。

安若溪有些愣,實在反應不過來,男人這一套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的手段。

淳于焉望着她怔忪的模樣,一張瑩潤如玉的小臉,不知是否被暑氣蒸的,透出恰到好處的紅暈,像梨花堆裡,冒出來的點點桃瓣,俏生生的綻在枝頭;那一雙黑漆漆珠子似的眼瞳,明明睜得貓眼般大,神情卻氳着微微的迷茫,猶如少女一般稚氣……瞧來,叫人又是好笑,又是心動……“安若溪……”

男人低聲喚道,本就是一把性感而邪魅的嗓音,此刻又因疊了無限婉轉與濃情密意,聽到人的耳畔裡,只怕是一塊鐵,也該化了……安若溪卻是心底,陡的一個激靈,望着男人修長的雙腿,正堪堪向她逼近,一副芝蘭玉樹般的身姿,在炎炎夏日裡,漾出股熟悉的男性氣息,施悠悠的就鑽進了她的鼻端,刺得她鼻子一酸,當真是十分的不舒服……下意識的趕忙退後了兩步,生生將與那男人的距離,又拉開了幾分,安若溪狂亂如擊鼓的心跳,卻還是未得半絲的停歇,撲通撲通,像是要迫不及待的跳出腔子來一般……實在有些沒出息……只得學個暴君樣,將它鎮壓了好一會兒,方纔見得小小成效,不至於她在呼吸間,便衝破喉嚨,從嘴巴里沒羞沒臊的蹦出來……“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屏氣凝神,總算將遊離的神思,死拽硬拉的拖了回來,安若溪冷冰冰的開口道。因是刻意壓着那鯁在喉間的一縷砰動,這清清冽冽的一把嗓音,聽來便像石頭塊一般,又平又硬……與此同時,一張風花雪月的小臉,繃得緊緊的,堪堪擰到了一旁,將男人因着她下意識避開他靠近的動作而黯然神傷的模樣,毫不留情的關在了眼簾之外……苦澀,從淳于焉的心底,漫上來,直衝到嘴角,連累着吐出來的字眼,都彷彿惹了這無邊的幽然悽楚,輾轉反側,輕喃低語,訴出說不盡的纏綿與悱惻:

“安若溪……我是來找你……兌現承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