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攫住她的寒眸,有大片大片未明的浮光,剎那間掠開,輕波微瀾,盪漾着一圈一圈細小漣漪,凝聚,又散開,最後都歸於平靜……“沐凝汐……你巴不得我死嗎?”
清清冷冷的嗓音,聽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彷彿問的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問題。
安若溪笑了笑,眉眼浮出層層的豔麗,像漫山遍野開滿的太陽花,如火如荼,綻放出這個季節最後的顏彩……嬌媚軟香的脣瓣,卻只輕掛出三個字:
“你說呢?”
面前男人,寒眸深邃如古潭,幽幽倒映着女子巧笑嫣然,仿若要將她印進他漆黑的瞳仁裡,熨帖的安放好,如影隨形,再難捨難離一樣……安若溪的心,突然咯噔一下。
淳于焉低沉溫淡的嗓音,就在這個時候響起,說的是:
“若我僥倖未死呢?”
他清越的目光,穿過無邊夜色,靜靜懸在她的頭頂,遙如天際暮春寒星,專注而執着,流輝熠熠,像是要就此透進人的魂魄裡,傾灑出難以言說的情愫……安若溪微微將臉容瞥了開,一雙眼睛,落在滔滔江水之上,卻半絲波瀾也無。
“沐凝汐……我所求的不過是一個機會而已……”
涼薄的嘴角,噙着笑,那溶溶笑意,襯着淡淡月色,將淳于焉一張俊朗冷毅的臉容,照的影綽飄然,柔軟的似一匹上好織錦緞……輕淺的話聲,愈見沉沉,幾乎微不可聞,聽來性感而蠱惑:
“若果我死不了……你便要答應我……與我重新開始……安若溪……”
那“安若溪”三個字,似一尾魚一樣,靈活的從男人的口腔裡游出來,一不小心便讓人陡生親暱之感,仿若愛侶間,意到濃時,不自覺的呢喃軟語……眼角,由是一跳,似暗夜裡一朵搖曳的燭花,閃了閃,明光一現,在眸底打了個轉,卻最終又歸於黯淡……脣角攢出一絲渾不在意的笑,安若溪曼聲道:
“你沒死……我便考慮一下……”
她是不信的吧?不信他真的會跳下去……所以才這般的篤定……不過是想看他知難而退而已……但若果真看到了……她也未必開心……安若溪覺得自己像走進了一個怪圈,兜兜轉轉,卻不知究竟在期待着什麼,又在熱望着什麼……笑意浮在嘴角,尚未散盡,安若溪聽到耳畔,有烈烈風聲,卷着男人熾烈而決絕的話音,一字一句,像半夢半醒間,虛無縹緲的一縷遊絲,似真似假,如夢如幻,聽不分明:
“安若溪……記住你的承諾……”
擡眸,安若溪望向立在崖頭上的一道身影,芝蘭玉樹般的男子,眉眼清冽,氳出萬千光華,絲絛一樣籠在她的身上,仿若歲月悠悠、無限纏綿,都盡數化在這一個眼神裡……天邊陡的壓下重重烏雲,掩了殘月,濃黑的夜,潑墨一傾瀉而出……安若溪睜大了雙眼,看到男人毓秀挺拔的身姿,羽箭一樣,直直向崖高百尺的谷底墜去,他一襲湖藍色的錦袍,被山風灌了滿,衣袂獵獵作響,有如九天之上被貶謫入凡的翩然神祗,穿過浮在半空中的嫋嫋霧氣,轉瞬之間,便與昏黃的江水融在了一起……隔着數十丈的距離,安若溪恍惚聽到濺起的水花,只施悠悠的打了個轉,便迅即的被洶涌澎湃的浪頭給淹沒了去,奔騰的江水,一遍一遍的撞擊着崖底峭壁,有如千軍萬馬,呼嘯而過,氣勢磅礴,將一切都吞噬在腹中……安若溪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彷彿停住了,定在男人縱身一躍的那個點,再也不肯往前挪動半分……安若溪靜靜地望着蒼茫江水,彷彿男人清清冷冷的面容,隨時都會從水中浮上來,遠山般的眉峰,斜斜上挑,似笑非笑的睨着她,然後涼薄的脣,一開一合,迫着她重誠守諾,說“你輸了……”……但是,沒有……安若溪似等了許久,男人玉立挺拔的身姿,卻依舊不見蹤影……仿若從始至終,這裡只有她一個人的存在……而淳于焉,不過她虛構出來的一場青天白日夢,從來不曾出現過……山風凜冽,將貼在身上的衣衫吹了皺,寒氣從細膩的肌膚紋理裡,透進去,沿着體內四通八達的血管,走遍周身,最後匯聚在那似停頓了的心臟之處,一點一點的漫出去,將安若溪整個人都凍了住,冷冽的溫度,呼嘯着衝撞在口腔裡,涼的叫人牙齒都打顫……安若溪張了張嘴,想將鯁在喉嚨裡的“淳于焉”三字歌吐出去,但他們好似有千斤重,墜在她不見天日的靈魂深處,遲遲不肯踏前一步……沒關係……他若不上來,她便下去找他……是死是活,他總得給她一個交代……端木謹趕到的時候,正撞上女子恍惚的眉眼,幽幽望着江水浩蕩的崖底,眸裡驚惶無措的神色,茫茫然似失卻世間珍寶一般……她單薄的身形,仿若動了動,如料峭春風裡,振翅欲飛的一隻蝴蝶……電光火石間,端木謹心思陡震,長臂如刃,死死纏住女子纖細的皓腕,將她幾乎踏出崖頭的腳步,生生拽了回來……“小溪……”
一貫溫潤的嗓音,此時也不由的激起幾分顫抖,端木謹望着面前神情癡惘的女子,心有餘悸,惴慄難安。
安若溪將一雙眼睛睜得貓眼般大,迷怔的看向他,放空的眸子,直到此刻,方纔漸漸凝聚開點點的焦距,望望面前的男子,又望望朦朦霧靄掩映下的無盡江水,一張退的血色全無的嘴脣,微微張翕,低啞的嗓音,在口腔裡幽幽的打過無數個圈子,織成了薄透的幾個字眼,像沉在一場夢魘之中,自言自語般,說的是:
“他跳下去了……”
唯恐他不明白般,又加了一句:“他跳下去了……”
朗逸的眉角,不能自抑的一跳,端木謹隨着她的目光,落下崖底蒼茫霧靄,瞬間明白了她的話……他本是與那個男人一起追了出來,半路上,馬兒卻突然折墮不行,迫着他停了下來……眼望着淳于焉急急飛掠的身影……他便知道,自己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就像現在,懷中女子,溼透的眸子,明明看向他,但澄澈迷惘的一雙瞳仁裡,糾纏入骨的卻是另一個男人的影像……“我不想他跳下去的……我只是嚇唬他……想讓他知難而退……他真的跳了下去……”
細細碎碎的哽咽,倉皇悽楚的從安若溪的喉間逸出來,無措而茫然,深深的恐懼之中,卻泛出一絲難辨的複雜,水漾的流光,將她精緻的眉眼,浸的清麗無雙……“謹大哥……你救他……你趕快救他好不好?”
女子一雙沁涼的小手,比這如水寒冷的深夜,還要凍上幾分,像霧一樣虛浮的覆在他的大掌之上,滑膩潮溼的手心,發散着迫切的熱度,與她眸子裡驀然跳出來的乞求與絕望,揉在一起,交織如畫,一筆一筆,臨摹的卻仍舊是那個男人……“沒事的……他不會有事的……”
將心底重重疊疊的悲苦化去,但那些沉厚的炙痛,仍似火燒一樣,漫延在端木謹的四肢百骸,他伸出手去,試圖將女子浮在眼眶裡的晶瑩淚意拭了去,但那如玉的指尖,堪堪提了起,卻不知該如何放低,只僵持在原地,像一把欲落未落的枯葉,所餘的不過一道蒼涼的姿態罷了……小半個時辰之後,端木謹與跟上來的一班影衛,終於從波濤洶涌的江水之中,尋得淳于焉的所在,將他救了上來。
安若溪望着那躺在奔馳回宮的馬車之中的男子,他俊朗清越的一張臉容,被江水浸的慘白,如上等的宣紙,鋪展開濃濃詩意,一雙幽深似夜海的寒眸,此刻緊緊闔着,將平日裡的一切似真還假的情意,一併關在了眼簾之外,看起來溫潤而柔軟;挺直的鼻樑下,是涼薄的一張脣,脣線輕淡,抿成一縷微淺弧度,彷彿隨時都會從其中吐出漫不經心的字眼……貼在那光潔飽滿額頭上的錦帕,很快便被汩汩流出的鮮血浸了透,像堆雪一樣的景緻裡,盛放的大片大片紅梅,綻開觸目驚心的妖豔……安若溪將懷中的男子,更緊的攬了攬,他堅實冰冷的胸膛,緊緊與她貼在一處,可以感覺到那微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撞擊成世間最美妙的頻率……淳于焉……你知道嗎?我騙了你……我說若你死了,我便原諒你……那不是真的……如果你敢死……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所以,你千萬不能死……我求你……不要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