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芫着了件如意雲紋的淡粉襦襖靠在牀頭,身後墊了蹙繡桃花引枕,錦被下的雙手置在身側。她目光嫺靜,掃視了紅閣櫃案上擺着的珍品玩物,凝視着烏梨木牡丹花開的描金屏風,暗歎這屋裡奢靡華貴的佈置。
“夫人小心。”
外間傳來婢子提醒的話語聲,厚實門簾撩起,世子夫人在蔡媽媽的攙扶下攜婢走進。
至牀邊,伸出雙臂就按住欲要坐起的女兒,蔡氏關切道:“孃的芫姐兒,你可是醒了。”順勢在牀沿坐下,白皙嫩滑的手掌輕輕摩挲着對方嬌容,神情心疼不已,“是爲孃的不好,若昨日抽空陪你同去安襄侯府,許就不會受這遭罪了。”舉帕抹了抹眼角。
見狀,沈嘉芫心頭驟暖,忍不住回想起前世在慕府時父慈母愛的歡樂時光,對沈家的抵制便淡了幾分,表情亦不似昨夜那般冷漠,淺笑迴應。
世子夫人噓寒問暖了番,見女兒精神尚可,便屏退左右拉着她的手問起昨日情況,“芫兒,你莫要瞞着母親,是不是安家世子欺負了你?別怕,任何事自有娘替你做主。”
昨日在她牀前,蔡氏對安沈氏的質問聲仍猶在耳,沈嘉芫理解爲母者憂女心切的情緒。然真相卻不能告知她,當時場景太過混亂,原主爲替安沐陽爭奪自己手裡那份捏造的信件,搶推不下才將匕首刺入自己小腹。
那是誰都未料到的場面,安沐陽出掌將原主推至旁邊的立櫃邊,近身時卻終究晚了一步。他所要的“證據”,被自己撕得粉碎,就生生毀在他的眼前!
沈嘉芫記不清他當時的表情,只知曉沒有鑄成大錯,沒有害得寵她愛她的將軍身敗名裂。
那瞬間,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她只覺得家仇迷茫,似乎又恢復到三年前慕家方獲罪滅家的時候。長久掙扎在愛恨間的她了無生念,只想和欺她瞞她利用她的安沐陽同歸於盡。
本就實力懸殊,她無力殺他,卻意識到個嚴峻形態:安世子奸計暴露,定明白自己再不可能替他做事。失去了價值便是棄子,落在安襄侯府人的手中,他們必會以將軍私藏罪臣之女而上奏彈劾。
其實,安沈氏說的對,她的死與原主無關,當時本是可以活命的。
“芫兒?”世子夫人輕喚。
沈嘉芫擡眸,莞爾只以是自個不小心才摔跤的理由答了她。
世子夫人早就察覺其中隱有蹊蹺,然女兒故意遮掩,她亦沒有追問下去,只叮囑她好好養病,莫要多想。
聞者乖巧應答。
春日漸暖,轉眼十餘日過去,沈嘉芫病情漸愈,然無奈這身子體虛嬌弱,屋內侍婢們緊盯關照,仔細着就怕她再倒下。沈老夫人疼愛,免去晨昏定省,清涵院探病的人卻絡繹不絕,她亦對沈延伯府有所瞭解。
沈家有四房,大老爺即原世子爺沈祏英年早逝,妻孔氏生大姑娘沈嘉葇與三姑娘沈嘉芊,妾葉氏生二爺沈令溱,現寄養在大夫人名下;二老爺沈祥是庶出,任翰林院侍讀學士,從四品。妻胡氏生大爺沈令海與四姑娘沈嘉萱,另有姨娘所出二姑娘沈嘉茱和五姑娘沈嘉萸;
三老爺即原主父親沈祈,因乃府中嫡次子承襲世子之位,現任詹事府詹事,官拜三品。妻蔡氏生六姑娘沈嘉芫、三爺沈令泓和九姑娘沈嘉蔓,妾楊氏生七姑娘沈嘉薏;四老爺沈禰亦是老夫人所出,因是幼子頗得伯爺疼愛,他生性悠閒不拘禮數,未入仕途。妻程氏生四爺沈令泳和八姑娘沈嘉蘿,另有庶女十姑娘沈嘉茵。
大姑娘沈嘉葇七年前入宮爲太子側妃,在德隆帝登基後被封貴妃,育有二皇子、三皇子。二姑娘沈嘉茱三年前進宮替貴妃固寵,乃德隆帝的沈貴嬪,育四公主。大爺沈令海已經成年,幼時同大夫人胡氏的孃家侄女訂有婚約,待等今年秋後便可完婚。
沈嘉芫在養病的日子裡,衆人雖都有來探視,然身份和麪貌卻尚未對上,唯有三房內往來頻繁的七姑娘和九姑娘稍稍熟悉。
從榻上起身,披了件淺藍緞地繡散梅折紋的氅衣,推開緊閉的紅棱雕花長窗,沈嘉芫輕嘆。杏眼遠眺,望着靛藍如玉的天空,驀然地,她璀璨而笑,雙眸晶亮如星,且笑且嘲。
婢女香薷進屋,瞥見窗柩前佇立的纖影,忙上前關切:“姑娘醒了?葛媽媽才離開呢。”
沈嘉芫面露好奇,低問道:“可是祖母有何吩咐?”
香薷搖首,咧嘴笑了即答道:“回姑娘話,是七姑太太回了府,老夫人接您過去說話。葛媽媽聽說您正在午睡,便沒有進來驚動。”說着引了六姑娘進內室,扶着她在梅花式的硃紅雕紋鏡臺前落座,執起玉花鳥紋梳替她緩緩打理起青絲。
鏡中嬌容青澀稚嫩,隱含蒼白,沈嘉芫捋起額上碎髮,湊近了細看,粉嫩傷疤尚未痊癒,與周邊膚色不勻,極爲醒目。
“姑娘別擔心,太醫說過不會留疤,奴婢替您用額發遮住就成。”香薷以爲主子是擔心容顏有損,開口安慰,想着笑了又語:“您病中這幾日,七姑太太每日都遣人送良藥聖膏來,前日方探視了您,今兒個又說放心不下,偏要親眼再見了姑娘才安。夫人私下都說笑,擔心姑娘這還未過門就先向着姑太太去了。”
沈嘉芫略含不悅的目光投過去,身旁婢女清秀乖巧,儼然是全心全意替她着想的模樣。
察覺六姑娘的目光,香薷忙止話,“是奴婢多嘴。”
沈老夫人嫌先前的婢子佟蘭佟蒿照顧不周,更因二人挑唆原主私下跟着安世子外出而降罪,聽說已打了板子賣到了外面。沈嘉芫與她們並無多少感情,新添的婢子香薷香蕾性格開朗,這幾日倒從她們口中得了不少沈府的信息。
香蕾正在心中自責,明知姑娘傾心的是世子爺,還拿不快的事說,惹得姑娘憂愁。
沈嘉芫收回目光,啓脣淡淡言道:“我同安三少爺並未定親,下次莫要再多話。”
“是,奴婢謹記。”香薷視線上移,不安地覷了眼對方,生怕對方怪罪。
香蕾掀了簾子進屋,“姑娘,九姑娘來了。”
九姑娘沈嘉蔓性子嫺靜,是典型的名門淑女。沈嘉芫比她年長三歲,兩人雖是同母所出,模樣卻並不相似。沈嘉芫秀眉杏眼,玉頰櫻脣,容顏絕美,是沈氏姐妹中的翹首;而沈嘉蔓的長相更偏向蔡氏,寬額盈頰,不如何精緻,素日風華,是勝在周身氣質,舉手投足間盡顯優雅。
“六姐。”
正尋思着,婀娜小巧的身影就步入寢屋,九姑娘身着茜紅梅花嬌的對襟褙子,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烏黑的頭髮簡單挽了個纂兒,戴着紅梅金絲鏤空珠花,襯得肌膚愈發雪亮。
“妹妹來啦。”
對於眼前這位親妹妹,沈嘉芫談不上親密,更精確的說,許是前世最後的那幕,致使她對整個沈家均無好感。
對上六姐靈慧的盈眸,九姑娘笑道:“就料到姐姐醒了,七姑姑過府,祖母遣葛媽媽過來尋你,婢子怎的回你還在歇息?”
“是才起榻,這不正準備去頤壽堂嗎?”沈嘉芫淺笑。
九姑娘容上笑意更深,調侃地接道:“虧得祖母和姑姑疼你,若換做其他姐妹,即便是才躺下的也得由婢子拽起來。”雙頰堆笑,俏皮中仍透端莊。
沈嘉芫即側首吩咐起香薷,“下回再有人過來,須記得進屋稟了我再回話!”
“是。”
“咦,姐姐今兒怎麼……?”
九姑娘目露詫異,誰不知曉六姑娘嘉芫是沈延伯府的掌上明珠,平日不說祖母母親捧在手心裡疼着,即便是七姑姑,亦當做心頭肉寵着,真可謂佔盡了世人風光。她素來驕縱任性,從不拘於家中規矩,亦無人敢指責她,自己不過隨意道了兩句,熟知竟真將話聽了進去?
“六姐?”
察覺九姑娘張口欲語,沈嘉芫擡眸不解,“怎麼了?”
後者就示意旁邊的婢女下去,徑自伴在親姐身旁,雙眸滿是擔憂地問道:“六姐,你可是還埋怨着大表哥?”
話音方落,沈嘉芫的心底便隱隱作痛,強壓下那份恨意與激憤,避開了視線回道:“沒有。”極輕極柔的嗓音,目光卻有些空曠迷離。
九姑娘輕輕撩了撩對方額前的碎髮,頗是關切的接道:“大表哥定是不小心才惹得姐姐摔跤受傷,你幾次拒之門外,他回頭定會受姑姑責怪。六姐,你那樣歡喜他,真捨得不理他?”
原諒?呵,安沐陽嗎?這輩子都無法原諒!
顯然不願繼續這個話題,沈嘉芫起身轉了話題即道:“該去頤壽堂了,別讓姑姑等得太久。”
“母親也不想見到你和大表哥不快的。”
對於九姑娘積極勸和的舉動,沈嘉芫面無波瀾,側首了訕笑着答道:“我知道母親疼我,不過這些事還是過陣子再談吧。”
見親姐興致闌珊,九姑娘亦不勉強,攜手相伴離開了清涵院。
沈宅深闊,映日下綠枝互掩,石橋碧潭盡展盎然,泉水伶仃,如珠落盤。樓榭亭臺、長廊迂迴,園內花蕊初綻,飛燕成雙,偶棲濃郁枝頭,猶得呢喃低語。
置身於此,沈嘉芫總覺得少了分歸屬感。
“六姑娘來了。”
方入頤壽堂,沈嘉芫同九姑娘就被幾個穿紅着綠的婢子和僕婦擁進了屋。猩紅氈簾挑起,繞過擺滿奇珍賞玩的多寶立槅櫃,見到滿室溫馨。
老夫人穿了玄色遍地金葫蘆的杭綢褙子,梳了圓髻,簪着祖母綠的寶石結,兩鬢銀髮攏起,正笑盈盈地坐在東敞間榆木雕花刻福的臨窗大炕上。左右幾位錦衣華服、滿頭珠翠的婦人被玲瓏妙姿的姑娘們圍着坐在繡墩、兀凳上,衆人有說有笑,穿着淺藍色褙子的丫鬟不停地續茶換點心,好不熱鬧喜慶。
“喲,咱們家芫姐兒來了。”
說話的是大夫人孔氏,語調拖長,滿臉不達眼底的笑意置在眸中,凝視沈嘉芫的目光頗有幾分打量。待見娉婷少女在衆人集聚的目光下從容福身請安,這才朝正伴在安沈氏身旁的女兒三姑娘沈嘉芊使了個眼色。
後者眼神落寞,不情不願地站起,看着安沈氏親自起身拉過六姑娘坐在身旁,衆人殷切寒暄,關懷不斷。三姑娘輕咬貝齒,眸中似羨似妒,每次都這樣,即使六妹再不懂事再胡鬧妄爲,但凡她出現,祖母和姑姑的身邊就不會有他人的位置。
沈嘉芫雙手被安沈氏握在手中,任由她捋發檢查傷口。這位安襄侯府夫人,她前世亦遠遠見過,那時候感覺她不苟言笑,更因是他的繼母而總心生幾分拘謹,未曾想今生能得她這般慈愛關懷。
“芫姐兒真是太不懂事,讓你姑姑好等。”世子夫人蔡氏嗔怪,目光祥和,話中難掩寵溺。
“母親,是女兒來遲,給祖母和姑姑賠個不是。”
沈嘉芫才起身,復又被安沈氏拉着坐下緊摟在懷裡,“三嫂,芫姐兒身子不好,多歇息是應該的。都是自家人,遲個一時半會有什麼打緊的?你啊,就是太嚴肅了。”
“母親,您可得給媳婦評評理,七妹妹說得倒是我虧了芫姐兒,真是天大的冤枉喲。”蔡氏搭上老夫人胳膊,佯裝委屈,面容上笑意不減。
“當着這麼多人,你們可別跟姑娘們學使性子撒嬌。”老夫人被逗得眉開眼笑。
安沈氏即無奈接話:“好嫂子,我何時怪你了?芫兒,不聽你孃的,姑姑沒怪你。”說着亦似不願同旁人應酬,笑眯眯地拉起沈嘉芫就朝老夫人道:“母親,幾日不見芫姐兒,我這可都藏了一肚子話。”
老夫人聽對方所言,自明白她的意思,當即喚過葛媽媽便讓引進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