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夫人語氣頗重,九姑娘聞之當場就呆愣住,原蓄積在盈眸中的晶瑩緩緩溢出,嗓音悽楚已語不成調,“母親您就只對我兇,您可以寵姐姐可以疼哥哥,爲什麼總對我不滿意?我也是您的女兒,爲何就不能分些關愛給我?”
見狀,蔡氏似乎才注意到自己語氣太過凌厲,然移步往前,卻見對方連忙後退,眼神似怨且惱,當場喉嚨處澀然,張口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母親,您從來都不愛我,七姐姐都有楊姨娘關心爲她着想,而我呢?”沈嘉蔓視線模糊,後退着不慎撞到鋪了碎花墊枕的背椅腳上,瞥見對方伸出雙臂欲近前卻仍舊沉默的模樣,心底涌現失望,慢慢就蹲下了身子,嚶嚶泣道:“從小我就知道自己不如姐姐得您歡心,所以只要是您吩咐下來的事,我都會努力做好,就期望能得您句稱讚。
母親,我也希望您能當着衆人擁着我抱着我,爲什麼您就是不疼我?您替六姐謀親事前程,可曾念過我也需要幸福?您明知道女兒喜歡三表哥已久,怎的連個見面的機會都不肯給我?”淚如雨下,似乎要將這十年來所有的不公和委屈都訴說出來。
這是沈嘉蔓頭回在親母身前如此失態,着實是難以再接受如此的現狀,太過偏心了!
“蔓兒……”世子夫人喉處亦有些難受,容色稍變道:“蔓兒,母親沒有不疼你,娘心裡,你一直都是最乖的孩子。”
蔡氏如何都想不通,這些年對她的嚴格造就了她這般大的怨氣。這個外人面前自己引以爲傲的女兒,乖巧孝順、體貼可人,從來不需要操心分毫,此刻居然哭得如此傷心。
“您就是哄我,從小就哄我。”沈嘉蔓擡眸,面頰妝容暈開,被淚水染溼的胭脂將原就平凡清麗的容顏襯得有些狼狽,她卻完全不再顧及大家閨秀的德容同禮儀,用手背抹了抹眼眶續言道:“您總說最疼的只有我,可事實上呢?姐姐的要求,您從來都不會拒絕,我卻連要個玉墜都不可以……”目光瞥見手邊几面上的托盤,這是方纔婢女竹苓端進屋的,工整擺着的是她這幾日的心血,替母親做的繡鞋。
沈嘉蔓想起曾經數次過來讓她選花樣做鞋面時,對方總是神色淡淡稱什麼都好,此刻越想卻越覺得定是因不想理會自己故而敷衍纔有的回答,當下心中堵得慌,竟也不知是哪來的膽子,半直起身就將繡鞋連托盤齊齊掃在地上。
“哐當”的聲響,迴盪在廣盛樓主臥旁的隔間內,外面廊下庭院內的僕婦均紛紛側目,雙眼好奇,九姑娘前幾日方被夫人訓導了番,今日又惹得夫人不快了?
丘媽媽與竹苓、竹香二婢則手足無措,緊張且又擔憂地望着那扇緊閉的屋門。
突來的狀況,連世子夫人都被驚嚇到了,雙目震驚地看着面前的女兒,對方似失了理智般上前就將潔淨精緻的繡鞋踩爛,忙上前將她拉住,大聲喝道:“蔓姐兒!”
沈嘉蔓卻完全沒了過去的謹言慎行,不斷踩着腳下這雙她曾幻想着能換得母親怎樣笑容的錦緞鞋子,眸眶淚水不絕,口中還喃喃道:“女兒給您做了這麼多鞋子帕子,姐姐有爲你做過些什麼,爲什麼就是疼她而不疼我?”
被蔡氏拉住,沈嘉蔓不得不停止動作,側首望着眼前不停喊着自個要冷靜的蔡氏,她冷笑嘲弄地問道:“母親,在您心裡,女兒是不是同針線房內的婆子丫鬟一般,只是個做繡活的婢子?母親,您告訴我,女兒到底做錯了什麼,蔓兒一定改,改到您喜歡我爲止……”緩緩鬆開着對方胳膊,她重新蹲下,抱膝抽泣着。
世子夫人心裡亦不是滋味,她從不知曉無形中讓幼女受了這麼多委屈,更沒有想通,原來她這份孝順的背後存了那麼多希冀。
怎麼會這樣?
自己真的是在盡最大努力地保護她、栽培她。
蔡氏身形微晃,眸底亦似有些溼潤,視線落在那雙被踩爛的繡鞋上,走過去不顧髒污,用手撫摸起上方雖褶皺卻針線縝密芙蓉花。這是蔓姐兒替自己做的,眼前總浮現着她從前歡快地取了繡帕或是荷包過來贈予自己,但凡說上句好看,她便會笑得合不攏嘴。
愧疚、歉意、自責等諸多情緒縈繞在心頭,世子夫人竟不知該如何面對九姑娘。
唯有蹲在她身旁,將傷心的女兒攬在懷裡,柔聲安撫不停,“蔓兒,母親沒有騙你,不讓你和附哥兒往來都是爲了你好。像安襄侯府那樣的人家,不是個好歸宿。”
方有些安靜的沈嘉蔓聽到這話,激動地掙扎開蔡氏,盯着對方不以爲意地質問道:“怎麼就不是個好歸宿了?母親,你便是偏心姐姐,想她嫁去七姑姑府上,亦不用編這種話來哄我。”
世子夫人似乎才意識到,眼前這個稚嫩青澀的小女兒,已經長大了。她有獨立的思想,由屬於她的驕傲同執着,不再是隻聽任自己話面上意思的那個女童了。她會同芫姐兒對比,會分析府中情勢,正在如自己希望的那般慢慢成長,然唯一意外的,就是母女間的這道細縫。
“別哭了,你這樣,娘瞧了心疼。”世子夫人親自替九姑娘拭淚,眸中盡是寵溺,拉着她起身往旁邊走去,相伴落座後極爲耐心地替女兒攏髮簪釵,“蔓兒,你別看着你七姑姑家現今府上榮耀,這後頭的日子裡……誰都不知曉是個什麼樣呢。”
口氣微有惆悵,蔡氏見對方迷茫,便接着解釋道:“當今聖上除舊佈新,上位這幾年來提拔了多少英俊才秀,年少的帝王怎可能總看着政權掌控在朝臣的手中?聖上要培養新貴棟樑,最終的目的是什麼?”
蔡氏從不曾同子女談論這些,九姑娘是養在深閨的姑娘,初次接觸,饒是素日聰穎亦不知明細,納悶遲緩着答道:“女兒曾聽哥哥提過,學堂裡的先生跟他道,努力唸書便是爲了今後考取功名,一爲光宗耀祖;二效忠聖上,助帝王安邦定國。母親您說的那些,聖上要栽培新貴,應該是替社稷着想,爲了百姓江山?”
世子夫人聞言,目露欣賞地展出笑容,溺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讚許道:“蔓姐兒說得真好。”
沈嘉蔓卻有些坐立難安,明明頂撞了母親,她居然沒有責怪自己,反倒是溫言溫語同自己談論這些朝政?身爲內宅的婦人姑娘,那些屬於男人間的事情,也要過問嗎?
似乎瞭解到女兒的疑惑,蔡氏再道:“孃的蔓兒,你今後的丈夫必定是名門子弟,做這種貴勳府邸裡的媳婦,怎麼能短了見識?雖說婦不幹大事,但提不提、說不說是回事,這懂不懂又是另外回事,可明白?”
沈嘉蔓思忖猶豫了下,緩緩點頭。
“娘知道,蔓兒是個聰慧的孩子,你方纔的話說對了一半。”世子夫人神秘而笑,不待對方開口續道:“聖上栽培新秀,自然是有強國定社稷的目的,然更重要的卻是爲了將權力從咱們這些世襲舊貴族的手裡取回去。花無百日紅,當年祖上戰功聲名再顯赫,後輩沒有真才實學,照樣是不得用,否則娘爲何要送你哥哥去育秧學堂裡?”
沈嘉蔓這下卻聽不明白了,這些事跟阻止自己見三表哥有什麼關係?
“娘不想你嫁去安襄侯府,是想在今後給你找個人中之龍做夫婿。如伯爺同你父親說的那樣,咱們這些侯府公爵已是夕陽垂暮,別看今日榮耀猶在,論前程卻還比不過那些新起的朝臣。”看到女兒欲要開口,世子夫人譏笑了又道:“蔓兒可不要同那些無知的人兒有門第之見,今後誰家最榮耀還說不定呢。不說旁家,就說你四嬸的表姐夫家齊乾公府,從前在咱們這圈子裡是最不起眼的,但現在呢?聖上喜歡重用齊家人,看他們府邸不立即就成了大家追捧討好的家族?”
“母親的意思,女兒不懂。”沈嘉蔓滿臉迷茫,怎麼越聽越糊塗了?
世子夫人就笑笑地拍了拍女兒的手背,“娘是想告訴你,如若聖上削爵壓制舊貴家族,必會從你七姑姑府上開始。”看到對方震驚的目光,容上笑意更深,“你祖父有句話說得很對,身爲臣子,責在輔助聖上替君擔憂,如何能反其道而行?你七姑父……反對聖上重用那些寒門將才,是犯了大忌,你且看着,安家不會再富貴多少年的。”
“可是,母親,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是出自安襄侯府……”
沈嘉蔓的話尚未說完,蔡氏就打斷道:“這個,便是讓聖上最難安心的事了。蔓兒,你不懂這些,只需記住孃的話,你是我閨女,怎麼可能不爲你前程着想?”
似乎真的被母親今日的寬容給震驚住了,沈嘉蔓亦覺得對方能將這些重要的話語告知自己,該是很大的信任。方纔的那些話越想越有道理,漸漸的,她在心中自問:難道真的是錯怪了母親?
“可是,姐姐不是還要嫁去侯府嗎?”
世子夫人略有猶豫,跟着纔回話:“蔓兒,你亦是聽說過的,咱們沈家和安家多年情分是定要連親,你姐姐嫁去侯府做少奶奶是難以更改的事實。”
“可是,如果今後七姑姑府上有個什麼事,姐姐不是要受苦?”沈嘉蔓想不明白了,母親能替自己打算得這樣好,爲何對捧在手心上疼愛的六姐卻不肯多花些心思,還要眼睜睜地看她嫁過去。
而且,素日她還總有意促使這門親事。
“這個事,蔓兒就不必過問了。”世子夫人顯然不想多談,亦擔心對方多想,則補充道:“當初娘與你姑姑說好的,怎麼能言而無信?”
沈嘉蔓卻覺得這其中沒有這般簡單,即便二府要結親,以母親世子夫人的身份,難道還不能在別房內選個姐妹代替六姐?
“蔓兒,今兒孃的話你定不能對外道,母親是信得過你才同你說的。”蔡氏關照叮囑後,才悠悠嘆息:“真是沒想到,娘這些年的的苦心,成了你眼裡的偏心。我的蔓姐兒,母親怎麼會捨得你受委屈?別再同我生了芥蒂,你方纔的模樣,讓人瞧着心疼。”
沈嘉蔓主動抱住對方,似乎確定了母親心中有自己便已心滿意足,如往日般乖順地應道:“母親,女兒知道了,是我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