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晉王府。
“你這孩子,竟是給你姑父出了什麼難題!這都好幾年了,都沒見過大王如此長吁短嘆的,說是民部、工部又在錢糧徭役上吐苦水阻撓。”
蕭銑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聽姑母蕭妃的訓示。或許這也算是他在楊廣身邊混前程的最大保障吧,哪怕他做錯了什麼事情,或者出了什麼意外,總歸有姑母是自己的後盾,會給自己通風報信。哪怕是楊廣召見,也都有機會先知道風聲
“侄兒只是前日獻上了借和親削弱突厥三策,晉王殿下當時看了讓心腹諸臣商討,也都覺得好,並未做過別的事情……”
蕭銑還沒繼續辯白,內堂一個小宦官跑出來對蕭妃行了一禮,然後說:“晉王聽說蕭主簿到了,宣他進去。”
“那你便去吧,一會兒對答可要仔細!”蕭妃猶然哀怨擔心地叮囑了一句,還伸手把蕭銑起身後的衣服拉拉挺,才放他進去。
蕭銑跟着宦官轉過兩道迴廊,進了楊廣的書齋,果然見楊廣的神色有些忿忿,似乎是生平志向被人阻撓一般,連容貌似乎都不如往日英俊了。蕭銑乖乖行禮,等着楊廣開口。
“你這小子,可是給孤出了大難題!工部和戶部這兩日在御前好生盤算,在吳地行河運榷商制度,前期靡費實在過大,你獻的三策,只怕無法短時間呢施展了。孤的大事,便在即日,若不能銳意進取,如何服衆!”
“殿下,朝廷自開皇十八年二月,徵吳地民船三丈以上爲官有,然至今一月有餘,經營運作頗不得法,想來吳地民生久承其弊。若能開運河,不僅利於榷茶,也可便於集中徵收各種民間商旅水路稅費,放鬆民間自營,乃是國民兩利的好事……若是憂心靡費過巨,不如徐徐圖之,分段疏浚開鑿,但是不宜無限期拖延吶。”
“哼,分段疏浚,你小子口氣不小,你可知道便是分段疏浚,也要多少錢糧麼?朝廷算過了,哪怕是隻修邗溝、山陰瀆,那也要同時徵發20萬正丁的力役,每期60日,輪換四到六期不等,朝廷因此減免的稅糧,只怕有將近200萬石之多。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而且工部還算過,修一條河工所耗費的工料,至少也要百餘萬斤鐵器損耗。孤倒是覺得吳地百姓若是分作兩三年,這些負擔還能受得起,但是父皇生性節儉,只要是明顯超過當年廣通渠的預算,便不願再談了!”
“什麼?居然需要如此之多的人力工料?”蕭銑聞言也是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個時代的大型工程,生產力居然如此低下,“與下官估算的倒是出入甚多,下官原本以爲至少可以少用一半……卻不知當年朝廷修廣通渠用了多少人力錢糧?”
蕭銑雖只是驚詫時的脫口而出,聽在楊廣耳中,卻是意外之喜,當下指着蕭銑嚴肅地問道:“你算過至少可以節省一半?你卻是怎麼算的?和將作大匠宇文愷商議的麼?速速說個明白!若是真能節省一半都能做下來的話,倒是可以考慮先試點長江以南的山陰瀆,那一段河道全長不過400裡,錢糧減半之後,倒還能比當年朝廷開廣通渠略微低一些。”
“大王,朝廷當年修廣通渠時的方法,下官也找宇文大匠瞭解過。無非是沿渭河並行築堰、另開漕渠。待到深挖至足夠深度,再掘堰引渭水沖刷新渠,此法卻有數處浪費工力之處……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除此之外,當前朝廷採取的核計工力運用於錢糧鐵料的賬目法則,也頗有弊端,此處若能深挖,儉省一半人工物料不在話下。”
隨後自然是一堆讓楊廣聽得雲裡霧裡的專業術語,從工程管理到審計覈算,乃至一些具體的工藝細節。前世蕭銑雖然是機電類的,並非土建水利,但是好歹考一建證書時候學了的公共內容也都能拿來活學活用,不過一刻鐘,就把楊廣聽得目瞪口呆。
“好小子!你說的這個,呃……分部分項工程量審計法,可有章程麼?工料出入複式記賬,能不能再說細一些……好你個蕭銑!想不到你在將作監做了一年半,主簿也做了快一整年,居然還有這麼多清查貓膩積弊的法子藏着掖着沒拿出來,你說該不該罰!若不是看在你姑母的面子上,今日卻是不能善罷甘休?”
蕭銑跪着苦笑,等楊廣略微發作過了,低聲答覆道:“殿下,這些法子雖然對於朝廷大有裨益,但是畢竟有一些是斷了官吏中飽私囊的路子,最初想出這些法子的官吏,必然成爲天下貪官的衆矢之的,正所謂‘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下官人微言輕,常恐僭害,如何敢貿然提出呢?”
楊廣的智商很高,一秒鐘就明白蕭銑的意思了。他此前沒往這個方面想,那不過是因爲他對於人臣的角色沒有代入感,他只對那些對人君有利的事情纔會深思。
“唉,也不知你少年時究竟吃了多少苦,心思這麼重!那你倒是說說,今日如何又敢提出這些章程了?”
“今日,臣見殿下大事已然定局,纔敢說出這些法子——因爲下官知道,今上百年以後,殿下身登大寶,微臣之姑母定然貴爲皇后,屆時陛下定然會明白微臣此法得罪人有多狠,在微臣遭人構陷時保護赦免微臣。因此,微臣今日纔敢拼卻餘生被朝中所有貪官污吏嫉恨的危險,冒死獻上此策。聖人云:君子羣而不黨。微臣今日獻上此策,只怕餘生便不止不黨,而是‘不羣不黨’了。”
蕭銑說完這句話,擠出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而且四十五度角斜向下地——注意不是斜向上,而是斜向下,也就是看着地板——做出好像要慷慨就義的樣子。他在賭,賭楊廣的心性多疑,是否和如今還沒生出來的武媚是同一個類型的。
歷史上,酷烈如來俊臣這樣的酷吏,蓄意鑽營,陷害忠良,但是猶然可以在武週一朝混得開很久,如果最後不是來俊臣不開眼對一大羣宗室下手的話,說不定能得個善終都說不定。來俊臣靠的是什麼呢?才能、德行、門第、近親,這些他都沒有,他只是一個混混。對比漢武帝時的張湯之流,來俊臣從才能上來說就是個菜雞,但是他活得比張湯滋潤得多。
所以歷史上的來俊臣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一個“自絕後路”,因爲來俊臣誰都得罪,像瘋狗一樣亂咬,讓自己在朝中沒有鐵桿盟友,沒有結黨的可能性,也沒有軍中派系。這樣的人,纔沒有人支持他,沒有人望,而且皇帝想殺的時候都不會有人反對,皇帝用着又豈能不放心呢?這只是一個很微小的例子,但是可以看出凡是多疑的君主,都喜歡重用那些看上去斷絕自己退路的大臣,並引爲心腹。
一秒,三秒,五秒。楊廣的表情微微變化了數次,但是蕭銑一直斜向下四十五度角看着地板,沒有一絲偷窺楊廣反應的意思,也沒有看見楊廣表情的變化。蕭銑可以從楊廣的呼吸聲緩急變化中感受楊廣的思考。他知道,自己過關了。
“果然是忠義不凡,你姑母沒有白疼你。不過有些話出去可不要亂說,現在還不是對孤稱臣的時候。”楊廣的臉上終於有了些笑意,誇讚幾句後回到了一開始的話題,“既然你如此有信心,又忠心可用,孤也不吝給你一個機會去試一下,你可願意擔下這個干係,立下誓狀,若屆時不能奏效,便丟官去職,另行問罪?你可要仔細了——
若不是見你恰纔如此凜然,忠心於孤,換做別人說這番大話的話,孤還不願意給他機會嘗試呢。畢竟到時候你自己完不成縱然要丟官問罪,可是孤的臉面也是牽扯在其中的,你區區一個從七品的小官丟官問罪,又算得什麼。”
“微臣……呃,下官願意擔這個干係,先從小處試點。如果殿下覺得妥當的話,下官以爲,恰纔所說的那些盤查方法、工程管理措施,還是入殿下之耳即可,暫時不必外傳,如此下官施爲起來時,一來還能有些出其不意,免得對方先研究對策有了準備;二來麼,便是可以先試試效果,果然有效後再宣揚開來,也比一開始空說大言要好。”
“這倒果然是穩妥老成之言,孤好像對你更有信心了——既如此,這事情便這麼定了。朝廷上,父皇給孤的期限和時間,是說若要試點,費用徭役不能明顯高過廣通渠,江南的山陰瀆或是江淮之間的邗溝,每一條不要超過三年。孤不可能也給你三年,這便只給你兩年,若是兩年內成績出不來,那麼孤自然要換上能吏名臣,用最後的一年想盡辦法幹完——其實這件事情,你還應該多謝宇文述在孤面前一力舉薦於你。日後你們也是同殿爲臣了,可不要因爲當初你在南陽的婚事上做的那些手腳,搞得和宇文述一門不和。”
蕭銑心中沒來由地“咯噔”了一下,這事兒怎麼還和宇文述有關係?稍微一想,他馬上心下雪亮:定然是此前宇文述不知道自己有把握在少用大筆錢糧的情況下把運河修起來,所以推薦自己去幹這個髒活累活,到時候完不成還不討好,就可以順勢把自己罷官問罪,真是好歹毒的心思。如此一來,自己的一些策略就更要保密了,否則也架不住宇文閥的勢力在自己背後拖後腿啊。
“哼,某便暫且假作不知他們的歹毒心思,故作中計之狀,安心且去上任,到時候做出成績來了,再回來打臉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