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年,九月末,雁門關外。
楊廣巡狩北疆的行程,已經走過了大半,連續一個多月的安然無恙,讓楊廣和扈從軍將的警覺心都已經麻痹了下來。隨行的軍隊,一開始不過十萬之衆,但是各處巡幸下來,七七八八各處留下待命的也有一些,走了個把月,楊廣身邊也就剩下最多七八萬人,而且已經把隨行的宮女宦官和朝廷大臣文職人員都算上了。
突厥人一開始也派來了幾次使者送些牛羊貢品,很是恭敬,一直沒有給楊廣逮到什麼發作的機會,而且以往楊廣來北巡的時候,好歹都可以抓住一些突厥人內亂的苗頭,好生冊封拉起一些分裂勢力,分化瓦解一部分突厥部落,而這一次連這樣的機會似乎都不多,好像突厥人一下子變得團結了起來。
突厥和高句麗是兩種萬全不同的文明類型,所以楊廣縱然心中有平定四方蠻夷的想法,在處置措施上也是截然相反的。
高句麗漢化比較深,有模仿自漢人的官制體系,統治結構,上有國王,下有百官,統治結構屬於蛇無頭不行,對於這樣的敵人,要想消滅他們就只有摧毀其中樞,就好像米國人對付2003年之前的伊拉克,可以把薩達姆端掉,就算打完收工了。
可是突厥人還停留在原始的遊牧階段,雖然有可汗,然而草原上有資格自稱可汗的從來都不止一個。只不過有些時候中原王朝與突厥關係相對較好的時候,中原王朝會選擇性地只冊封一個可汗——那個被冊封的。算是正式被朝廷承認的,別的自封的就是野路子了。
這樣的統治結構,滅掉一個可汗並不能解決突厥問題。因爲那樣只會讓問題複雜化,就好像端掉了薩達姆和阿薩德之後,伊拉克和敘利亞會冒出無數的草頭王,依然不聽米國人所立的傀儡政府,而那時候米國人連找個談判對象的話事人都找不到了,就算你找了這個,也還有別人不服。你和他談判了得出了結論,也得不到別的部族的執行。
楊廣不知道米國人和薩達姆、阿薩德之間的例子,但是作爲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這點關節還是看的很明白的:就算他最終想要解決突厥人,現在也還不是總攻的時候,因爲突厥人居無定所,最好的辦法。便是每隔幾年給突厥人先找點事兒。分化出幾個可汗來多頭冊封,讓突厥人充分發揮其自相殘殺的本能。這一點在高句麗身上是用不起來的,因爲高句麗只有一個絕對的國王;但是在突厥人身上已經屢試不爽多年了。
可惜今年貌似是要無功而返了……這一日,懷着這樣略顯鬱悶的心態,楊廣回到御營內準備歇息。然而深夜之間,突然有一騎策馬飛奔入營,守營軍士很是負責地攔住問了,對方卻有機密信物呈上。守營軍士見信物看上去就很是貴重,不敢自專。略一檢查確認沒有危險後,便一路呈遞到了楊廣手中。
楊廣一看信物,便馬上來了精神,因爲那件東西他很熟悉,是十五年前他堂妹義成公主和親出嫁時的陪嫁首飾,而且獨一無二,是一根有三顆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墜成的金釵,還連綴了很多其他細小的各色寶石。大業初年楊廣北巡的時候,就和義成公主約定過聯絡的信物,一旦北疆有事,義成公主便會以此聯絡。
“什麼?始畢賊子居然如此膽大妄爲?朕定然……”看了幾眼義成公主的密使送來的信函,楊廣便勃然大怒,天子病差點發作也不管自己如今有沒有能耐,就想馬上把始畢可汗這個渣滓給剁了。
始畢可汗居然此前一個月的謙卑都是裝出來的,突厥人一直在以朝見大隋天子爲名集結各部首領的兵力。現在他們的獠牙終於露出來了,若非始畢可汗的可敦也就是義成公主還有自己的報信渠道的話,楊廣這一把幾乎就要栽了。
花了足足半個時辰冷靜下來,楊廣招來了內史侍郎虞世基與隨軍的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交待他們立刻拔營南下,組織百官和軍隊一起準備撤進雁門關。宇文述當下領命便去,虞世基也分頭通知百官。
然而時間似乎已經來不及了,漢人紮營不比突厥契丹之類的遊牧民族快捷,七八萬人要趕回南邊兩百里多裡外的雁門關,又不可能什麼輜重都不帶就輕裝上陣跑路——那樣的話一旦被突厥人追上圍困,就是個全軍覆沒的下場,和後世的土木堡差不多。而只要拆卸準備輜重,就至少要一天的時間。
第二天剛剛天明,就有斥候回報說東西兩面都出現了突厥人的小股哨探騎軍,楊廣血衝腦殼,猶豫不決,危急關頭還是宇文述老於戰陣,立刻勸說楊廣放棄撤回雁門關的打算,改爲就近躲進雁門郡城固守待援,同時派出斥候報信讓關內大軍出關勤王。
自身處於險境的情況下,楊廣也沒什麼好堅持的了,只好按照宇文述的建議先行就近撤往西邊三十里外的雁門郡城,營地內來不及帶走的東西都不拆了,反正趕三四十里地也不至於行軍口糧不夠,一路緊趕慢趕走了大半天,到了這一日午後總算是跑進了雁門郡城固守。
此時,哨探楊廣行蹤的突厥先頭遊騎已經聚集了數千之數,眼看楊廣已經發現他們的行蹤並且改變行程要逃進雁門郡城了,帶隊的突厥將領也是心中焦急,不顧自身實力還不足,用手頭的五千輕騎兵,對足足有六萬多士兵的隋軍大隊發動了一次進攻,試圖拖住楊廣的腳步。
所幸隋軍此刻還有絕對的兵力優勢,一番強弓硬弩射住陣腳的情況下,又利用了突厥人急於拖住楊廣不敢迂迴逡巡的弱點、廢掉了突厥人機動靈活的優勢、狠狠打了一場硬仗。最終。突厥先頭騷擾部隊足足丟下了將近三千輕騎兵的傷亡人數,卻僅僅殺死了一千多人的隋軍,眼睜睜看着楊廣趁機躲進了雁門郡城。
又過了一夜。次日天明的時候,雁門郡城外已經集結起了至少五萬人的突厥騎兵大隊,楊廣再想派出斥候去報信也已經無法突圍,只能是祈禱昨日就派出的信使能夠趕到。再往後,突厥騎兵以幾何級數的規模迅速集結,第三天已然達到了二十萬衆的規模,然後才停止增長。
始畢可汗看來是鐵了心。要一次性解決楊廣這個威脅“四方蠻夷”的窮兵黷武之君了。
……
楊廣的告急斥候,最終還是沒有能夠跑出去,就被突厥人的遊騎劫殺殆盡了。楊廣在雁門郡城足足等了半個月。都沒聽到關內有一絲一毫的消息反饋,也沒見到有突厥圍城部隊被大隋關內援軍牽制調動的景象。時間久了,楊廣的心態才由一開始的盛怒逐漸夾雜進了一些恐懼。
突厥人的攻城嘗試自從徹底完成圍城之後便沒有停頓過。不過突厥兵馬雖多,城內的守軍好歹也有突厥大軍三分之一左右的規模。加上雁門郡城城池還算堅固。至少在關外諸城中算是首屈一指的了,隋軍有堅城憑藉,突厥人死命攻打也打不下來,只好放緩攻勢,每日以放箭壓制爲主、少量登城試探爲輔,慢慢消磨守城軍的軍糧物資、兵甲器械。
畢竟,雁門郡城便是後世的大同,廢州改郡之前則叫做雲州。自秦漢開始就是關外要塞。數百年後中原民族對北方胡人失去了防禦屏障時,被割讓的“燕雲十六州”或者叫“幽雲十六州”裡頭。燕京/幽州便是後世的北京城,是河北平原燕山、陰山之地的要害;而這個“雲”就是指雁門郡、後來的大同府,可見其地位足是北疆鎖鑰。楊廣躲進這裡,以突厥人擅長野戰、缺乏重型攻城器械的作戰方式,要想攻破還真是不易。
然而如果消息送不出去,縱然城池再是堅固,堅固到突厥人幾個月甚至半年都攻不破,可只要援軍一直無法趕來的話,固守也沒有卵用,終究城裡頭的軍糧是會吃完的。唯一讓楊廣慶幸的是,有一條桑乾河的支流便從雁門郡城之下流過,所以好歹這座城池被圍的再久都不怕有水源不足的問題,城裡唯一的瓶頸就是糧食。
就這麼相持到十月上旬將盡的時候,跟隨楊廣的朝廷官員中終於有人想出了一個辦法——或許是受隋軍每日都可以出城東門、到桑乾河支流取水的啓發,有朝臣發現可以利用把求援詔書封在木匣子裡頭,然後丟進桑乾河順流漂出去——或許這算是最早的漂流瓶了吧。
爲了確保保密性,第一次投放的時候當然要儘可能隱秘,所以時間也要選在深更半夜,而且首次投放的量要大,這樣萬一被突厥人撈走攔截一批、沉入河底或者被衝進淤泥一批也還可以確保有漏網之魚流出去。君臣一番合計之後,虞世基親自督辦,弄了足足兩千只木匣子,然後讓數十個隨行的諸如文林館之類衙門的官員抄寫了兩千份詔書,玉璽不要錢似地往上蓋,然後在十月十二這天晚上,藉着月色全部丟到城東桑乾河裡頭。
雖然要想確保效果更好的話,該挑選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但是楊廣顯然是等不到月底新月的時候了,再往後等,要是月半十五月圓之夜就更慘了,所幸十二這天晚上陰雲密佈,又有一場不小的雨水,於是楊廣才下令這天晚上把所有裝了求援詔書的木匣子全部丟了出去。
這道桑乾河支流自北而南從雁門郡城東邊過,隨後往南流出不到百里,便匯入桑乾河主流,沿着陰山北麓一路東行,沿途自有陰山北麓的各處小河匯流進來,最終在進入河北境內的時候再匯入永定河。所以,如果投入到雁門郡城下桑乾河支流裡的木匣子最終能夠被找到的話,那麼首先發現這批東西的人也該是河北道經略使楊義臣手下的人馬。
事實果然一如理論預期,八天之後,在涿郡西北邊境的懷戎縣(今張家口懷來縣),楊義臣麾下的一隊巡邊哨騎發現了數個木匣,飛馬呈送給了楊義臣親啓,楊義臣召集涿郡文武同啓,驗明內容和印鑑之後,當場判定這是真實的楊廣求救詔書。
畢竟,雖然皇帝陛下喜歡雲遊不定,出巡四海,但是一般來說每到一處總有地方官員消息回報的,此番出關已經有二十多天失聯了,縱然是在信息傳遞緩慢的隋朝也是很不正常的,關中、東都這些地方的朝廷官員雖然還沒感覺,但是北疆的諸位封疆大吏早就有點兒意外的預感,還以爲是楊廣遭遇了什麼險阻,只可惜草原茫茫大家都不知道去哪裡找而已。如今被突厥人圍困於雁門郡的詔書傳來,一切疑惑自然都是迎刃而解了。
楊義臣即刻當日便點起河北兵馬準備勤王,同時把撈起來多餘的楊廣求救詔書立刻飛馬傳遞其餘各處牧守文武臣僚,好召集各處鎮將一同起兵勤王。最先從楊義臣處得到這個訊息的自然應該是楊義臣防區東西南三側的地方留守了——楊義臣的防區,相當於後世的河北省,其東面的遼東,是蕭銑兼管的三韓之地;其西,是河東的新任太原留守李淵,其南,是東都留守樊子蓋與河南道經略使張須陀。
當然了,楊義臣本人對於勤王救駕自然是義不容辭,幾乎不計一切代價,但是其麾下諸將卻有些不捨得如今剿賊的成果,試圖勸說楊義臣好歹留下一些部隊繼續剿滅農民軍——
實在是楊廣被圍的這個時間點太不巧了,楊義臣軍本來在河北一邊休養生息發展兵力一邊征戰進剿,剛剛在半個月前斬殺了河北第一號賊首高士達,眼下正是另一路賊頭張金稱勢單力孤、而高士達殘部也正在被其麾下將領竇建德收攏的過程中,這個當口全軍主力都北上出關救駕,顯然會錯過給張金稱致命一擊的機會,也會讓竇建德獲得重新收拾高士達殘兵的喘息之機。
勸說楊義臣分兵的,主要有清河郡通守楊善會、平原郡通守楊元弘二人。結果他們的諫言被楊義臣直接斥退,楊義臣鐵了心不再管竇建德和張金稱,便帶着全部主力人馬出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