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石用的是覲見頂頭上官的三鞠三叩之禮,禮畢,他耳邊傳來呵呵的爽朗笑聲,還有和藹的一句:“黃將軍請起。”
“謝按察使大人。”有生以來又一次,黃石如同小學生一樣地拘謹守禮,老老實實地謝過了面前的武將剋星。
跟着袁崇煥步入官署的時候,黃石聽見對方在前面稱讚了一句:“覺華一戰,黃將軍力克強虜,當真了得啊。”
作爲一個經歷過素質教育考驗的人,黃石對押題還是有一定心得的,自從知道袁崇煥升任按察使後,黃石就已經孜孜不倦地預備起了問題和配套答案。這些套話早就已經爛熟於心,今天這一路行來的時候黃石在心中反覆溫習,生怕忘記掉了。
所以現在一聽袁崇煥的話,全神戒備的黃石立刻就把預備的辭令脫口說出:“全是按察使大人贊畫軍務、料敵先機,末將怎敢居功?按察使料定覺華乃東虜之所必攻,故預先佈下四營精兵猛將,大人如此高瞻遠矚,實令末將感佩之至……”
黃石先抑揚頓挫地發了一大通感慨,然後又咯裡咯嗦負的關鍵:“……此番末將在覺華迎頭痛擊建虜,雖亦是將士人人用命,但勝負實操於按察使大人帷幄之中,末將不過是適逢其會罷了。按察使大人如此誇獎,真是羞煞末將了。”
袁崇煥隨隨便便一句話就帶出了黃石這好長的一堆真心話,這讓站在一旁的趙引弓臉上不禁浮起了訝然之色。黃石喋喋不休地說着那些玩意的時候,趙引弓忍不住又打量了黃石好幾次,那眼光就好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
黃石感覺到了趙引弓的目光,這讓他心中不禁一酸。雖然是自己出兵拯救地覺華。但黃石也記得自己曾經差點負氣而去,如果沒有那個人在關鍵時刻喚醒自己的良知和責任感,覺華的幾萬生靈此時早已灰飛煙滅。
覺華一戰,衆多的文官武將都從中得到了不少榮譽和利益,但那個拯救了幾萬人性命的女子卻不爲人所知。除了黃石一人外,就連她地親哥哥也不知道她立下的功績。後來她又爲了另外兩個親人而冒死奔向戰場,到現在還生死未卜。
——真是瘋子啊,完全不懂得害怕麼?救得了幾萬人卻救不了自己。
黃石心中雖在感慨,嘴上卻仍是滔滔不絕,走入中廳後他才收住了話頭。這期間袁崇煥一直也沒有打斷他。按察使大人臉上現在已是笑意盈盈,自顧自地坐到了主位上,長袖一擺就讓黃石坐到上首客座上去。黃石當然死活不肯坐上去,最後還是跑到袁崇煥的下手,找了一個椅子小心翼翼地貼邊坐了。
黃石坐下後發現自己的近衛官洪安通也跟了進來。他把臉一沉就要洪安通先出去,但袁崇煥這次卻笑着制止了他,黃石謝過以後,就讓洪安通站到了自己的身後。面前的按察使、也就是未來的遼東巡撫看起來心情很不錯,還笑吟吟地請黃石一起喝茶,這讓黃石心裡一塊大石頭落地。知道自己的第一步算是賭中了。
黃石一直以爲:自古好作驚人之語者。罕有不喜誇讚之語的。
對努爾哈赤的死因,黃石有自己地看法。原本歷史上寧遠之戰爆發於天啓六年正月,努爾哈赤打完寧遠後,二月份就跑回瀋陽趕走了毛幫主;三月努爾哈赤遠征遼北去打林丹汗,長途跋涉千餘里,比寧遠之戰的作戰範圍還要大、歷時也更長;五月的時候努爾哈赤又一路狂奔返回遼陽,再次把攻入遼中平原的毛幫主趕回朝鮮。
五月底趕走毛幫主後才安生了不到半個月,六月陳繼盛又翻過長白山攻入建州,明軍不僅把阿敏和鑲藍旗包圍在了赫圖阿拉(建州衛)。還一直突破到薩爾滸切斷了建州和遼東的聯繫。於是努爾哈赤六月底又帶着代善、莽古爾泰和皇太極三大貝勒趕回了建州,一直到天啓六年八月初,努爾哈赤才把陳繼盛又趕回了寬甸的深山老林裡,爲赫圖阿拉和阿敏解了圍。
從天啓六年正月到八月,七十歲高齡地努爾哈赤打了近六個月地仗。超過千里的遠征也有三次!以黃石的私下揣測,真被十八磅炮的大鐵球擊中的話。別說努爾哈赤這個七十歲的老頭,就是一條七歲的霸王龍也未必能撐過八分鐘,更不要說八個月了。若努爾哈赤真被十八磅炮轟中後還能跳得這麼歡,那他一定不是在地球上孕育出來的生物。
黃石曾看過有關寧遠之戰的歷史檔案,記載努爾哈赤寧遠受傷地記錄只有三條:
最早的一條是在努爾哈赤死後,天啓六年底朝鮮使者去寧遠時,袁崇煥告訴朝鮮使者:努爾哈赤三個月前身亡,乃是因爲一年前被十八磅炮打中了。
第二條在朝鮮國王的實錄裡,努爾哈赤死亡一年後,朝鮮王說——他聽曾去大明的使者說——大明有人說——努爾哈赤好像、也許、大概似乎在寧遠中過炮。
最後一條是毛文龍給大明朝廷的奏章,毛文龍說——他聽朝鮮國王說——努爾哈赤可能在寧遠負過傷。
除去以上地檔案,另外在努爾哈赤死後幾個月,袁崇煥宣稱自己曾打傷過他,如果僅僅是這種行爲的話,黃石寧願稱其爲“事後諸葛亮”或者是“大言不慚”。但還有一個問題是:歷史上袁崇煥在說這話之前,他給大明朝廷打過正式報告:“老汗發癰而死”,而大明朝廷向遼東巡撫袁崇煥覈實以後,作出地最終結論也是:“天心厭亂,故誅老奴。”
黃石由此認爲:袁崇煥他自己也知道,真要是被十八磅炮擊中了,就是鋼澆鐵鑄的人也被轟成渣滓了;袁崇煥心裡明白努爾哈赤之死跟寧遠半點關係也扯不上。因此袁崇煥不敢在給朝廷的奏章裡信口胡吹,也從來沒有跟一個大明臣子說過他曾擊中努爾哈赤。
那麼袁崇煥幾個月後對朝鮮使者說的話,很顯然就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了,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黃石認爲這就叫“瞪着眼睛說瞎話”。不過袁崇煥是被滿清弘曆捧紅地“民族英雄”。對普通人的形容詞自然不適用在“民族英雄”身上,所以袁崇煥不叫說謊,而叫“好爲驚人之語”。
此時,好爲驚人之語的袁崇煥正在給黃石和趙引弓念他的奏章,實際上也就是他對寧遠之戰的陳述。據袁崇煥所說,此次寧遠堡地防守甚爲兇險,後金軍趁夜挖洞,一夜就把寧遠堡小半城牆的地基統統挖空了。
趙引弓聽到此處心裡不禁有些狐疑,寧遠堡耗費國家白銀數百萬,除去深壕堅壘不說。僅是城牆就寬達數丈,再說以遼東的冬季氣溫,土地凍得猶如鋼鐵一般。那建州士兵竟然能在黑夜中視物,又不懼嚴寒,更能越過深壕把鐵一樣的牆基一夜挖空,還挖了幾十丈……難道建奴個個都是屬土撥鼠的不成?
趙引弓還沒有來得及問話。卻聽黃石失聲叫道:“哎呀。這卻如何是好啊?”
看見身經百戰的黃石一下子變得面無人色,趙引弓臉上微微一紅,爲自己的少見多怪在心裡暗道了聲慚愧。
“本官有紅夷大炮!”見黃石屏住呼吸凝神細聽,袁崇煥得意洋洋地揮了一下手,跟着又掃了一眼給朝廷奏章的草稿,把臉一沉的同時加重了語氣道:“紅夷大炮一炮發出,則靡爛十數裡!”
趙引弓沒見識過原子彈和蘑菇雲,想象不出這種宏偉的場面所以又是一愣,見多識廣地黃石單手按胸長吁了一口氣。抹去了自己額頭上的涔涔冷汗,嘆道:“好險,好險。”
才說完,黃石又撫掌大笑道:“紅夷大炮,果然厲害!如此亂炮齊發。挖牆的建奴自然盡數填了土坑,按察使大人真是神算啊。”
袁崇煥捻了捻長鬚。又說了奏章上的一段故事:“炮中建奴一大頭目,奴以白布裹之,大哭而去。”
趙引弓聽得精神一振,連忙追問道:“袁大人,此大頭目是何人?”
這份奏章黃石前世早就看過了,所以他自然是應變神速,不等袁崇煥說話就率先說道:“末將以爲,可以派細作詳加打探,如果有哪個僞號貝勒、額真的奴酋突然死掉,則必是此頭目無疑!”
袁崇煥讚許地點了點頭,含笑道:“黃將軍所言不錯。”
黃石心中暗贊:果然是文官比武官會寫奏章。那祖大壽等遼西將門的奏章裡從來都是指名道姓,所以皇太極地數位兒子,都在不曾出現過地戰場上被關寧鐵騎重傷。那揚州十日的多鐸,甚至被關寧鐵騎擊斃過!
滿嘴阿諛之詞的黃石又和袁崇煥聊了個把時辰才盡歡而散,聽說寧遠堡要設宴款待自己後,黃石又趕忙請求先去更衣,把繡虎的大紅官袍換上。望着黃石的背影,袁崇煥對趙引弓笑道:“黃石此人甚有自知之明,又無驕狂跋扈之氣,很不錯啊。”
一邊的趙引弓沒吭聲,袁崇煥見他臉色有異,訝然問道:“你有什麼心事麼?可速速說與吾知。”
趙引弓躊躇了一會兒,終於緩緩開口:“唔,老師在上,弟子……”
……
今天總的說來非常順利,黃石走出來後痛快地長出了一口大氣,嘴角上也忍不住浮起了自得的笑容。剛纔在寧遠官署中聊天時,洪安通一直隨衛在黃石身後,黃石一邊走一邊和他說了幾句話,但得到的卻僅僅是一、兩個字勉強地簡單回答。
黃石停下了腳步,回頭朝着洪安通看了兩眼。內衛隊長雖然已經經過了五年曆練,但說到底他今年虛歲才滿二十二歲,正在容易熱血沸騰的年紀。黃石很熟悉洪安通此時臉上的神色,那是種夾雜了點兒失望和疑慮的表情,雖然洪安通已經陪黃石見過很多大人物了。比如孫承宗和毛文龍等,但今天黃石的表現讓洪安通覺得非常反常。
見黃石停下腳步看
過來,洪安通就恭敬地欠了下身,準備聆聽黃石地命令。黃石看看這個不知愁的年輕部下,嘴角上地笑容也漸漸變得苦澀起來。從自得轉化成了自嘲。他四顧無人後低聲對洪安通感慨道:“言者無恥,受者無禮。你心裡是不是這麼想的?”
洪安通大吃一驚,急退了一步拱手說道:“大人明鑑,屬下萬萬不敢。”
“是麼?”黃石又自嘲地笑了一聲,口氣裡也帶上了蕭索的味道:“如果你不這麼想,那只是因爲你太尊敬我了。”
洪安通擡頭看了看黃石地眼睛,注意到了裡面的憂鬱,就正色對黃石說道:“屬下追隨大人多年,大人愛兵如子、虛心納諫,而舉動多有深意。今生能追隨大人。真是屬下幾世修來的福氣,屬下相信大人今日所爲亦有其理,必是爲了我東江鎮、長生島官兵和遼東子弟的福。”
“不錯,知我者洪兄弟也。”黃石心情一下子又開朗了不少,他臉上的憂鬱之色也被一掃而空——我清楚歷史的軌跡,我能揣摩大人物的心態。爲了長生島子弟。也爲了我自己,一定要能忍則忍。
……
遼西戰場一直沒有消息傳來,這讓天啓皇帝過年都過不好了。今天雖然是正旦佳節,但天啓看得出羣臣都在強顏歡笑,一個個心裡顯然全是忐忑不安。在賀正旦的喜宴上,羣臣看到天子一幅魂不守舍的樣子,首輔顧大佛就搖身一變爲顧戲子,拼命說些笑話來聽。
既然是首輔都赤膊上陣了,其餘的閣老、朝臣們也都輪番出馬。努力想烘托一下喜慶地氣氛。雖然他們人人都笑得很誇張(以文官的標準來看),但天子也就是湊趣地笑笑,沒有太多的表示,漸漸的衆人也都安靜了下來,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賀正旦的喜宴一下子也冷了場。
如同走過場一般,宴會按照歷年地流程進行了一遍。從天子到閣老、朝臣,大家把自己負責地那份廢話和儀式完美地演練了一遍。看着死氣沉沉的新春宴會,天啓感覺滿身的疲憊和不耐煩涌了上來。年輕人盡力在臉上維持着老成的笑容,一顆心卻早飛到了自己的木匠作坊那裡去了。
每天一睜眼,太監就會把已經計劃好的一天行程捧到他眼前,然後就是去聽朝臣日復一日的套話,死水一潭的生活和萬年不變的禮儀,總是給天啓帶來難以容忍地窒息感,而這種感覺真是無邊無際啊!
天啓從小就不喜歡與人交流、對話,機器人一樣的生活更加劇了他的這個傾向。只有在打些木匠活後,年輕的天子擦掉汗水看着自己作品,欣賞一番那些被他賦予靈氣和生機的創造物,才能感到生活地美好和快樂。皇帝發自內心地喜愛自己的木匠製作,就如同愛着自己地孩子一樣。很多時候,天啓會挑出他最喜歡的幾件送給他的臣子,其中送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老師孫承宗。
身後的小太監偷偷提醒了一下,把正在琢磨框架結構的天啓從沉思中驚醒了,嗯,大家好像都說完自己的那一份套話了,和事先制定好的流程毫釐不差……那種把人壓抑得要發瘋的窒息感……就快要從中擺脫出來了……只要再有一句話就可以去打木匠活兒了。天啓正了正身,就準備宣佈新春喜宴結束,大家可以散會回家了。
“萬歲爺,大喜啊——”魏忠賢人隨聲到,在衆目睽睽中急急忙忙跑上大廳正中,雙膝跪倒在地,竟然一直滑行到御座前。魏公公雙手捧着一章奏表,看上去歡喜得都說不出話來了,只是一遍遍地重複着:“大喜啊,萬歲爺,大喜啊……”
天啓心裡生出預感,他強自按捺住自己的激動,不讓一絲一毫的情緒流露出來,以免破壞了帝王應有的矜持。
“山東布政司督糧通判、覺華馬步兵備僉事趙引弓奏……仰仗聖上洪威……將士用命……左都督府同知都督黃石……大破北虜,斬首……”二十六日的覺華戰報二百里加急到遼東督司府,遼東督司府再把它加急火速送來京師。魏忠賢雙手不停地哆嗦着,捷報都複述得斷斷續續的:“斬首、斬首兩千兩百三十五具……”
“好!”再也等不及魏忠賢說完了,天啓大叫着長身而起。一個不小心寬大的袍袖掃到了御案,酒漿濺灑到了龍袍上,但年輕的天子卻恍若不覺,只是昂然仰首望着金鑾殿最遠處的天花板。
雙手有節奏地反覆握拳和鬆開,天啓毫不掩飾地吞吐着氣息,就好像是快要溺死的人剛剛從水面上探出了頭。那種無邊無際的窒息感、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沉悶一瞬間統統遠離而去,只是習慣於皇帝在重大場合的威儀他才勉強壓制住自己的興奮衝動——這個正旦看起來會過得很有趣,嗯,一定會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