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詔獄

天啓五年十一月初一,京師

上次預備面聖時鬧得那番變故讓黃石疑神疑鬼很久,聽見的那幾個詞更是讓他心驚肉跳了好幾天,黃石隱約記得天啓是夏天掉水裡,着涼以後就病死了,如果木匠皇帝這次是冬天掉冰窟窿裡的話,那想來是更沒有活路了。

不過等過了好幾天看到京師一切平靜後,黃石又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過於杞人憂天了,最後總算找到機會打聽到宮裡的消息,原來那天只是一個太監掉到冰窟窿裡淹死罷了。比較麻煩的是這個淹死的太監一向比較得寵,天啓皇帝御宇多年,內外廷都早知道“上厭女色”,多年來深得天啓寵愛的都是些小太監。

比如這次淹死的小太監就是其中之一,姓李,宮中人稱“李小姐”,這個太監在冰面上鑿冰釣魚,不幸掉進去了。只是李小姐幾年來一直甚得天子之心,以至類似“李小姐染病不至,則舉宴不歡”這樣的紀錄比比皆是,所以天子很傷心,一下子沒有了接見黃石的心情。

以黃石的現代人心理,這種事情雖然是徹底的“人各有志”,但似乎也並不是什麼特別光彩的事情。至於天啓喜歡打木匠而不喜歡到朝堂上當內閣的擺設和蠟人,黃石反倒覺得這個很容易理解。但明末士大夫的標準卻和黃石的價值觀完全不同,他們對天啓不肯枯坐一天看內閣扯皮很不滿意,但對皇帝好男風卻覺得沒啥了不起的,甚至……似乎還有點隱隱贊同。

“上不近女色”,“君王不愛傾國色”,這些充斥在黃石耳邊的對天啓的讚揚,讓他越琢磨越不是味。似乎在明末臣子的眼裡,皇帝作爲一個男人喜歡漂亮女人是昏庸無道。但是喜歡男人就是陽剛君子之風,這是什麼邏輯呢?

黃石猜這是因爲明末文官集團整體好男色,例外者百中無一,所以不得不拼命美化這種風氣,最後就把男色硬生生地拔高到了人品高尚、風流倜儻和君子潔身自好的高度上去了。比如在此時的北京,妓院一般都是平民纔去地下流場所,而絕大部分官員都要去找相公。明朝的秀才們遊學時爲了附庸風雅也都是帶書童而不是使女,當然。書童比使女更適合跑腿、幹體力活兒也是一個方面。

總的來說,這個問題的根源還是在明太祖身上,他顯然是擔心有些貪官會利用女人行賄或納財,所以他頒佈了命令,規定官員出外做官時不許帶老婆,也不許嫖娼。這個規矩在明朝執行了幾百年,產生的影響大概是當年明太祖始料不及的。

等出了天啓這麼一個放着後宮不去享用的天子,上下百官自然是心懷大暢。頓生“我道不孤”之感,“不近女色”是天啓朝朝臣對皇帝的主要歌頌方面。此外還有一個重要影響就是,大臣們均不提讓朱由儉出京就藩地事情,到了天啓五年後,百官基本都已經視朱由儉爲皇儲。並有人提議仿歷代皇太子例,爲朱由儉開詹事府或請先生講學。

黃石並不是很希望朱由儉能夠登基。這個末代皇帝給黃石的印象並不是很好,他感覺朱由儉內心希望自己能像祖先朱洪武一樣來治理這個國家,但可惜他沒有朱洪武那樣的本事。又多喜用眼高手低之輩,說白了就是沒有識人之明。但這並不是黃石能干涉的事情,朱由儉承續大統已經是中外之望。而且……歷史畢竟已經略微改變了,或許天啓能再多活些年,等他更有家族責任感後,也說不定就肯捏着鼻子找個女人,爲大明王朝、也爲他自己生個繼承人了。

或者天啓熬到朱由儉的兒子誕生,那說不定就是侄子嗣成大統。以黃石想來。如果真能如此的話,那天啓估計會選擇孫承宗做託孤之臣。而沒有了天啓皇帝撐腰,魏忠賢也就是類似一條狗罷了。

不過有嘉靖的前車之鑑,說不定大明臣子會被歷史重演的想法嚇個半死,擔心又來個“大理案”。

黃石最後發現自己這都是空想,這種事情根本就是老天爺才能解決地問題,自己成天瞎想一點兒意義也沒有。

三天前得知熊廷弼最終還是被天啓皇帝勾決後,黃石就一直在驛館等着魏忠賢的信使。直到今天下午宮中派來太監給他帶路去天牢。黃石取出一個布包就跟着那太監一起走了。這個布包裡裝着些紙,黃石常常自感拙於謀劃、戰略。所以黃石也打算趁這個最後能見到熊廷弼的機會,向他請教一些大局方面的問題。

進入詔獄後,那太監把手令交給了看守,然後笑嘻嘻地對黃石說:“廠公交待過了,黃將軍要說的都是軍國大事,小地們是不可以聽的。”

那太監說話的時候,詔獄的錦衣衛們已經看過了手令,他們也站在一邊頻頻點頭,等太監說完後就有一個錦衣衛官兵拿起了鑰匙盤,作了個請地動作:“黃將軍請隨小人來。”

黃石點了點頭,解下佩劍交給旁邊的看守,跟着那個錦衣衛向走廊深處走了進去。

長長的走廊兩側都是詔獄的牢房,幾百年來,這裡面關的犯人和犯屬個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一般的小角色是絕對不會有機會坐錦衣衛的大牢地。而在這些人物裡,不知道有多少都復辟成功,天恩起復、再世爲人,所以詔獄的看守們是絕對不敢得罪他們的犯人的。

黃石的目光從一座座監牢掃過,所有的房間都收拾得很乾淨,牢門外面甚至還掛着乾淨的窗簾。在這裡面也沒有什麼的氣味,更不要說什麼惡臭了,相反,黃石還聞到了一股新鮮地乾草氣,顯然詔獄地看守還是經常爲牢裡的犯人清潔地面地。

前面的錦衣衛在一座牢門前停下了腳步,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問道:“熊先生可在?”

這語氣客氣得根本不像是在和一個死囚說話。相反倒似是在給長輩問安一般,黃石見狀心說:“看來詔獄地錦衣衛打定主意,不見人頭落地絕不得罪任何一個人。”

其實黃石還是誤會了這些錦衣衛,他們打定的主意是:即使看到人頭落地,也絕對不得罪人。能進詔獄住上幾年的人,個個都是在外面一跺腳地面都要晃幾晃的主。他們這些錦衣衛雖然是天子親兵,但說到底還是小人物,如果真得罪了快死的人。難保這人沒有什麼門生、故吏還能給他平反鳴冤。比如這個熊廷弼當了幾年的遼東經略,就算不能給自己翻案,只要他某個有權勢的朋友存心要替他整整錦衣衛的小兵,他們這些沒權勢地看守還是受不了的。

半天沒聽見裡面有人吭聲,那個錦衣衛又客氣地低聲叫了兩次,就輕輕回過頭衝黃石吐了下舌頭:“只有奉欽命審案的官來提人過堂,並且犯人死活不出來時,我們才能硬闖牢房。他們畢竟都是有過功名的大人啊。”

黃石湊前一小步,用同樣的低音問道:“這位兄弟客氣了。可是我能不能自報家門,求見熊先生呢?”

“當然可以。”那個錦衣衛飛快地答應了,他固然不想得罪熊廷弼,但也更不想得罪黃石和魏忠賢。現在看黃石自己把難處攬過去了。他心裡當然很高興,那個錦衣衛說着就後退了幾步,恭敬地說:“黃將軍請。”

黃石整理一下披風,邁上兩步立正在熊廷弼的牢門外。隔着幔布就是恭恭敬敬的一個深鞠躬,他拱手行禮的同時朗聲叫道:“小子黃石,求見熊先生。”

這句話說完以後,躬身垂首地黃石就聽到周圍幾個牢房中傳來了竊竊私語聲。這些年來黃石的名聲也很響亮了,皇帝和內閣這些核心成員能看到黃石的奏章和原始記錄,所以還覺得他的戰果是在可以想象的範圍內。但其他一些與戰事無關地官員,很少有機會了解內閣的機密文件,所以他們的消息來源就是小道消息。迄今爲止市面上流傳的故事要比黃石上報地八百破六千更神奇的多。

比如南關之戰就被哄傳了一營敗三旗,至於這次的復州之戰,黃石在自己的奏表裡很坦率地談到了中計的問題,並提到了當時和他一起的遼南東江各部。但在街頭巷尾的流言中,這些友軍當然都被黃石的崇拜者忽略掉了,既然上次南關是一營敗三旗,那麼這次當然就是兩營破六旗了。

黃石地這些事蹟在說書先生的口口相傳下也變得越來越離奇,這些事蹟裡中伏、中計者都被說書先生修改成了莽古爾泰。這個倒黴蛋作爲兩次戰役的參與者。上次黃石獻上的大旗、金盔還被天啓下令在御街上展覽。所以莽古爾泰已經成爲了北京人民口中的笑柄,現在人人都知道莽古爾泰是個著名的笨蛋。這導致的後果之一就是曾被莽古爾泰打敗的東江各將也受到了加倍地鄙視。即使他們是在兵力劣勢地情況下失敗也沒有用,其中也就是張盤英勇殉國纔沒有被挖苦上幾句。

熊廷弼的牢房中開始也傳出了一陣稻草梭梭聲,但片刻後還是沒有聽到有人說話。黃石也不多等,當即又用洪亮地聲音說道:“小子——太子少保、同知都督、世襲遼東都指揮使、東江鎮左協副將黃石,特來此伏乞熊先生一晤。”

周圍更多的牢房中都傳出了議論聲和低聲驚呼聲,這些人確認了黃石的身份後,就有不少布簾紛紛抖動起來,被掀開一個個縫隙,後面有無數道眼光投射出來,緊緊地在他全身上下盤旋。

黃石還保持姿態一動不動地等待着,但也能感覺到這些徘徊在自己周圍的熱切視線,他的餘光還注意到有些躲在布簾後的眼睛飽含好奇和羞澀,那些眼睛的主人閃動着長長的睫毛,拼命地打量着這個傳說中戰無不勝的名將。

這時熊廷弼的牢房中也傳出了一聲長嘆:“進來吧。”

“小子謝過熊先生了。”黃石隔着布幔回了一句,然後挺直了腰,側過身讓開一條小路讓那個錦衣衛過來開牢門。

錦衣衛過來開牢門的時候,黃石的目光在周圍地牢房上掃了一圈,發現周圍已經到處都是眼睛了。女性中一些膽小的還象徵性地躲閃了一下,但大部分還是不放過這個近距離觀察“明星”的機會,她們紛紛用布擋住臉,勇敢地和那些男犯人一起看過來,對黃石的視線也毫無躲閃。

這時那錦衣衛已經打開了牢門,他轉身對着黃石笑道:“黃將軍,請進。”

黃石走過那錦衣衛身邊的時候,在他耳邊輕聲道:“這位弟兄。能不能給我上壺好茶,我一會兒出來再謝。”

那錦衣衛心知黃石不願意當着這麼多眼睛掏錢,就微笑着說道:“好的,黃將軍稍坐,小的一會兒就送茶過來。”

說完黃石就撩簾而入,把無數道目光一齊擋在外面了。

一個還算寬敞的單人牢房,對面地牆壁上開了一個透光的窗戶,窗下有一張木板牀。牀坐落在地表除潮用的乾草上,上面還放着一個小小的桌子。曾經的遼東經略熊廷弼盤腿坐在牀上,身穿一身破舊的白布衫,過了這麼久的監牢生活,熊廷弼的髮髻還是梳攏得甚爲齊整。他雙臂悠閒地搭在牀上地小桌上,正目光炯炯地向着黃石看過來——就如同他們上次見面時的那種目光一樣。

踏入牢門之後,黃石向前挪了兩小步就站定了,他好似沒有看見熊廷弼的坐姿一般。雙腿併攏就又是深深一禮:“後生小子,見過熊先生。”

熊廷弼哈哈大笑起來,他連拍了自己的大腿兩下,直拍得噼啪作響:“黃將軍,你是朝廷二品大員,吾不過一個待死之囚,可當不起你稱呼‘先生’這兩字。”

黃石也不以爲忤,他抱拳道:“熊公……”

不料他又立刻被打斷了。熊廷弼再次大笑着說道:“也當不得一個‘公’字。”

黃石被噎了一下後,一下子也沒有想起再說什麼話好,屋子裡頓時就變得一片沉默,熊廷弼見狀冷笑着說道:“黃將軍儘管直呼吾爲‘熊廷弼’好了,這幾年大家都這麼稱呼吾,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地階級可要比黃將軍你低多了。”

如果僅僅看熊廷弼的坐姿和他的口氣,那黃石簡直認爲他是存心要和自己吵一架的,不過幸好黃石知道熊廷弼不是這麼無聊地人。他既然讓自己進來就一定是願意和自己說些什麼。而且黃石也確信熊廷弼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說,更有滿腹的抱負沒有來得及施展。

黃石想着想着就站直了身體。臉上不但沒有怒容反倒還帶着淡淡的笑意,可是熊廷弼看到黃石嘴角的微笑更是心下不痛快,他略一沉思就又笑道:“黃將軍定也知道吾明日就要上路了,所以今天想是特意來看吾的笑話的吧。”

熊廷弼把右手一攤:“黃將軍請,儘管來教訓老夫好了,吾就在這裡洗耳恭聽。”

黃石心裡又是一聲嘆息,這熊廷弼綽號“熊大臭嘴”,多年來他因爲這張嘴得罪過的人如恆河之沙,不可勝數。現在熊廷弼自知絕無活路,心中悽苦之餘,這畢生地愛好、習慣自然更是盡數出籠,黃石明白自己今天這算是正好湊上門來給他罵了。

“晚輩小子,有些軍務之事不甚了了,特來請教熊翁。”黃石臉上仍然是一幅謙恭的表情,他平淡地緊跟着說道:“如果熊翁有什麼未了事,小子也願意代勞。”

“哈哈——哈”熊廷弼又爆發出一陣狂笑,就好像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笑的事情一樣,人都前仰後合了,他笑了半天才勉強止住聲音,臉都已經變得通紅了,朝黃石戟着一根手指,一遍咳嗽一遍大聲問道:“你一個邊鎮武夫,能替老夫代勞什麼?你睡醒了麼?”

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一聲叫喚,原來是那個看守送茶來了,黃石轉身接過了托盤,上面有一大壺熱茶和兩個茶杯。

——千古艱難唯一死,熊廷弼這位一代名臣,在這家破人亡的最後時刻,終於也有些微微失態了啊,竟會如此對待我一個晚生後輩。

——在熊廷弼的仕途中,最器重他、信任他的就只有萬曆了,萬曆皇帝生前盡力爲熊廷弼遮擋風雨,等萬曆一死,熊廷弼也就是窮途末路了。

黃石一邊琢磨着自己的心事,一邊客氣地把托盤捧到了熊廷弼的桌子上,然後又向後退開了一大步:“熊翁,顯皇帝待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