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空師太站在主殿前,滿面歉意:“女施主,真是抱歉,今日庵內來了許多小姐聽住持講經,還請女施主先去廂房休息,待講經完畢——”
玉娘一聽便明白了,難怪剛纔一路上看到許多馬車,原來是豪門千金今日到庵內聽經,可是,這不年不節的時候,除非誠心來拜菩薩,誰會到這尼姑庵來呢,還是約好似的一起來?
“師太,既然是來聽講經,我們爲什麼不能一起去聽?”七寶眨巴着眼睛。
靜空師太凝神一看,這說話的姑娘生得極爲明豔動人,縱使剛纔她已瞧見了很多年輕貌美的貴族千金,也不免呆了呆。見她穿着富貴,一看便是富家小姐,心中微有驚疑:“這位小姐莫不是來聽經的,那隨貧尼進去吧!”
七寶退後一步,“我姐姐也得進去!”
靜空師太面露難色,今日庵中不同尋常,住持交代過,平民女子不得擅入,玉孃的着裝又是特別素淨,看起來也不像貴族千金,思及此她便搖搖頭:“這一點恕貧尼無能爲力。”
七寶氣惱:“這裡是佛門淨地,怎麼會有我進得,她進不得的道理?”
靜空師太低頭道:“今日住持要招待貴族小姐,平民一概不得進入大殿,請恕失禮。”
“你們佛門講究的是衆生平等,難道貴族是人,平民便不是人嗎?”七寶還要說話,被玉娘拉住了,她衝她搖搖頭,本來是來上香,若是驚擾了佛門清靜,反倒是她們的罪過,七寶看玉娘一眼,咬咬嘴脣,不吭聲。
“小姐你要是不想誤了時辰,就趕緊進去吧。”
“我姐姐不去,我也不去!”七寶眼睛紅紅道,玉娘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生氣。“既然如此,請師太着人領我們去廂房便是,等小姐們走了,我們再進殿內上香。”
七寶被玉娘牽着,趁着沒人注意,衝那尼姑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這一幕正好落入一個人眼中,他輕笑起來,雖然他站在側面,看不見這年輕女子的臉,卻覺得她十分有意思。
“陛——少主子,講經就要開始,您還是快點吧,遲了恐不好。”
長樂冷冷看了那奴才一眼,那人頓時收聲,低下頭去。
大曆皇帝長樂,如今身材高挑挺拔,臉上已完全脫了稚氣,常人一望只覺得他眼波流轉間,顧盼生輝,神韻難描難畫,卻說不出是何緣故。細看纔會發覺他眼角微微斜飛,正是一雙十分有情的丹鳳眼,需知這世上美好的眼睛多的是,卻未必有幾人能夠生得古典,生得美,生得媚,若是長在男子臉上,多一分則顯女氣,少一分則顯平淡,只長樂恰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很美又很獨特。若說五官,他實在是像極了先帝,只因眉心劍紋隨着年齡增長漸漸隱沒,嘴角又多了一絲終年掛着的懶洋洋的笑容,便使得那戾氣被雍容之色遮蓋。
他今日一身便服,只帶了一個內監便出宮來,別處不去,卻偏偏來了這庵堂,這其中自然有緣故。一個伶俐的小尼姑早已侯在側門,一見他們來,立刻恭敬地領他們從側門進入了殿內。卻不進正殿,而是直接送入一個雅緻的內間。牆上開有一小窗,小尼姑指給長樂看,請他從那裡觀看動靜。這原是師太累了以後的休息之所,還方便觀察殿內清形。
長樂貼近小窗,外面是正殿的景象。住持師太一臉肅穆,正在講經,下面坐着的卻不是尼姑,而是衣着華麗的少女,這些打扮得豔如春花的少女都正襟危坐在殿下。環肥燕瘦,應有盡有,令人眼花繚亂,長樂皺皺眉頭,低聲吩咐:“小金子,你留在這裡,好好記下到席的都有哪家的小姐,回來向朕……我稟告。”
小金子忙道:“少主子,太——夫人吩咐過,您要仔細挑着點兒。”
長樂踹了他一腳,看得那小尼姑心裡一跳,心道這位貴人怎麼這般喜怒無常,說翻臉就翻臉,趕忙退下了,長樂才繼續道:“究竟誰纔是你的主子?可要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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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子心裡一跳,這皇帝雖然今年不過十五,御下卻極爲嚴苛,平日裡高興的時候也照樣跟他們說說笑笑,一發怒就換了副模樣,跟先帝一般冷酷,手段十分狠厲,跟隨他多年,小金子仍然是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忙低頭道:“奴才一定牢記。請少主子放心。”
長樂漫不經心地看他一眼,“回宮後怎麼回,你心裡清楚就好。”
直到長樂推門出去,小金子才從地上爬起來,出了一身的冷汗。隨行侍衛都在庵外隱秘處守着,料想陛下只是隨便走走,不至於出什麼事,只是一旦出了任何一點紕漏,他都是第一個遭殃的。
唉,選秀就選秀,做什麼還要提前看一看,分明是小皇帝自己想出來透口氣,卻找不到藉口回太后而已,可苦了他們這幫奴才。
那邊七寶正是氣悶,在廂房裡走來走去,繞得玉娘都不得安寧,她便笑道:“你若是等不住,就去後面花園轉轉也很好,只是不要走遠,千萬別亂跑。”
七寶眼睛亮亮,拉着玉娘衣袖:“真的嗎,我可以出去玩?你不會告訴哥哥吧?”
玉娘搖搖頭,這尼姑庵不過這麼大地方,七寶又能去哪裡玩,只是看她一臉雀躍,實在不好意思打擊她,只得道:“你去吧,我不會告訴公子的。”
七寶出了廂房,左看右看,不由笑起來,這裡是庵堂,怎麼連廂房都長得一個模樣。當真要做到一視同仁,就不該區分什麼誰能進誰不能進,掩耳盜鈴而已。她出了廂房,向花園走去。卻不知道是哪個方向,一通亂轉後才找到地方。
花園靠近溪流處,滿園百花盛開,紅豔豔一片,燦爛如朝霞,伴着那潺潺的流水聲,儼然一處花香襲人、清靜雅緻的人間樂土,連七寶看了都不由嘖嘖稱奇,這些尼姑應該過清修的日子,怎麼會有這樣的花園,她卻不知道,這庵堂原本就是海明月禮佛之處。孔鬱之曾爲她建天涯明月,一時傳爲大曆美談。而先帝見她誠心禮佛,爲表愛寵,特地爲她劃地擴建了這座清修的庵堂。並請來大曆最有名望的師太做庵內住持,專爲她閒暇時來此聽經做準備,並修造了這座後花園以備讀經累了可稍事休息。先帝駕崩後,海明月特別下了懿旨,準這庵堂向世人開放,以享衆生香火。
可惜七寶走過精美的長廊,卻不知道海明月也曾經行走於上;她看着這滿園美景讚歎不已,卻不知道海明月也曾在此流連忘返。
早間還晴朗的天氣到了此時,雲彩已經沉甸甸,晃悠悠,眼看就要變天,七寶卻渾然不覺。她看着不遠處有幾個小尼姑正在給花施肥澆水,心裡覺得十分安寧,原來佛門清靜之地,竟然也有年紀與她相仿的少女,只是她得到賀蘭雪的寵愛,而那些少女,則年紀輕輕便已落髮出家,不知道是因爲無人依靠,還是看破紅塵。
七寶腦子裡轉着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她偷偷走過去,趴在薔薇花叢中聽那些尼姑說話。
只聽得其中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尼姑口中抱怨:“師太真是,非要我們這時候來灑什麼水,明明就要下雨,還多此一舉?”
一個稍稍年長的尼姑瞪了她一眼,“你不會是有什麼要緊事吧,這麼心急火燎的做什麼?不是就你看到天要下雨,我們都看得見。但我依然能做自己的事,形神半絲不走。出家人做事要是都像你這個樣子,還算得什麼出家人。”
那小尼姑頓時紅了臉,不吭聲了,實際上眼角眉梢還是帶着焦急,因爲她趁着今日寺內人多約了情郎,可偏巧被師太交代下來的事情絆着脫不開身,還有個一本正經的師姐在這裡守着,怎能不急?
“惠清,呆會灑了水,別忘了將水桶放回去。”
小尼姑嘟嘟囔囔,十分不樂地應了。
忽然一陣涼風吹過,天上落下雨點來,那幾個尼姑便收拾東西匆匆走了。七寶也趕緊找地方避雨。
誰知道雨絲越飄越大,七寶沒法只能一手拎起裙襬,一手遮擋在頭上,匆匆往回跑。雨絲已經徹底打溼了她的頭髮,水珠從額頭垂落下來,裙襬也被污泥染髒,十分狼狽,只能避入一間長亭,只是她已經被雨淋懵了,完全沒有注意到另外一邊已經有一個人站在那裡。不過兩人誰也沒注意誰,只顧着抖落自己頭髮衣服上面的雨珠。
長樂意外中擡頭,發現了七寶,愣愣地看着她。
七寶終於察覺到身邊有人,看見長樂正專注地盯着她的臉看,心知這人也不過是來躲雨,便微微點點頭,低下頭繼續輕輕擰着髮絲上的水珠。
“你是——”長樂不敢置信的盯着她看,這少女的模樣很像一個人……
七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確定自己不認識他,可是轉念一想,她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莫非他們曾經見過?便敷衍地笑笑,準備重新找個地方,她不太習慣遇到以前認識的人,因爲人家要寒暄,她對人家一點印象都沒有,多奇怪的場面。
長樂眉頭輕皺,上下打量了一下七寶,“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七寶聞言放下心來,稍稍離遠一點,準備等雨一停就走。
長樂見她似有防備,微微一笑,不以爲意,也稍稍往長亭邊緣處站了站。
卻因爲她長得與他母后實在有幾分相像,所以他不免趁她不注意的時候,一再留神細看,只覺這女孩子太光彩眩目了,猛一看或許與母后有些相似,再仔細看又覺得二人雖然五官有些相仿,神韻氣質完全不同。母后雖則美貌,可那雙眼睛威儀雍容,讓人不敢逼視,這女孩卻不會給人畏懼之感,生得明眸皓齒不說,更難得氣質清新,叫人見之忘俗,看到她玉色羅裙的下襬都叫污泥打溼了,長樂突然覺得她更像是一株出水的芙蓉,雖無牡丹之華貴,卻另有一番風情。
不知如果她與海明月並肩而立,誰更漂亮——
長樂偷偷轉過臉在望着七寶,但等七寶瞧到他時,他的臉反而先紅了。趕忙掉過頭去,假意看着天空,等他再轉回來時,亭子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
七寶只覺得剛纔那人很奇怪,所以便冒雨走了,好在那人並沒有跟上來。
可是等到站在一排廂房前,她愣住了,爲什麼所有的廂房都沒有號碼,怎麼區分哪個是玉娘在的地方?
她轉來轉去,走過其中一間虛掩着的房門前,突然被一隻手臂拉了進去,還來不及驚叫便被捂住嘴巴:“美人兒,讓我好等!”
七寶愣住,男人也愣住,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那人才突然喊了出來:“七寶小姐?”
呃?認識的?
這個男人一身錦衣,腰上掛滿玉佩香囊、流蘇纓穗,面目說得上俊俏,只一雙眼睛透着十足的輕浮,他一臉驚喜:“我還以爲七寶小姐你出京都了呢?怎麼最近的宴會從來沒見你出席?”
你誰啊你?七寶嘴巴被捂着,使勁兒晃晃頭,示意他鬆開。
賀蘭茗見她眼神陌生,愣了一下,“我是賀蘭茗,小姐不記得了嗎?”
賀蘭茗?七寶搖搖頭,賀蘭茗剛要鬆開手,突然頓住了,眼光灼灼地看着七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