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冬天極冷。
天色剛擦黑,大多數人家便已團聚在桌前準備熱乎乎的晚飯,偌大的一座京都城,倒比平日顯得冷清很多。
賀蘭雪站在窗口,看着書房外的天空,沉默不語。管家進了屋,賀蘭雪立刻回過神來,“查到了嗎?”
陳管家點點頭,臉上眉毛鬍子仍然笑得一抖一抖,“公子,趙眉兒的確是麗水城出來,家裡的寡母也的確剛剛去世兩個多月,進城的時候也有過記錄。”
賀蘭雪松了一口氣,“多謝你了,陳伯。”
陳管家似是有些不解:“公子爲何會疑心趙姑娘呢?”
賀蘭雪走回書桌前坐下,神色稍稍輕鬆了幾許,“我只是……覺得太巧。”
“那公子何必將她帶回來,既然覺得可疑,爲何不乾脆讓她離得遠遠的。”
賀蘭雪輕輕擺了擺手,“與其讓七寶往外跑,不如將危險放在眼下,至少我還能夠得着。”
管家明白地點點頭,安慰道:“公子不必過於憂心,七寶小姐平日裡看起來是小兔子,遇到危險的時候,會一下子變成小狐狸,我相信她肯定不會出事的。”
賀蘭雪沒想到陳管家居然打出這樣的比方來,臉上竟也露出和煦的笑容,看着桌上七寶以前練字的字帖若有所思,“可惜,她這隻小狐狸一碰上心裡不設防的人,就又變成任人宰割的小兔子了。”
管家驚訝地睜大眼睛,皺紋也撐一下子開了,“不會吧,我瞧着七寶小姐不像是一點心思沒有的傻孩子啊——”
“就怕她把我當成外人,所有的心思都用來對付我,看不清身邊真正的危險。”賀蘭雪搖頭苦笑。
“公子你放心,我會留意的。”
白天七寶要去錦繡院唸書,晚上才能回來。用過晚飯,七寶和趙眉兒或下一會兒棋,或作作猜字遊戲,打發打發時光。過去,七寶並不知道原來趙眉兒去世的父親竟然是個秀才,還以爲人家跟她一樣目不識丁,現在才知道趙眉兒竟然是個很有才情的女子。
下棋七寶基本沒贏過,只趙眉兒看到七寶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故意讓了她兩回,二人十分親暱,一同起居,連晚間趙眉兒都經常宿在七寶這裡。
別人也並無介意,畢竟年輕女孩子總是喜歡膩在一起,誰也不注意她們都窩在一起說些什麼。
這一夜,趙眉兒一樣留宿七寶這裡,只是兩人都沒睡着,便都坐着說些閒話。不知怎麼趙眉兒便問起七寶:“賀蘭公子品性高雅,俊美異常,別人都讚不絕口,你怎麼始終不冷不熱,他說起來還是你的恩人,照顧你幾年,怎麼不見你對他親親熱熱?”七寶心裡一跳,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回答她,難道要告訴她說,這個哥哥人前這麼高貴,背後卻來爬她的牀嗎,隨着年歲漸長,七寶也知道有些事情,即便是親密如姐妹也不好說,不是不想,是不能。如果讓趙眉兒知道,那麼這段關係將更加顯得齷齪起來,倒反而像是她爲了留在賀蘭家而出賣身體一般。雖說當年她也確實存着這樣一點只要能留下來做什麼都可以的念頭,但是自從跟海藍真的在一起以後,她再不敢這麼想。
見七寶不回答,趙眉兒娥眉輕蹙,擔憂道:“七寶,既然你當我是姐姐,有些話我不得不叮囑你,雖然大曆民風開放,女兒家都是要找個好歸宿的,你年紀尚小可能不明白,與賀蘭公子感情淡泊於你絕無好處。將來你若是要想擇婿,賀蘭公子如肯幫你,這就大不相同。”她頓了頓,看了眼七寶困惑的表情:“他是你兄長,如果他出面的話,你當然能找到一個如意郎君。”
這番話說得十分懇切,明明心裡感動得不得了,七寶嘴上卻不置一詞,只微微露出靦腆的笑容。趙眉兒倒是覺得她自從及笄以來性格沉穩了一些,雖然時有天真的行爲,卻更顯得清麗可愛。
其實七寶心裡有苦說不出,她現在不想再留在賀蘭家,但是很忌憚顏若回所說的話,何況又有趙眉兒在,她更加不能隨心所欲的離開,即便如此,她也實在無法再跟賀蘭雪親近,想起那一晚上的事情,就讓她覺得心裡怪怪的,很彆扭很彆扭。想着想着糾結起來,她開始拼命絞起自己的手指頭。趙眉兒不免開懷,這個七寶,果真是個孩子心性。“不過,有一件事情我恐沒對你說過。”
七寶支愣起耳朵,看着趙眉兒突然變得有些嚴肅的臉。
“我其實——見過你哥哥賀蘭雪。”
“什麼時候?”
趙眉兒微微側過頭,似在回憶當時情景,“就在你離開那一年。黃大爺不是出了事兒嗎,那段孃親有什麼事情都叫我去做的。我還記得當時是傍晚,我送酒到城郊,遠遠見到兩個紅衣人向林中越去,奔走如飛。我一時很好奇,就悄悄跟過去,後來想起來還真是後怕,萬一是壞人怎麼辦,好在不是。”
趙眉兒臉上露出微笑:“我以前單單知道富人們都愛在郊外建大宅子,卻沒想到連林子裡也有一座竹樓呢!”
七寶驚奇起來:“麗水城外嗎?”
那座竹林甚少有人去,怎麼會有一座竹樓呢,七寶心裡有些疑惑。趙眉兒啓脣一笑:“是啊,我遠遠看見那座小樓裡面,燭火通明,雅緻非常。我心裡還覺得很奇怪,就躲在樓外看。後來看到樓上有一個女子,背向樓外站着,面目看不清楚,還穿着紅色的紗衣。”
紅色的紗衣?七寶的瞳孔有一瞬間的緊縮,她突然想起那時的一個噩夢,莫非那不是夢嗎?紅衣女子真的存在?那時候看到殺人的場面,也全是真的嗎?七寶頓時腦中嗡嗡作響,額頭上冷汗涔涔,手緊緊抓住被頭,聲音已經不自覺帶上了一絲緊張:“然後呢?”
“然後,”趙眉兒彷彿沒有察覺到七寶的異樣,接着說下去,“一個男子過來與她一起站着,就見到他們兩人一同向窗外觀看,向天空指指點點,我猜是在賞月,他們神態很是親密。這時候我纔看清了那男子的相貌。”
七寶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着趙眉兒,她卻渾然不覺,兀自說下去:“說來真的是很巧,那男子竟然便是——賀蘭公子!”
這話一說出來,七寶面色大變,只因爲實在是匪夷所思,她驚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七寶此刻有衝動跑出去找賀蘭雪問清楚,可終於硬生生忍住,她腦中念頭轉得飛快,是眉兒姐姐在騙人,還是賀蘭哥哥真的跟當年那件事情有關,或是有人借眉兒姐姐的口想要冤枉他——不不不,她怎能懷疑眉兒姐姐,而賀蘭雪卻已經欺騙過她一次。他如果沒有特別意圖,爲何要去麗水城,爲何要收養她,爲何要讓玉娘來試探自己,莫非就是因爲他就是那個轎子中的男人?
當年那個被追殺的人死之前說了一句話,墨淵教主,墨淵教,墨淵,七寶反覆將這個詞來回想了很多遍,越發覺得很耳熟,可是偏偏當年那一個片段在腦海中重複回放,明明近在眼前的事情她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到底是誰提過這個詞?她好希望海藍此刻就在自己身邊,能夠幫助她一起想,他曾經說過會保護她,可是如今她遇到了困難,他人又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