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羣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陷入一片難言的尷尬。原本屬意的海家公子突然暴斃,雖然蹊蹺得很,可是既然連屍體都葬了,他們也沒了主意,和親還是要人去,海家不肯出人,這個燙手的山芋,又丟到哪裡去。
賀蘭家倒是有個神仙樣的公子,可是,各大世家核心的老狐狸們心裡有數,這個人,萬萬不能送出去,一旦離開大曆邊境,那叫一個災難,只怕比兩國開戰引起的後果更加嚴重,任是誰都會覺得,還是把他放在眼皮底下安全點。
一來二去,這任務又落到了明親王世子身上,勃氏皇親中,他是最合適的,也是爵位最高的,送他去,再合適不過,可惜,明親王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要他將獨子送到那種地方,打死他也不幹!
這邊爭執得面紅耳赤,大殿門口突然響起一個男子的聲音,“我願意去!”
一時間靜了片刻,頓時炸開了鍋,衆人紛紛看向剛纔還在爲了自己兒子爭得不可開交的明親王。他臉色鐵青,不敢置信地看着站在門口的那個人。
勃日暮一身華服,站在大殿門口,陽光從他身後投影進大殿,留下一片厚重的陰影。
明親王面上活活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怒斥道:“你來做什麼,未經宣召,你當是小孩子過家家?兀朮路途遙遠,荒涼貧瘠,此行兇險難測,你真是半點不知道輕重!”
勃日暮目光朗朗,直視自己的父親:“我是您的兒子,您這樣一再袒護我是在貪念親情而捨棄大義,顧念兒子而牽累國家。身爲大曆的皇族血脈,您這樣做,是在授人話柄,攻擊您置國家大義於不顧!我勃氏絕無怕死男兒,此行非我不可!”
明親王臉色已經開始泛白,他萬萬想不到自己一心要維護的兒子,居然在此刻跟他唱反調,平日裡一切都可以忍了,現在生死攸關的時刻,他還是這麼任性妄爲!
賀蘭傅賢笑道:“果然是明親王世子懂大義,是我大曆的好男兒——”
明親王狠狠瞪了他一眼,對着太后道:“這件事情上本王的確抱有私心,勃日暮是我的兒子,更是大曆的皇族。我不能讓子侄本就不興旺的勃氏皇親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兀朮人出爾反爾,不講信義,難道靠一兩次聯姻就能平息他們窺視大曆土地財富的貪心嗎?難道我堂堂大曆皇朝,會懼怕一個蠻夷之族嗎?難道歷史的教訓還不能說明他們的野心與惡毒!太后明鑑!”
太后沉吟不語,此刻明親王已經將她置於一個兩難的境地。先皇在世時候,曾經無比優厚明親王這個皇弟,就是因爲勃氏一族子侄並不興旺。一旦她堅持讓明親王世子去和親,那麼,她將有何面目去面對勃氏宗親,如果真的送他去了邊疆,一旦出了什麼差錯——
皇帝突然道:“身爲勃氏子弟,上天授命的皇族,天下萬民的表率,既然身居高堂之上,就應勇擔天下重任,否則就是有愧於國家百姓,有負於上天所託。朕贊同堂兄的話,勃家的人不能只享受天命賜予的榮華富貴,而讓別人去承擔與萬千榮華相應而生的種種艱險,身爲大曆朝的正統皇親,這份責任,不可推卸!”
衆人不敢置信地盯着皇位上的皇帝,難以相信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孩子可以說出這番話來,只有太后露出微笑,看着這個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皇帝,十分欣慰。
小皇帝看着勃日暮,目沉如水,一字一句道:“堂兄,朕問你,你真的願意去和親嗎?”
勃日暮向前跨了一步,第一次向這位年僅十二歲的皇帝誠心跪倒:“大曆皇朝明親王世子勃日暮有本參奏,請陛下下旨,准許勃日暮出關聯姻。”
明親王已經毫無退路,滿面怒容,不知如何是好。
勃日暮揚起笑容,看着大殿上的衆人,“即使出現意外,勃日暮也會無愧自己的身份與血統。只要有一線化干戈爲玉帛的機會,身爲皇親,定當不辱使命。請陛下下旨。
賀蘭傅賢此刻皺緊眉頭,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反而一時間猶豫起來。事情進行得如此順利,反而讓他隱隱有不妙的感覺。
七寶坐在採珍閣,託着下巴想心思,玉娘見她這樣,笑着拍拍她的頭,“前兩天還沒有精神,怎麼這幾日一下子有精神天天來找我了?”
七寶摸摸櫃子上的緞子,“我明天就要回錦繡院唸書了。”
玉娘訝然:“公子不是不讓你去嗎?”
七寶吐吐舌頭,“就是哥哥讓我去的。”
玉娘思忖了一會兒,點頭道:“公子是對的,你在家裡呆着肯定要悶出病來,跟那羣小姐在一起好歹有人作伴。”
有人作伴?七寶翻翻白眼,那些千金小姐?還是算了吧,她情願一個人呆着還安靜點,她原來以爲大家千金很矜持,處久了之後才知道,原來比菜市場的大嬸還要聒噪,簡直可以媲美澡堂的鴨子,談起賀蘭公子或者明親王世子來,那叫一個帶勁兒,口沫橫飛。偏偏人前還要繼續保持完美形象,見風就倒,實際上有的小姐因爲長期養尊處優,那胳膊比七寶大腿都粗,遇到風一吹居然也好意思倒得下來,名副其實的‘千金壓頂’啊,七寶哀嘆,果然,她是學不來千金小姐,這活兒難啊……
不過,她錦繡院還沒合格,照道理確實是沒有畢業的,她如果畢不了業,將來也不能嫁人,不能嫁就不能嫁吧,反正她答應了等海藍哥哥,那她就要等下去,當然不能嫁給別人。
但是跟坐在家裡,與賀蘭雪面對面,她又覺得彆扭。雖然他再沒半點不合禮的舉動,對她的態度如同回到原先感情要好的時候一般無二,可是,總覺得心裡怪怪的,她真的沒什麼道理再留在賀蘭家,可是如果她離開,將來海藍哥哥要去哪裡找她?再者,上次那個怪傢伙走之前說的那些話,確實讓她暗暗擔憂,如果有人找上門來,她沒有自保的能力,一旦離開賀蘭家,她將會面臨什麼樣的處境……
真是不能想啊,想了腦子都疼……
玉娘看她苦惱得皺鼻子皺眉頭,笑起來:“你還這麼年輕,就一副愁樣,將來可怎麼好?”
七寶嘆了一口氣,想起早晨的一幕,頓時覺得心裡堵得慌。
早上吃完早飯,聽說賀蘭雪今天沒什麼事情,要留在家裡,她就急忙告訴他,她要來玉娘這裡玩,他看了她半天,才垂下眼睛,悶悶說了一句:“你高興就好。”
送她上馬車的時候,賀蘭雪站在那裡要來抱她上去,她竟然下意識地雙臂環抱在胸前,側着身子避開他,雖然她不是故意的,但是卻叫他瞧出來,她現在很防備他,也不想他靠近,那一瞬間賀蘭雪那個眼神,連她看了都……
難受……
“七寶,我會想你的。”第一天的時候他向她揮手。
“七寶,希望你早些回來。”第二天的時候,他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她。
“七寶,天黑了就要記得回家。”第三天的時候,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不想,你回來的太晚。”第四天的時候,他沒有看她,也沒靠近她,就站在門邊遠遠看着她。
她好像真的有點過分,但是,既然說了要做海藍哥哥的新娘子,七寶就不能食言啊——算了,不想這些,當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的時候,七寶只能等到自己心情轉換過來,才能讓事情順利,只是,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想出辦法來。
“七寶!你是七寶嗎?!”
七寶驚訝地擡起頭來,站在眼前的女子,她面容憔悴,嗓音沙啞,穿着青色布裙,一身風塵僕僕的模樣,可是清秀的容貌毫無損害。
她杏眼桃腮,朱脣微抿,眉間一點美人痣鮮血似的紅,倒給她原本清秀的容貌,添了幾分說不出的豔麗。正是麗水城陳寡婦那個美貌的女兒眉兒,雖然已經兩年多未見,七寶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眉兒姐姐?”七寶驚呼!
玉娘看她愣在當場,便上前將那站在門口不敢進來的美貌女子領了進來,“七寶,你認識這位姑娘嗎?”
那女子突然淚如雨下,看得堂內小夥計都愣住,果然美人哭起來就是不一樣,他心裡一跳,趕忙掀開簾子進去了,不敢再看這位梨花帶雨的美貌佳人。七寶上去牽住她的袖子,“眉兒姐姐,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你孃親呢?”
陳寡婦原先的夫家姓趙,但是去世很早,陳寡婦一個人含辛茹苦帶着這個女兒。她當時不過三十年紀,生得十分俏麗,纔會被黃老爺看中,他財大勢大,陳寡婦不得不委身於他,只爲了圖一口溫飽。這些七寶都是知道的,可是趙眉兒接下來說的事情,就在她意料之外了。她原先以爲黃惡霸倒臺之後,會有人受惠,卻不知道,依附於他生活的人,卻也很多。他一被抄家流放,那些人都跟着倒黴,連帶着陳寡婦的小酒鋪也被他的仇家搗亂砸了個精光,擔驚受怕的母女倆不得已關了鋪子。可是從那以後,陳寡婦就病倒了,兩個月前剛剛去世,無依無靠的趙眉兒不得已來京都尋個遠親,可是人家不但不肯收留她,還要把她趕走,她沒有足夠的盤纏,只能住最下等的客棧,白天出來尋一些活計勉強爲生。
她說到動情處,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珍珠落下來,連玉娘看了都心有不忍,更何況是與她熟時的七寶。小時候她捱餓的時候,這位眉兒姐姐經常偷偷塞饅頭給她,她都牢記不忘,受人恩惠,本就不能忘記,更何況是貧苦時候的朋友,可是七寶心裡也犯難,她在京都不過是寄住,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離開,如何能收留趙眉兒。想到這裡,她咬咬牙,決心呆會兒就出門去把那串紅瑪瑙鏈子給當了,給眉兒姐姐做盤纏。剛提出來,趙眉兒就搖頭,她在麗水已經沒有親人,一個孤女,回去又能如何……
七寶是最能明白她的人,無依無靠,無家可歸,上無片瓦遮頭,下無立錐之地,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她當然都懂。
玉娘在旁邊看了也很心酸,“趙姑娘,如果你不嫌棄,就留在這裡,這個繡樓雖然不大,可是留下個把人還是可以的。”
那趙眉兒搖搖頭,眼巴巴地看着七寶,眼中流露出依依不捨的感情。
“七寶,你現在住在哪裡?方不方便——”趙眉兒沒有說下去,看見七寶的神色,便已經住了口,強笑道:“沒有關係的,我就住在客棧,你什麼時候都可以來找我。”
“既然是七寶的朋友,當然應該住在賀蘭家。”幾個人吃了一驚,回頭一看,賀蘭雪一身月白衫子,面目俊美,形容美好,他站在門口,看着七寶道:“我來接你回家。”
眉兒姐姐可以住進賀蘭家嗎?七寶不知道爲什麼,心裡卻有些忐忑。本該是她所期盼的一件事情,可是無端的有些憂愁。就像是心裡突然多了一點負擔,原本她就欠賀蘭雪的,如果趙眉兒也住進賀蘭家——平心而論,她爲和眉兒姐姐重逢而高興,有機會幫助她,她也能夠鬆口氣,可是這樣一來,同樣是要沾賀蘭雪的光,這等於是給兩人本就說不清楚的關係上再加一道鎖,想了想,七寶說:“哥哥,還是讓眉兒姐姐住客棧吧,我以後再去找她。”
如果可能,她情願將來和趙眉兒一道回麗水城。如果海藍哥哥在京都找不到她,肯定會去麗水找她的,七寶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這是什麼話,既然這位姑娘能在京都遇見你,本來就很難得,怎麼能讓她去住客棧,那種地方龍蛇混雜,一個姑娘實在很不方便。”賀蘭雪微微皺眉道,對七寶試圖這樣來分清彼此的意圖十分了然,一口回絕。
這句話說得七寶滿臉通紅,好像自己非常冷心冷面不近人情,可是,她明明是——“眉兒姐姐不是別人,我想她肯定能理解的。”
這種話本來不該當着別人面說,賀蘭雪修養再好,也不能忍受七寶當面跟他這樣生分,完全將他當作外人來看待,思及此,他的心情複雜得很,像生氣又不是生氣,倒是傷心的成分多一點,“我賀蘭家還不至於這樣虧待客人,七寶,在客人面前,你實在是太沒有禮貌了!”
眼看這裡要起爭執,玉娘趕忙上來調解,勸七寶道:“別惹你哥哥生氣,趙姑娘孤身住在客棧,你放心嗎?想想看,我這裡來往客人也多,確實不太方便,如果能住在賀蘭家是再好不過的。”七寶咬得嘴脣泛白,想起那一次站在客棧門口不敢進去的經歷,確實狠不下心來。
“好了好了,別當着人家面說這些,趙姑娘遠來是客,不可怠慢了。”玉娘輕輕提醒七寶。
七寶一驚,對,她怎能在眉兒姐姐面前說這些,她聽見了要誤會的,眉兒姐姐一向很傲氣,絕對不肯仰人鼻息,她這麼說,萬一讓她以爲自己根本不願意收留她,肯定要傷心的。
她回頭去瞧趙眉兒,卻見她神色怔忪,盯着賀蘭雪彷彿入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