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桌上已擺好飯菜,七寶孤零零地坐在餐桌前,海藍的傷勢已經恢復得七七八八,但是大部分時間還是留在他自己的廂房用飯。老管家指揮着侍女端上最後一道湯。打開煲好的湯,香氣四溢,熱氣騰騰,薰得七寶幾乎要落淚。

“哥哥,今天還是不回來嗎?”七寶的筷子拿起來又放下,遲疑地看着老管家。

他依舊是一副笑咪咪的模樣,只是略微頓了頓,便搖搖頭。

是不知道,還是不回來?七寶也不明白這個搖頭的意思。

賀蘭雪卻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面上帶着幾分疲憊,僕從接過他手中的披風,他身上還帶着晚上外面常有的露水,散發着淡淡的寒氣,七寶莫名其妙地感到有點冷。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哥哥回來了嗎?”

賀蘭雪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吃飯吧,我有些累,先休息了…”

七寶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哥哥不吃飯了嗎?我們等了你好長時間纔開飯的……”

明明是她在等,可是她用的詞是‘我們’,她唯恐賀蘭雪有任何的不高興,並不敢這麼放肆的用‘自己’來表達。她不喜歡一個人吃飯,空空蕩蕩的大廳,站在一邊的侍從再多,也沒有一個人肯跟她多說一句話,總是問一句答一句,她甚至懷疑,以前賀蘭雪是不是就坐在這個位置,面對着一羣永遠戰戰兢兢的侍從吃飯。雖然她來了以後,吃飯的都是兩個人,可是從來沒有孤寂冷清的時候。那以前呢,賀蘭雪也是坐在這裡等着開飯,沉默地吃飯,然後離開,僕從收拾桌子,這麼過的嗎?有的時候,她甚至想勉強那些人一次,想要他們坐下來陪她吃飯,可是看到他們抖抖索索的樣子,她又覺得不忍心。換個角度想,如果當年,黃大爺有一天突然叫她去陪他吃飯喝酒,她心裡也是要嚇破膽的,雖然,這個比方並不恰當。但是,在等級十分嚴苛的京都,如果她強硬要求別人陪她吃飯,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她是實在寂寞到要發神經。

賀蘭雪看了看還在冒着熱氣的滿滿一桌:“你先吃吧,再說,我也不餓……”

雖然是這麼說,一轉眼,他還是看到七寶眼中有很輕微的失望的情緒。他微微怔了下,還是坐了下來。

席間,七寶不停地想要找話題,儘量做得語調輕鬆,試圖活躍一下略微沉悶的氣氛。她從來不知道,沉默的賀蘭雪會讓人有這麼緊張的壓迫感,她手心裡都微微有些汗。那湯她並沒有喝一口,都還是覺得薰得她眼睛蒙上一層霧氣。可是不管她說什麼,賀蘭雪總是淡淡點個頭,自顧自地每樣菜嚐了一點,彷彿這樣就算吃完飯了,盡完陪妹妹吃飯的義務。普通人家兄妹是這樣的嗎?七寶沒有真正的家人,無從比較。

只是,賀蘭雪這樣的態度,讓她覺得,說什麼都是,多說多錯。他也不會嫌她煩,只是她說,他不置可否地聽着,有時候會有點笑容,很快又隱沒不見。賀蘭雪,在外人面前,總是將自己的情緒隱藏的很深。這麼說,七寶也是,他眼中的外人了嗎?就因爲她堅持希望他們只做兄妹的關係,因爲她拒絕他的表白?所以連普通的兄妹都要做成這個樣子嗎?

七寶想要問,可是開不了口。在躊躇之間,賀蘭雪已經吃完了飯,推開了眼前的精緻瓷碗,“我吃飽了,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你慢慢吃。”七寶看着他走出去,終於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七寶很細心地把院子裡西門兔子的小窩都給收拾掉,把所有的木板都送去廚房當柴火。表面上更是一點都看不出來爲自己愛寵傷心的模樣。

海藍站在一邊,看着她一點一點地將這些事情完成。

“會難過嗎?要不然我再送一隻兔子給你。”

“不需要了,西門兔子都死掉了,我覺得到我身邊,總不是什麼好事。”七寶垂頭喪氣。

海藍眼神黯淡了下,蹲下身體摸摸她的腦袋。“不要這麼說。”

七寶像個小老太婆一樣深深嘆了一口氣。

雖然乳孃說身邊最喜歡的人也好,動物也好,離開了就離開了,千萬不要惦記、不要捨不得,那樣反而會成爲羈絆,讓離開的那個即便是走了也走得不安心。可是相處久了,也會有感情的啊,何況是西門兔子那麼可愛的小東西。

海藍看着七寶手背上突然啪嗒啪嗒憑空出現的水珠,沉默下來。

比起他們這些,沒事拿着動物狩獵玩的貴族公子,七寶經歷的,實在是不一樣的人生。

七寶不知道那一天海藍到底看到了什麼,但是他從來沒有提過,她也便把尷尬收起來。每次說到婚事,海藍依舊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七寶也不好意思表現得太冷淡,但是她心裡總覺得,不管怎樣,她既然沒有想跟海藍哥哥一輩子在一起的意思,就該坦白告訴他。可是每次她提起來,海藍就像未卜先知一樣搶先岔開話題,讓她無從說起。

哥哥自從那一天以後,就再也沒有來過她房間,平時看見她,也總是一副淡淡的樣子,不冷也不熱,說不出是怎麼個表情。以前看他溫柔親切的樣子看多了,現在才知道他對待外人就是這麼一副死表情,確實挺不招人待見的。

怪不得人家總說,賀蘭公子有着曉日一般明亮的面孔,卻生就冷月一般冷情的心腸。

多麼複雜又多麼矛盾的一個男人。

要是問她,被哥哥疏遠,會不會不高興。七寶會難過,很難過,因爲人都是希望自己被別人所喜歡的,儘管那種感情並非她所要求,還是喜悅着,沒有人會希望被別人忽視,被人視若無睹。但是七寶很知足,她在很早以前就明白,施捨給你的東西,人家隨時都可能拿回去,她一直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雖然,當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還是會難過。

但是她還是很滿足了,比較起流落街頭披着麻袋的乞丐,她不用出去要飯,也不需要像以前一樣爲了三餐奔走,不需要挨餓受凍,這在她看來,已經是很好,沒有人給她白眼看,也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只爲了自己高興就踢她一腳,那種生活,七寶過得很怕很怕,她不想回到以前的環境中去。本來就是一時之間害怕才逃走,現在回來,就是做好了心理準備,哪怕哥哥從此以後就對她做出……那種事情,她也能忍耐,只要不用流落街頭,也不用擔心隨時會被流浪的狗咬一口,她真實地恐懼着那種生活。可是一轉眼,她還是住在賀蘭家,還是賀蘭家的小姐,雖然哥哥不再像以前對她那麼溫柔,但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這個美好的生活繼續下去。

直到她找到自己的家以前,她都要留在賀蘭家。只是,她什麼時候,纔能有屬於自己的家呢——

雖然哥哥不再陪伴她一起作畫下棋,也不再陪她相伴出遊踏春,但是在其他任何一個方面,都沒有虧待她。處處都像是一個十分溫厚的兄長,得體而客氣,但是七寶總是覺得隱藏在他浮雲流水般悠然的態度下,總是有隱隱風雨之勢,彷彿此時的平靜和溫和,都只是她的錯覺和迷夢一般。也許她從來就沒有了解過賀蘭雪,他所表現出來的,總是想要讓她看到的那一面而已,而已。

如果可能,七寶想要儘快找到屬於自己的歸宿,像一個正常的,她這個年紀的女孩一樣,她也會,憧憬着得到一個美滿的,溫暖的家庭。

……

……

這一年大曆的冬天似乎來得比往年都要早,空氣中僵冷的氣氛似乎在整個朝堂上瀰漫。年僅十二歲的皇帝靠在龍案上,嘴角的笑容有點懶洋洋的,大殿裡顯得有些空曠,臣子們的聲音在他耳邊相繼迴盪。這時一小片枯葉不知從哪裡飄到他的面前,他伸手接住,指尖輕輕觸碰着,落葉馬上破碎了,皇帝的神情現出一絲失望。

龍椅後,垂掛着厚厚的珠簾,裡面長年有一把牡丹圖案的貴妃椅。太后端坐在椅子上,她的面容似乎帶着一絲憂慮。禮部的官員正在陳述着,這讓她的面容越來越不悅。身邊伺候的海英緊張地伏低了身體。

“陛下,兀朮大可汗爲女兒暹羅公主的求婚奏摺早已呈上去了,不知道陛下和太后有何意見?”

皇帝連眼皮都未擡,抿着嘴脣,半個字都沒有說。

朝臣們彼此間交換了一下眼色。

太后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出聲的時候,禮部官員已經在這大冷天緊張地出了一頭汗。“哀家正在考慮最合適的人選,恐怕還要請使者再等上一段日子。”

他的眼神落在一邊賀蘭傅賢的身上,發現後者正微笑地看着他,一時也不由嚥了咽口中的唾液,壯膽道:“可是兀朮王子已經在京都盤桓了一月有餘,已經口出怨言。他們抱怨我朝毫無誠意,怠慢使者,並且威脅近日就要離開。”

珠簾後的視線落在站在朝臣左側首位的明親王身上:“不知明親王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明親王心裡抽了抽,不露聲色道:“臣向來對京都中的貴族王孫瞭解不多,心中並無合適人選。”

“哦?”太后輕笑,外表淡定如明親王都不禁有點捏把汗,太后這麼問,擺明是看上了他兒子勃日暮,雖然那個小子不成器,他還沒準備把他送到兀朮去送死,尤其是在兩國關係如此緊張敏感的現在,兀朮突然提出聯姻,肯定是沒安好心,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想推出誰來做這個替死鬼。

“太后,其實臣下也考慮過犬子,可是,衆所周知,他放浪形骸,風流浪蕩不成樣子,實在難以當此大任,萬一不小心得罪了暹羅公主,破壞兩國友好,臣罪過就大了。思來想去,還是請太后另選才俊。”

賀蘭傅賢的容貌十分端正,看來就是一位非常穩重正直的長者,他此時笑道:“如果微臣沒有記錯,世子已經成年,正是年少有爲,大展拳腳的大好年紀。我朝貴族子弟中,當是他能擔負起這份保持兩國永世修好的大任,明親王就不要過於自謙了。”

保持兩國永世修好,呸!老東西明明是想要他兒子去送死,明親王的淡定再也掛不住,如果不是在朝堂上,他極有可能撲過去揪住那個皮笑肉不笑的老頭揍一頓,他勃姓皇室本就並不興旺,連先皇留下的子嗣在內,直系皇子也不超過十個,現在居然想要讓他明親王的獨苗去送死,想得美,賀蘭家真是毒辣啊!一門都陰損!

還不待這位年輕時候性格堪稱火爆的王爺親自動口,站在他後面的梅家和寧家便紛紛出言幫他,無非都是說些勃日暮年少不懂事,在京都中多有混帳的事蹟,不宜去聯姻之類。如果平日裡聽人家這麼說這個兒子,明親王還是會發怒的,可是現在他心裡怎麼聽怎麼舒暢,彷彿自己兒子越發不像話越發十惡不赦才越發有榮。

原本他還以爲那邊賀蘭家老狐狸會出言反駁,可是他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不,不對,這不是針對他兒子來的,明親王眼睛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