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玉娘跟着父親急匆匆地趕回賀蘭家,發現賀蘭公子蒼白着臉在大廳裡轉個不停,她上前福身行了禮。

“玉娘,你幫我去看看七寶,她,她——”賀蘭公子俊臉突然變得通紅,吞吞吐吐話說不周全。

玉娘驚詫地看看一邊的父親,老管家招手讓她附耳過來。

玉娘聽了幾個字,偷偷用帕子掩上嘴笑起來,看賀蘭雪臉色不對,她忙道:“公子千萬不要擔心,我來陪着七寶就好。”

賀蘭公子舒了一口氣,頓時覺得臉上滾燙,剛纔心急如焚,現在歇了下來,才覺得差點做了蠢事。

還以爲七寶哪裡受傷了呢……

玉娘進了門,賀蘭公子才坐下來喝口水,老管家笑咪咪地站在旁邊看着他。

他擡起頭看見管家:“陳伯,連你也要笑我嗎?”

老管家眉眼展開合攏又展開,白鬍子抖了抖,“哪能呢公子——”

其實七寶也不過一瞬間的慌張,她很快想起來乳孃每個月都要有的麻煩,因爲乳孃自己腿腳不太方便,凡事都需要她來攙扶和幫忙,所以她不是沒有見過。

只是從來沒有想到,居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嗚嗚嗚嗚,還以爲是個例。

她卷着小被子哆哆嗦嗦,玉娘笑:“七寶還疼嗎?”

七寶的額發垂落在臉頰上,玉孃的手愛憐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過幾天就會好了,七寶要堅強。”

她的手微微散發着涼氣,應該是匆匆從外面趕來的緣故。但是她的嗓音柔和,面孔溫柔,七寶有一種恍惚的錯覺,乳孃就坐在自己的身邊。她蜷到玉娘身邊,輕輕喊:“乳孃——”

“什麼?”玉娘沒有聽清。

“玉娘,你爲什麼不住在賀蘭府呢?”

玉娘笑,嘴角出現兩個深深的酒窩,“因爲玉娘有一個繡樓要照管啊,所以玉娘很少回來,其實玉娘見過七寶的哦,年關前報賬的時候,七寶就站在庭院裡堆雪人,可是七寶沒有看見玉娘。”

“是嗎?七寶怎麼看不見玉娘呢?”七寶迷迷糊糊。

玉孃的脣角溢出一個笑容,酒窩更深,“以後七寶要是願意,可以到玉孃的繡樓來玩啊——”

“可是哥哥都不讓人家出門。”七寶小小聲地說。

玉娘摸摸她的頭髮:“那是因爲公子緊張七寶的緣故,公子對七寶的好,可是從來沒有過呢。”

七寶梭梭地點頭,突然問道:“哥哥爲什麼對七寶這麼好呢?”

玉孃的手指頓了頓,模糊地說了句話,七寶沒有聽清,她便還是笑,頗有深意。

玉娘有一雙非常美麗的手,但是她的手指上有些薄繭,是做精細活兒的刺繡女子常有的,七寶抿抿嘴巴,睡得很香甜。

七寶再醒的時候,是海藍坐在她的牀頭。

七寶驚:“海藍哥哥,你怎麼進來的?”

海藍眯起眼睛洋洋得意,“你哥那傢伙,以爲把前大門和後門鎖死我就進不來了嗎,哼,我武功沒他強,可未必就進不來!”

“那你這麼晚了進來做什麼?”七寶瞪大眼睛。

海藍語塞。

“我就是想來看看七寶哪——”他的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好在黑暗裡看不清楚。

“我可是翻牆爬窗進來的,好不容易避開你哥哥的眼睛,他守得真嚴實啊——”

海藍哀嘆。

七寶嘴角翹起來一個小小的弧度。

“可是,七寶,你到底哪裡不舒服啊?爲什麼你哥哥都幫你去學院請假了呢,那麼嚴重,可是我看你沒發燒啊——”

七寶悄悄對手指……

這個,要怎麼說……

海藍突然伸出食指貼在她嘴巴上:“別出聲,好像有人——”

兩個巡夜的侍女舉着燈籠輕聲走了過去,紗窗上映出她們的身形,很快歸於平靜。

海藍笑,哼哼哼,還是他警覺。

“七寶……”

“恩?”

“七寶……”

“啊,我聽着呢,海藍哥哥。”

海藍有點張不開嘴,想想還是覺得來都來了,不問清楚不甘心,“你覺得我跟你哥哥一樣嗎?”

七寶甜甜點頭,“對啊,一樣的。”

海藍僵了僵,“你好好想想,你真的覺得我們一樣嗎?”

七寶歪頭,“你們哪裡不一樣——”

當然在你心裡要不一樣,海藍想哭,不,要循循善誘,慢慢改變七寶的感情。

就像養小小的動物一樣,要有耐心,循循善誘……循循善誘……海藍給自己打氣。

雖然七寶不是小動物,他看看她可愛的小爪子,抓過來捏在自己手心裡,七寶沒有動,因爲海藍的掌心很熱,非常暖。

“七寶,我跟你哥哥是不一樣的哦,我是我,他是他啊——”

七寶沒明白,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海藍到底想要說什麼。

“七寶,海藍哥哥很喜歡你,你懂嗎?”

七寶點頭,“我也很喜歡海藍哥哥呀——”

真的?!海藍心裡狂喜,心臟怦怦怦怦在暗夜裡跳個不停。

“當然了,海藍哥哥就跟我親哥哥是一樣的啊——”

一盆冷水澆下來,海藍狼狽不堪,他勉強彎起嘴角:“七寶,是不一樣的,記住,是不一樣的。海藍哥哥對七寶,對七寶的喜歡,恩,跟親哥哥對親妹妹是不一樣的。”

七寶扁嘴,“海藍哥哥是說,不把我當成很親近的妹妹嗎?”

海藍無力,“這樣說,如果你是我的妹妹,我就會欺負你哦!會捉死老鼠嚇唬你,會丟蟲子在你衣服裡,還會揪你辮子,可是你看海藍哥哥對你多好,會那麼做嗎?”

海藍哥哥好恐怖,做他妹妹好可憐,七寶想起那種情景,瑟瑟發抖,沉默了一會兒,“那海藍哥哥,我不做你妹妹了。”

海藍喜,小白兔終於要奔向他的懷抱了。

“還是我哥哥比較好——”

海藍差點一屁股從牀邊滑下去。

“七寶,明天海藍哥哥要進宮去見太后,可能沒法兒來找你玩,你要記得哦,海藍哥哥纔是最喜歡七寶的人哦——”

“太后?”七寶支起耳朵,“是住在皇宮裡的太后嗎?”

海藍嘴角僵了僵,立刻轉開了話題,“海藍哥哥的姐姐是宮裡的女官,海藍哥哥要去探望她。”

“是這樣嗎?”七寶的眼睛在黑暗裡依舊亮晶晶,反覆眨了眨,她剛纔明明聽他說要去見太后。

“當然是這樣。七寶,你快睡吧,學院只給了你一天假,明天還得上課去呢。”

哦……七寶縮回了被窩。

海藍聽她漸漸呼吸均勻了,偷偷捏了下她的臉,沒反應。

哼哼哼,可以實行今天的終極計劃了。

他彎下腰,輕輕拎起七寶的耳朵,“海藍哥哥最喜歡七寶。”

不對,不對,說反了。

“七寶最喜歡海藍哥哥。七寶最喜歡海藍哥哥。七寶最喜歡海藍哥哥……”

剛纔一共說了幾遍?海藍數了數,離七七四十九還差五遍,恩,要說滿這麼多遍纔有用。

以後每天晚上都要趁七寶睡着了溜進來說,連續九九八十一天,如果不靈的話,就去掀翻那半仙的攤子。

海藍美滋滋地想着。

七寶的嘴角彎了彎,腦袋又往被窩裡縮了一點。

七寶第二天當然去了錦繡苑,因爲賀蘭雪看到她臉就突然變得通紅,眼神到處閃躲,七寶很無奈,怎麼大家都有變化了呢?

早晨一去,賀蘭憐就盈盈趕來,噓寒問暖,瞭解七寶的病情。

七寶笑,一一應承她的問話。

錦繡苑真不像學院,像個花園,在這裡不光有最優美的景緻,還有如花朵般鮮豔的年輕小姐,嬌貴,而且美麗,一年四季,這裡都帶有春天的氣息。

“你看到寧歌了沒,他坐在湖邊不知道在想什麼。”鵝黃色衣服的女孩子邊走邊道。

“唉,我猜他肯定是覺得自己要失寵了。”另外一個紫裙子嘆了口氣,與那黃衣服對視了一眼,突然同時吃吃笑了起來。

她們鮮豔的裙子在風中翻飛,面容也嬌美天真,話語卻帶上了貴族小姐慣有的驕傲與刻薄。

“公主那種性子的女人,一天不找漂亮男人就會死,真是丟了皇家的顏面。”

“噓——小心隔牆有耳,太后是國母,寧太妃是她親孃,她們都不管,我們何必管她呢,反正她的名聲比水溝都要髒,怪不得賴在這裡不肯走,說不定是怕出去以後沒人敢娶她。”

那兩個女子又笑了一陣。黃衣服的突然道:“其實,我覺得寧歌長得還挺好看的,跳舞的時候也很——”

那紫裙子睨她一眼:“你可別春心動了,昨日才說見了那明親王世子讓你茶飯不思,怎麼今天這麼快轉到寧歌身上去了。”

黃衣服頓時漲紅了臉,不甘的跺了下腳,輕輕推了她一把:“胡說!我是說明親王世子跟賀蘭公子不分軒輊,只是因爲他這幾年不在京都,所以京都小姐們纔不大知道他。”

紫裙子冷哼一聲,“反正在我心裡,沒有誰比得上賀蘭公子,好在公主那魔爪沒有伸向公子。”

黃衣服壓低聲音笑道:“這你就有所不知,公主最厭恨賀蘭家的人。”

紫裙子的剛要說話,被黃衣服的擰了一把,她一擡頭,看見七寶正從對面走過來。

哼,狗腿子。

兩個人很瞧不上七寶的諂媚,所以正眼也不瞧她一下,就走遠了。

七寶看着她們的背影,摸出一塊糖糕放在嘴巴里,一邊嚼一邊很彆扭地走着。

嗚嗚嗚,真是難受,肚子還有點隱隱作痛。

好在,她背來了好多好多糖糕,痛的時候含一塊,對於七寶來說,美食是可以止痛的。

寧歌坐在湖邊,手裡的魚食已經撒光了,卻還是怔怔地望着湖面出神。

美男子坐在湖邊傷春悲秋,本來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但是對於某些人來說,就不可理解了。

“老師,你要跳湖嗎?”

寧歌皺眉,這個聲音,可惡!怎麼又是七寶這個笨蛋,他已經對教導她學舞徹底絕望,鴨子怎麼能變成天鵝呢,虧他還想把朽木雕成材。

“老師,你不要死好不好,我把糖糕給你吃。”

一隻沾滿了糖糕屑的,白白的小爪子伸到了他的面前,手心裡放着一塊小小的糖糕,寧歌頭上冒出了一根青筋,忍住,不要跟她計較。

一旦跟她說話,他怕自己會被她氣死。

“老師,你真的不吃嗎?”那爪子揚了揚,無數糖糕屑飛到了寧歌的袍子上,然後,有一點粘在了他的眉毛上。

忍住!

千萬要忍住!

寧歌的修養絕對不允許他再抓狂。然而,每次跟七寶沒說幾句,他就有抓狂的衝動。

七寶訕訕地縮回手,啃了一口,“乃嘻花芽雨木?”

“把嘴巴里的東西嚥下去再說話,你是個千金小姐,不是路上的乞丐,你能不能有點自覺!你看哪個小姐像你這樣!”寧歌怒道。

七寶睜大眼睛,吞下了嘴巴里的糖糕,“老師你終於跟七寶說話了耶,七寶還以爲惹你生氣了呢?今天一整天你都沒有跟七寶說過話哦!”

“你剛纔說什麼?”

“我說,老師喜歡養魚嗎?”七寶舔乾淨手指上的糖糕屑,看着湖水裡遊動着的紅鯉。

“你好惡心,離我遠一點!”

居然把手指頭啃得乾乾淨淨。

七寶摸摸自己的臉,“我今天出門前有洗臉啊?”

寧歌不說話了,他打定主意絕不再跟這個女孩子說一句話。

“喜歡養魚的人都很寂寞哦,老師你寂寞嗎?”

寧歌很驚訝七寶終於說了一句他能夠接受的正經話,她也許沒有他想得那麼呆纔對,“我喜歡魚,你喜歡魚嗎?”

七寶拼命點頭。

他看她渴望地盯着水裡的魚,以爲她也同他一樣,對魚那美妙的姿態和自由自在的遊動而目眩神迷。

“我有時候看着魚,就會想,人怎麼就不能像魚一樣活得自在呢?”

七寶默,沒聽懂,老師的側臉,看起來很俊,也很憂愁。

他在提到魚的時候,眼睛裡面似乎有什麼光芒,但是一閃而過,很快就歸於沉寂。

啊?老師居然想要去做一條魚嗎?

好奇怪的理想,七寶心想。

“你問我是不是要跳湖,難道你以爲我會死嗎?”寧歌的嘴角彎起嘲諷的弧度,他的眼中也跳動着湖水的微瀾。

“我不會死的。這世上有很多人,都想死。可是,很多人,都沒死成。”他的語調低沉,有點陰冷,七寶打了個哆嗦。

“不過你是不會懂的,你只是個孩子。”寧歌看着七寶,突然對她產生了羨慕的情緒,也許,是嫉妒大於羨慕。含苞待放的少女,一天天出落得越發動人,可是她爲什麼不像這學院裡的其他女孩子一樣,當着他的面叫他老師,背後卻罵他是個男寵呢?他情願她跟別人一樣這麼做,他情願她跟別人一樣將厭惡藏在眼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在她的眼睛裡看不到任何東西。

沒有嘲諷,也沒有同情,更加沒有厭惡,真是討厭,讓人討厭……寧歌心想。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七寶沾滿糖糕屑的手,無聲地笑了笑。

“老師看起來好奇怪——”七寶嘀嘀咕咕。

寧歌出神地盯着她。

“你要是喜歡,我可以送你一條魚,最漂亮那一條好嗎?”寧歌的語調柔和下來。

七寶擡頭,眼睛亮亮,“真的嗎?真的送給我?”

寧歌點頭,一條魚也能讓她這麼高興,果然是小孩子。但是他突然微笑起來,小孩子確實是最招人喜歡的。

七寶高興,寧歌剛想告訴她,要怎麼養魚。

下面一句話,徹底讓寧歌暴走了。

“恩,你好可愛,我是把你變成紅燒魚、醋溜魚片、還是鯉魚湯?”她看着湖水裡的鯉魚,嚥了下口水,也許可以烤來吃。

寧歌感到,自己的血液騰地一下子沸騰了,恨不得立刻揪住這個傢伙把她丟到湖裡去。

七寶不由自主地後退:“老師,你怎麼了,你的臉色好恐怖!”

寧歌冷笑,手上的骨節格格的響。

救命啊,老師好像要打人的樣子,七寶拼命回憶,自己沒有做什麼錯事纔對呀,難道說……

寧歌頓住了步子,他突然想到,或許魚是很自由,但是命運還是掌握在別人手裡,連一個弱不禁風的小丫頭,都能想着把它們變成一頓美餐。

相比起來,自己是不是太自怨自憐了。

看着七寶沒命地跑開,他笑,算了,今天就饒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