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兒看見他如此,眼圈頓時紅了,但思及賀蘭雪當日的無情,她狠狠心,咬牙道:“你要恨,就恨我一個人,你怎麼對我,我都無所謂,但你不要怪別人,尤其……不要怪他。”她唯一覺得抱歉的人,就是海藍,她已經傷害了他一次,不能再傷害他第二次。
她口中這樣冷冷地說着,一雙眼睛卻不由自主與賀蘭雪對視。
半響,賀蘭雪心中升起一陣淒涼。他在萱兒的眼中,尋不見深情戀慕,也尋不見怨憤憂慮,只剩下如水的平靜,剛纔的那些情意也似乎一瞬間都隨風而去了。他這樣想着,只覺得過往的付出,都付水東流,不由得心灰意冷。如果她恨他,怨他,他尚且還能得到她一絲的感情,可她現在護在另一個男人的身前,如此冷漠地望着他,賀蘭雪只覺得自己的手在顫抖,卻不知道是牽動了內傷,還是心痛難忍。
林子裡靜悄悄的,三人之間一片死寂。賀蘭雪僵立在原地,望着眼前熟悉的女子,卻被那幾句冷冷的話逼得無法前行,從她十二歲開始,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守候在她的身邊。陪她哭,陪她笑,給她一切想要的東西。可是如今,他卻必須面對她冷漠的目光,這簡直讓他不知如何是好,哪怕這是一場噩夢,也有結束的一天,可偏偏彷彿……沒有盡頭。
賀蘭雪一步步向後退,背靠在樹上,慢慢道:“我該恨你麼?”語聲嘎然而止,但言下未竟之意,旁人聽來卻又不知其中有多少痛苦。
萱兒眼睜睜看着他,身子一動不動。賀蘭雪轉過身去,輕輕一笑,道:“不論你如何對我,我都不會恨你。”
這是他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表露了自己的痛苦,若不是痛到極處,他是絕不會在第二人面前展現這種痛苦。
他轉頭,似不敢再看他們一眼,騰身而起,很快消失在林間。
海藍冷冷地望着賀蘭雪消失的方向,良久才低頭看向萱兒。這才發現她的淚水不知何時已滑落下來。他閉了閉眼睛,突然之間醒悟,萱兒和賀蘭雪之間,並沒有他插手的餘地。
經歷這樣的一件事,萱兒再也無心留在庵內禮佛。海明月見她神情不對,以爲她身體不適,便命海藍先行護送萱兒回宮。萱兒本想向海明月告別,離宮回到麗水城去,可是看到海明月憂傷的神情,她莫名覺得不捨,便決定再過幾天提起。其實,走都要走了,晚說幾天,又有什麼意義呢?誰知道就這幾天的時間,卻出了件大事,差點害得她這一輩子都走不了。
第二日,皇帝上了早朝,海明月還留在普濟院裡,萱兒便覺得這宮裡雖然一片花團錦簇,沒有親人在身邊的時候,便十分冷清。這時候,皇帝身邊另外一位內監來傳喚她,說是皇帝下了早朝,正在梅太妃的宮裡用茶,讓她前去伺候着,她心裡覺得十分古怪,勃長樂跟他親孃並不親近,又怎麼會讓她去太妃的殿裡。她四下看了一眼,發現身邊多了幾個陌生的內監,頓時感覺不對,剛要說話便被人捂住了口鼻。遠處的宮女可兒恰好看到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愣愣看着那羣人明目張膽地將萱兒帶走……
萱兒沒有想到,端坐在正位的是梅太妃,側座上坐着的卻是千嬌百媚的錦繡公主。看着這兩張臉孔,萱兒的神經一下子緊繃起來,一個還好,兩個都在,就證明是有備而來,看來她們就是知道太后不在宮裡,纔會拘了她過來。
身後的內監推了她一把,萱兒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她擡起頭向兩人請安,可是她們明顯沒有讓她起來的意思。錦繡公主故作驚訝,“太妃怎麼會招她來?”
梅太妃輕描淡寫地笑,“這個丫頭進宮雖不久,卻是這宮內上上下下稱讚的標緻美人,錦繡難道對她沒有印象?”
錦繡公主當然記得萱兒,尤其不會忘記賀蘭公子喜歡的人就是她,這件事情就像是一根毒刺,刺傷了她少女的自尊心,讓她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挫敗感。這時候她倒是忘記了自己被杜良雨欺騙對賀蘭雪下藥的事情,而將罪責全部怪到萱兒的身上去了,滿腔的怒火一下子被梅太妃挑動了起來,年輕的面容上滿滿的是盛氣凌人和怨恨,“太妃不說,還真是忘記了。”
錦繡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慢慢向萱兒走過來,長長的指尖挑起萱兒的下巴,上上下下打量着萱兒的容貌,越看越覺得熟悉,但她平日裡只關注自己,哪裡想得到這個少女分明與那個她叫做母后的女人十分相像呢?錦繡現在只是感覺到,她的美貌對自己造成的威脅。
錦繡公主尖尖的指甲在萱兒的左臉劃開了一道口子,萱兒倒吸了一口氣,尖銳的疼痛在臉頰上蔓延開來,鮮血一下子涌出。
“你勾引皇兄還不夠,還要去勾引賀蘭公子,當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公主的聲音本來十分優美,此刻卻充滿嫉妒,變得十分尖銳刺耳。萱兒凝起眉頭,一聲不吭地看着眼前站着的女子,她的背後,梅太妃正面帶笑容,捧起一杯茶水。
她立刻明白,錦繡公主不過是個被梅太妃利用的傀儡,而梅太妃纔是那個真正想要折磨她的人,她今日就算忍氣吞聲,只怕也很難躲過去。
“你以爲皇兄喜歡你,就可以有恃無恐了麼?你以爲本宮堂堂一個公主,連個宮女都收拾不了?”錦繡公主高高揚起下巴,像是一隻驕傲的孔雀,長長的鳳裙微微飄蕩,帶起一陣香風。萱兒突然莫名地想,這宮裡的錦繡公主生得這麼漂亮,生活又如此順遂,她爲什麼還總是不滿足,不高興呢,動不動就踢打內監鞭笞宮女,好像就是踩着別人的脊背生活的女人,她靠着欺凌別人才能得到快感,在貧窮困苦中長大的萱兒,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她這種人的存在。
“奴婢雖然出身貧寒,但是還知道自尊自愛,絕沒有做出勾引陛下的事情來,請公主不要相信這些無稽之談。”萱兒冷靜地說道,微微蜷起身子,感到梅太妃凌厲的眼神正投在她身上,像是要扒掉她冷靜的外皮,看她變得膽怯害怕,唯唯諾諾。
錦繡公主不由冷笑起來,秀眉一挑,“就算你如何狡辯,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來人,給本宮毀了她這張漂亮的臉,看她以後還有什麼能耐去勾搭別人!”她最憎恨的就是萱兒這張清麗的容貌,她甚至覺得只要萱兒沒了這張漂亮的面孔,所有的人的目光又會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她又能成爲這宮裡最受關注的風景,卻完全忘記了自己這道風景,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狹窄的心胸和醜惡的思想所腐化,慢慢變得更加可怕,不復少女的天真與純潔。
“錦繡,你毀了她一張臉又有什麼用?難道你還要放她回皇帝身邊去告狀嗎?到時候本宮好心幫你,可能也要被皇帝怪責了,這麼個小美人,若是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到時候就說是說了她幾句,她頂嘴了,偏偏又經不起板子,這樣豈不是更乾淨。”後面的梅太妃不冷不熱地道,美豔的臉上帶着一種朦朧的報復的快意,她彷彿看見海明月跪在她面前,向她求饒的模樣,通過折磨萱兒,她就可以達到報復的目的。難得太后現在不在宮裡,一旦她回來,再想要動手可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錦繡公主全身一震,難以置信地轉頭看着梅太妃,她倒是沒有想過要萱兒的命,但——既然都捉了她來,若是就這樣放她走,不啻是給自己留下了心頭大患,萬一日後萱兒得到了皇帝的寵愛成爲妃子,那錦繡公主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與其這樣,還不如……她目中的遲疑之色漸漸變得堅定起來,看着萱兒的目光也越發陰冷。
萱兒知道,恐怕今日這兩個狠毒的女人真的是想要她的命,思及此,她目中突然就變得淡然起來,也沒有半分的害怕,說到底,萱兒跟她的孃親海明月,有一點是十分相像的,她們骨子裡都是很堅韌的女人,很難真正被什麼打倒。
萱兒低頭道:“梅太妃,萱兒有一句話想要告訴您,這句話事關機密,不能讓別人聽見,縱然萱兒今日死在這裡,要是不能將這個秘密告訴您,萱兒死不瞑目。”
“哦,你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本宮?”梅太妃似乎覺得很可笑,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莫不是在拖延時間吧?本宮告訴你,別白費心思,太后根本已經出宮,陛下也被朝廷上的事情纏着,別指望着有人來救你。”
“萱兒不敢,萱兒有一個關於孔家的秘密,想要在臨死前告訴太妃,難道太妃不想知道孔家的寶藏在什麼地方?”萱兒嘆了一口氣,狀似可惜道:“這個秘密萱兒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好歹讓我說出來,也不用帶進棺材裡去。”
梅太妃一頓,放下茶杯,滿面陰雲地看着萱兒,她的目中有懷疑,但更多的是震驚,孔家寶藏原來真有其事,她還一直以爲是謠傳,若是真的,如果能夠將寶藏的秘密套出來……片刻之間,她已經起了別的心思,轉而笑道,“如果萱兒肯將寶藏的秘密告訴本宮,說不定會網開一面,饒你一命。”
萱兒脣邊仍然是溫婉的笑容,“這個秘密萱兒只願意告訴太妃,旁人是聽不得的。”
錦繡公主在一邊聽得一頭霧水,卻也知道這個旁人說的就是自己,當下怒道:“你這丫頭別再找藉口拖延時間,太妃,趕緊處置了她吧,省得夜長夢多!”
梅太妃輕輕一揮手,“這裡內監這麼多,難道還怕她跑了不成,好,你既然不願意告訴別人,上來說話。”
萱兒從地上爬起來,腳步輕淺地越過錦繡公主,很快就走近了梅太妃,她俯身在她耳邊說話,像是真的要告訴她什麼秘密似的,她身上發間都散發着一種可愛的香氣,梅太妃一陣恍神,電光火石間,萱兒袖間的匕首已經刺向了梅太妃的胸膛!梅太妃尖叫一聲想要避開,那匕首側偏一點,失了準頭,但也牢牢扎進了她的身子!
梅太妃一下子將萱兒掀翻在地,她淒厲的尖叫讓所有人都震驚了,誰也想不到這個小小的柔弱的萱兒,竟然會用刀子刺傷太妃!錦繡公主像是變成了木偶,不會說話了,等她清醒過來,內監們已經按住了萱兒,不,應該說是她自己束手就擒。她本就知道今天梅太妃想要她的性命,既然不能活着出去,她也不能讓傷害她的人好過!
一陣人仰馬翻,所有人都呆在當場!錦繡公主撲過來抓住她,“你做了什麼!你這個惡毒的丫頭!”
惡毒?誰惡毒?梅太妃三番四次要害她,現在還要殺她,難道不惡毒?剛纔明明可以扎中心臟,可是看到對方驚慌失措的面孔,萱兒還是心軟了,因爲那是一個人,不是動物,更加不是可以任意處置的物件,她只是要讓她明白,面臨死亡的那一刻人到底是什麼樣的感受!她的匕首偏了,也許只是她一時心軟,也許她根本沒有打算刺死梅太妃,只是要教訓她!
萱兒根本已經豁出去了,她堅定地,勇敢地看着錦繡公主:“我沒有勾引皇帝,更加沒有去勾引賀蘭雪,我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別將所有的罪過推給我,我承擔不起!”從來這些人都只會怪罪她,說她是孔鬱之的女兒,說她跟孔家寶藏有關係,說她孔家如何如何,說她是海明月的翻版,要求她揹負起不屬於她的過錯,這些人憑藉什麼!不過是因爲她軟弱,沒有靠山沒有背景,她是兔子,可是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錦繡公主顫抖地看着她說不出話來,倒是一邊捂住胸口快要被擡下去的梅太妃大聲喊:“不要讓她活着,快!動手!”早有一邊的內監端來一瓶事先備好的毒藥,捏住萱兒的下巴就要灌下去。
萱兒使勁兒想要掙脫這些人,可是他們這時候一窩蜂涌上來,按住她的手腳,讓她動彈不得,她不想死,卻不得不被他們灌下了藥汁,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灼傷了她的喉嚨,難聞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她的心口,她的指甲劃破了死死按住她的手臂的人的手背,那人尖叫一聲將她按倒在地上,指甲生生折斷……
好痛苦……難受……誰來救救她……真的……很難受……孃親……哥哥……
錦繡公主站在原地,已經變成了啞巴,她沒有想到看起來那麼柔弱的萱兒,竟然會拼死反抗,她以爲她會像是一隻螞蟻一樣被輕易捏死,不會引起任何反抗,可是她不但反抗了,而且刺傷了梅太妃,對着人大喊大叫,完全沒有平日裡溫順可人的模樣,像是一隻張牙舞爪的老虎,錦繡根本不明白,那是人最基本的求生意志,她從來沒有遭遇過痛苦,所以將所有人都看作是理所當然要奉承她尊重她,卻完全忘了別人也是人,遇到危險會反抗,遇到傷害會疼痛!
她看着萱兒漸漸不再反抗,軟軟倒在地面上,突然打了一個寒顫……莫非萱兒已經死了……
賀蘭雪正在書房裡,老管家伺候着他喝藥,他卻心不在焉,腦海裡總是迴響着萱兒說的那些話,無奈地嘆了口氣,冷靜下來才發現,他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說過,莫怪乎她那麼生氣……都是他不好……
“公子,你怎麼了?”管家看着剛纔還好好的賀蘭雪,突然捂着心口,大口喘着氣,他擡起頭來,也是不知所措的模樣,剛纔他正想着想着,竟然覺得心口一陣陣刺痛,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好奇怪!從未發生過,“沒事,”他揮揮手,不想讓管家擔心,可是心神莫名不定,讓他心裡的慌張越來越濃,好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正在逐漸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