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少楓帶上艙門,擡頭看着夜空,約莫着該近三更了。可能是習慣了獨眠,習慣了那種帶着微妙痛楚的孤單,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有點不太適應,也牽掛隔壁的雪兒睡得好不好,她一直無法深眠。翻了很久,聽慕容昊發出熟睡的鼾聲,她悄然下了牀。
雪兒睡得很香,小臉上掛着笑意,這讓她也不禁抉樂了起來。
船仍在疾行。不知不覺,都近秋了。夜風吹着身上涼嗖嗖的,她裹了件披風,伏在船舷上看着湍急的河水。
明天晌午後,船該到洛河碼頭了。
高山和幾個侍衛昨天在一個小鎮下了船,騎快馬先進京。她猜想慕容昊一定是讓他安排什麼去了,他沒有和她講,她也不想問。
別人都講近鄉情怯,越靠近洛陽,她也有一點忐忑,離別太久,有點興奮吧!許許多多熟悉的面孔浮上心頭,夾着許許多多往事也一起泛了上來。
在洛陽的日子,她大半都是快樂的,過得很刺激,象冒險一般。有時不免偷想,如果沒人識破她的女子身份,她會如何呢?也許真的會一輩子那樣過下去,到了很老,頷下也沒有一縷鬍鬚,好嚇人。
想到這,柳少楓輕笑出聲。
半輪明月已落在地平線外,遠處一片濁黃。東側的一顆孤星閃着金黃的亮光。沉默的夜色中突然想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一開,一室的燭光噴泄在她身上。
“冰兒。”她聽到一聲低語,穿着單衫的慕容昊長舒一口氣,長臂一伸,把她拉進懷中。
“我以爲你又不見了。”一陣河風吹來,他打了個冷顫。
“我睡不着。”她心疼地把披風分他一半。
“你在這裡幹什麼?”
她感到他胸口的熱氣,嬌柔一笑,依了上去。“想第一眼看到洛陽。”
星光下,他們默默對望了一會。他的手臂攬着她,兩個人靠向欄軒,面對河面。他用力摟緊她,她的身子重重倚在他身上,彷彿想要完全歸他所有似的。
“冰兒,下了船,你可能要暫時住到白府?”慕容昊猶豫了一下,說。
“理由呢?”她的聲音顫抖了,呼吸有點沉重。
“我想風風光光地把你娶回皇宮,”他俯首吻了吻她,“你應有個可以讓朝臣們接受的孃家。柳翰林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現在的你是白冰兒,姑蘇城白老爺的小千金,白少楠的妹妹。我做太子時,與你有情,但因爲一些誤會分開了。現在誤會消除,我們又重新一起。我們已有了一位七歲的小公主。”
“皇上,你可能已經忘記了,白家把我逐出了家門。”她傷心地苦笑,“我不喜歡這樣的安排,象一個圓一般,從終點又回到起點。我很驕傲我有一對至情至性的雙親,他們並不是見不得人。我不一定要做皇后,你讓我和雪兒住在宮外也可以。何費那麼大的周章?”
一陣逼人的沉默。幕容昊嘆了口氣,“冰兒,你太驕傲了,我從來沒有以爲你雙親如何不好。我也不是死搬教條之人。如我對你,你並不是大臣家的千金,而是一個女扮男裝的翰林,我沒有顧世俗與常理,也要你。可是冰兒,我現在是皇上,你能不能委屈一點,接受這樣的安排。我沒有別的,只是想能光明正大的和你一起!”
“你嫌我無法與你匹配嗎?”她挑下眉頭,掠過諷意。
慕容昊一股無名火突地就冒上來了,他很少爲一件事一再地向別人解釋多次。身爲皇上,他一個眼神、一句話都可以令羣臣膽顫心驚,令天下地動山搖,但柳少楓就象是和他對着幹似的,敏感得讓他手足無措。他仰起臉,閉上眼睛,“白府今非昔比。趙將軍早已把那位白夫人降服。對於你能夠做他家的女兒,他們會誠惶誠恐地感謝上天的。你無需擔憂什麼。”
柳少楓心一陣劇痛,好一會說不出話來。最後她笑了笑,“我有個小小的建議,你可不可以封我爲妃嬪。皇后,對於我來講,真的有壓力。朝臣對妃嬪,不會要求很高的。”
皇后出身要好,大方又尊貴,而妃嬪,嫵媚一點,嬌柔一些,清秀一些,醜點都沒什麼,只要皇上喜歡。娶皇后,是朝廷的事。娶妃嬪,就是皇上自個兒的事了。
“我再想別的法子吧!“慕容昊抿了抿脣,“天快亮了,回船再睡會吧!”
“好!”她柔順地任他擁着回艙,伴着他躺下。誰也沒有再講話,相擁着睡去,兩顆心卻不知不覺遠了。
第二天的黃昏,船慢慢靠近了洛河碼頭,沿岸的樹葉正泛出焦黃,遠處的高山一片嫣紅奼紫。
慕容昊抱着女兒站在船頭,她好奇的問題太多,但一看到碼頭上站滿了黑壓壓的人,她突地探身下來,抓住柳少楓的手,一臉護衛的神情。
“小姐!”人羣中一位婦人踮着腳,張望着船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身後的男子一直在爲她撫着背。趙芸娘也是滿眶的淚水,白少楠沒那麼溢於言表,但一雙手不自禁地在哆嗦。
船老大拋上纜繩,船靠了岸。高山率先跳上船頭,嚮慕容昊施禮,微微一笑,慕容昊微閉下眼,“都安排好了嗎?”
“嗯!宮中魏公公也安排妥當了。”
“小姐、小姐!”柳葉在船下一直叫着。
“冰兒!”“少楓!”
柳少楓有一點恍如隔世,腿微微顫抖。慕容昊轉過身,一手抱起慕容雪,一手牽住她,穩穩地握住,“皇后,隨朕下船吧!”
喉頭一動,她欲言又止。落寞一笑,跨下船。她終於又站到了洛陽的土地上。
“小姐!”柳葉衝過侍衛的阻擋,上前一把抱住她,緊緊地抱住,放聲大哭,“柳葉以爲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小姐了。”
“這不是回來了嗎?”她哽咽着安慰道。
柳葉瘦了些,眼下生出許多皺紋,柳少楓有點不捨,柳葉才比她大幾歲呀,老成這樣,必定是爲她生下的心病累的。
宗田站在不遠處憨厚地笑着,一臉狂喜。
她扭頭看到了一直關注着她的白少楠,久違的親情讓她掙開慕容昊的手,撲進白少楠的懷抱,“哥哥!”
“冰兒!”白少楠語音顫抖,“你真的回來了嗎?”
“是的,哥哥,我回來了!”
“真好!”白少楠悠悠呢喃。趙芸娘站在一邊,張開雙臂,大叫道:“不要忽視我,少楓。”
說完,騰手就從夫君懷中撈走了柳少楓,狠狠地抱了個滿懷,“少楓,你真是好會折磨人呀!玩這種把戲開心嗎?”
“不開心,大嫂。見到你,最開心了。”柳少楓溫婉一笑。
一句大嫂把芸娘叫紅了臉,她順勢道:“既然叫了大嫂,那就跟我回府吧!”
“對呀,冰兒,爲兄備好了馬車,等你多時了。”白少楠也跟着說。
“小姐不回翰林府嗎?”柳葉在一邊急得直搓手。昨晚高山跑回翰林府,告訴她,小姐活着,而且就要回到洛陽了,她喜得一宵沒睡,把小樓打掃了又打掃。
高山看了她一眼,“翰林不是葬在西山了嗎?這位是白冰兒小姐。”
“呃?”柳葉瞠目結舌,嘴巴張得老大。宗田稍有點看懂了,忙拉住妻子,“我們日後可以去白府看望小姐。”
柳少楓扭過頭,看了眼慕容昊。他維持着帝王深不可測的神情,冷眸如海。根本不沒有別的法子,他劃下的圈,她就必須走進去。從前如此,現在依然。
“哥哥,會不會太打擾?”她客氣地問,手心冰涼。
“你本來就是白府的女兒,哪裡談什麼打擾?”白少楠欣喜地笑着,“爹爹和孃親早已收拾好了廂房,等你回府呢!”
“嗯!”柳少楓覺得越來越冷,“雪兒,過來!”她需要個人撐着。
“孃親!”脆脆的聲音如黃鶯一般。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到了慕容雪身上,她無視別人,跳下慕容昊的懷抱,跑過去,抓住柳少楓。掌心相握,默契十足。“孃親,我在的。”
“小姐,小小姐和你一個樣子。”柳葉驚呼。
芸娘瞪大了眼,“少楓,你做媽媽啦!”
兩個女人撫摸着慕容雪的頭,一臉疼愛。
河邊風大,慕容雪的裙子被風颳得翻起。“小姐,不要站在這邊了,我們回去再好好講話。”柳葉說。
“對哦,小冰兒,舅舅抱,好嗎?”白少楠溫和地朝慕容雪一伸手。
慕容雪疏離地搖搖頭,“我自已可以走的。”
白少楠一臉難堪。
“雪兒,到父皇這邊。”一直沉默不語的慕容昊突然發言。
慕容雪沒有動。
慕容昊走了過來,拉住柳少楓的手,“冰兒,朕要把雪兒帶進宮見見太后,明天朕到白府接你回宮。”他想讓母后見見可愛的雪兒,先得到太后的首肯,那樣少楓進宮就不會有多大阻礙了。
他不再徵詢她的意見,直接通知她。柳少楓覺得很茫然。“你問下雪兒的意見吧!”
“父皇,雪兒今夜陪孃親,明日一同回宮。”慕容雪清晰地說。
“今夜先陪父皇,可好?”
慕容雪想了想,“那我和孃親一起進宮陪父皇吧!”
慕容昊怔住了。
“雪兒,”柳少楓蹲下身,幫女兒理理衣裙,“你今夜先過去,孃親陪舅舅、舅媽講講話,明天再去看你。”
“孃親,你真的會來嗎?”
“悲兒,”她脫口喊了慕容雪原來的名字,“孃親從來沒有欺騙過你吧!”
對,在天堂島時,孃親說回來就一定會回的。慕容雪乖巧地點點頭,把手放進慕容昊的掌心。
龍輦已停在一邊,太監和侍衛們列隊等候着。
“冰兒,等着朕!”慕容昊溫柔地對柳少楓一笑,抱着女兒上了龍輦。
“我們也走吧!今天我不騎馬,陪你坐車。”趙芸娘挽起柳少楓的手臂。
“小姐,我呢?”柳葉好不甘心地追問。
“柳葉,你就好好呆在翰林府吧!”柳葉,她帶不進白府,也帶不進皇宮。較之從前,她現在好象成了個無用的人。
“可是,我好久沒有見到小姐了。”而且是死而復生的小姐呀。
“那搬回白府吧!”白少楠沉吟一會,說。
“不,讓柳葉呆在翰林府。”柳少楓斷然說道。芸娘是個武將,心思不會太細膩,有些事不會注意得到,以白夫人勢利的習性,柳葉和宗田日後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我會回去看你們的。”她朝柳葉使下眼色。
柳葉無奈地點頭,“小姐,你一定不能忘了呀!”
“嗯!”她鄭重點頭,被趙芸娘拉上了馬車。
“少楓,這八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昨晚一聽高山說你活着,還有個孩子,我都呆住了。”車上,芸娘激動地問。
“一言難盡,日後慢慢說吧!芸娘,哥哥他對你好嗎?”
芸娘羞赧地低下頭,“嗯,少楠是個很少見的夫君,他對我很好。”
“白夫人和老爺呢?”
“呵,白夫人看我整天佩着把劍,有點怕我,我是個帶兵的人,呆在家的時間也少,她對我很客氣。”
柳少楓笑了,這世上也有白夫人怕的人,真是一物降一物。但笑意只綻開了一點,又很快收斂了。
“少楓,皇上他對你也很好呀!”芸娘中肯地說,“這些年,他一直都陰沉沉的,剛剛看到他抱孩子,我都忍俊不禁,那個人好象不象他。”
“是呀!他會是個好父皇的,責任心很強。”
“這些年,他可能想孩子都想瘋了。不知怎麼回事,宮中至今都沒一個孩子,妃嬪也有好幾個呢!”芸娘喃喃自語。
她驀地擡起頭,“少楓,你記得以前我從閩南押送進京的茉莉嗎?”
柳少楓淡然一笑,“有點印象,會彈琴,有一對酒窩的美麗女子。”
“她也是嬪妃,怎麼進的宮,我也搞不清。有天聽宮裡的侍中大人說皇上爲茉莉娘娘置什麼手飾時,我才知道。”
“哦!”果真是不同的。
“少楓,你怎麼好象不開心,明天你就是大晉朝的皇后了。”趙芸娘激動地抱着她。
“驚喜太多,我都不會反應了。這些年,我悟出一個道理,能活着就是最幸福的。對於其他,不能苛求太多。”
“老天,怎麼象個世外高人講話?你明明是食人間姻火的俗女子,爲人母,爲人妻。不過,你以後一定不需苛求,你有皇上的寵愛,你有一個如花的女兒,你接受天下人的景仰,母儀天下,這已經是身爲女子追求的最高境界,真讓人羨慕哦!”
“讓人羨慕的人是你啊!”柳少楓淺笑如迷。
“呃!”芸娘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