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爺不說話,只冷冷地掃了我一眼,猛地一拽,硬生生將我拉出了房間,臉上的表情滿是嫌棄。
進王府第一天我就把小王爺給得罪了。表姐曾以切身經歷告訴我,寧得罪小人,莫得罪奸人,因爲小人尚可以防備,奸人實在防不勝防。我不禁思索,這小王爺究竟是小人還是奸人?
出了房門,我跟着小王爺走,所到之處都引來一片驚奇的目光。王府的下人們或駐足,或摸着下巴沉思,或竊竊私語,有些個小丫鬟躲在暗處,咬着絲帕久久不捨移開目光,眸中滿是嫉妒。
我娘說一個女人嫉妒另一個女人可以因爲美貌、地位、才華,而當一羣女人嫉妒一個女人,多半是因爲男人。
我曉得我很有幸啊!那些小姑娘是嫉妒了。可我很不明白,咱們性情乖張暴戾、喜怒無常的小王爺除了這身好皮囊,還有哪個優點吸引人?一番端詳,我只差借來孫悟空的火眼金睛,託塔李天王的照妖鏡,剖開他的肚皮看個透徹。
小王爺緩緩轉頭,一臉疑惑地看着我,“你又在看什麼?”
我遲疑了一下,無恥地笑道:“小王爺,您不生氣的時候挺好看的。”
小王爺怔了怔,不悅地拂袖,“無聊。”
像他這種人都不太喜歡別人評頭論足,應該是我又觸怒了他。我吐了吐舌頭,忙不迭跟了上去,再看遠處偷看的姐姐妹妹們時,一個個都像怨婦似的惆悵萬分。小王爺卻步伐莫名輕快起來,眉頭時不時地挑動一下,嘴角浮出絲絲喜意。若不是見慣了他橫眉豎眼,我定是不會察覺。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已過兩日。我滿心等待着他出招,等來的卻是好吃好玩好喝。起初我以爲有詐,總是提出不靠譜的要求試探,他卻半分都不介意地一一滿足我,王府的侍衛看不下去,都來兇我,小王爺輕飄飄地一句“不妨事”便擋了回去。只是我在大吃大喝時,他靜靜地看着,笑得開懷,目光卻是那麼神秘莫測。
多年後,我再想起他那時的微笑和眼神,後脊總是一陣接一陣發涼。明明是危險的信號,我怎麼就一點都沒察覺呢?
也就是這兩日內,我見到了被軟禁在房中的王妃姐姐,還有那小姦夫劉正弘。王妃姐姐憔悴了很多,也瘦了很多,一臉病容。她不再似之前那樣排斥小王爺,卻還心心念念着她表哥,不忘求着小王爺念在夫妻之情放過劉正弘。
第三日下午,劉正弘找小王爺要尚陽劍,焦躁得好似天塌了,卻隻字不提王妃姐姐的事。小王爺很是耐心地拉着他下棋,方纔下到一半他便已按捺不住急着要走。小王爺問他可有向王妃道別,他卻極力撇清關係,只說不認識這個人。
又是癡心女子負心漢。瞧着他人模狗樣,竟是如此沒擔當之人,真該殺千刀。小王爺稱老王爺不日即歸,有要事要與他相商,又留下他幾日。沒人的時候,我偷偷問小王爺怎麼不閹了這渾蛋。小王爺大笑,說我既然如此恨劉正弘,待他大事了卻之後人由我處置。
我真懷疑他記性不太好,前幾天是誰說不要再見到我的,這纔多久就忘乾淨了。
晚上,小王爺宴請劉正弘以示安撫,還找來了多位王孫公子作陪。男人在一起的話題除了女人就是酒,我樂得清閒在一旁吃得痛快。可月上三竿,賓客散去,好酒量的小王爺卻醉倒了。
回到臥房,小王爺四仰八叉地佔了整張牀,鼻息間皆是粗重的喘息。我坐在牀邊沒地方躺,往牀內猛推了他一把。他紋絲不動,鼾聲大響,癱軟得活像一攤爛泥。想着白日裡他的飛揚跋扈,我壞心眼地拍了他腮幫子一巴掌。一巴掌打下去,他哼哼了兩聲後開始有了些動靜,緩緩地轉向牀內,鐵鎖拉得我跟着往前傾去。
我壞心眼地還想再扇他一掌,手才擡起忽然眼前一亮,他手擱在了一把劍上,就是我前日所見那一把。我心頭一熱,將劍拿起。
劍很古樸,正如我前日判斷的那樣,青銅所鑄,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劍鞘上繪刻着螭龍圖案,騰雲而起,栩栩如生。我再將劍拔出半截,但見劍刃薄巧,劍身映着燭火分外冰寒,大凡名劍都是如此了。
我回劍入鞘,再一側頭,枕下還有一把鑰匙。我仔細看了一刻,再看手腕上的鐵鎖,拿起便插了進去。我手腕一轉,咔一聲彈動聲,鐵鎖竟被打開了。我心頭大喜,卻又十分憤怒,直想掐死這破小王爺。
我就知道,這倒黴王爺不可能蠢到非要和我綁在一起,肯定還留了一手。前日他告訴我說這鐵鎖是燕山寒鐵所鑄,刀劍斬不斷,鑰匙只有一把時,我就很懷疑,幾度想在他睡熟時找刀子砍開,可總也走不開,而用細絲之類的東西撬也撬不開,想不到鑰匙是和劍放一起考驗我耐性呢!
東西得手後我樂不可支,一想到小王爺的戲弄和這幾天受的氣,我一把掏出了心愛的寶貝印章,深深地呵了一口氣,然後扶正了小王爺的頭,用力地在他的腦門上印下了我“飛天神鼠”的標記。
東西不是很矜貴,印在人的肌膚上卻至少一個多月才能洗淨。這可是我用從繪畫大師葉無涯那兒偷來的秘方研製而成,江湖上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我一路飛快地往家跑去,到家之時已是後半夜,不見明火。想來師父和聶荊早已睡下,我躡手躡腳地打開了自己的房門,點亮了火摺子。
火光一閃,一個偌大的黑影緩緩抖動,我驚得一顫。這才見趴在桌邊的人迷迷糊糊地擡起頭,睜開眼,“師姐,你回來啦?”
聶荊這死孩子,一聲不響的,直叫我以爲見了鬼。我指着他怒問:“大半夜你在我房裡做什麼?”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憨笑道:“等你啊。”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你等我做什麼?”
“我怕你被人欺負了……”他頓了頓,擡起了頭,一本正經的小模樣好似我被人欺負了多少回,叫我不由得想到小時候。
那年我十歲,方纔通了些人事。彼時一起玩耍的孩子中有個男孩十分出衆,長得極像觀音菩薩座下的金童,許多女孩子都喜歡追着討好他。那時我個子小,長得又不出色,卻也喜歡跟風。偶有一次,我好心地將買來的桂花糕送給那男孩以示殷勤,怎知他咬着別的小姑娘送的糖葫蘆咬得正歡。爲此我傷心了整整一宿。第二日,再遇到那男孩時,他滿臉淤青,兩眼眶發紫發黑,見了我如撞到了鬼,話都沒說一句便跑了。
我大感疑惑想問個究竟,走到巷子口才發現,追捧那男孩子的小姑娘們在聶荊身邊圍成了圈,一個個都以崇拜的神情癡迷地看着他。他的臉上也滿是青紫,衣裳都被撕爛了。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髮生了什麼。晚上,我沒敢對師父說,偷偷跑到聶荊房裡帶着怒氣質問他爲何要打人。他就是像現在這樣,一本正經地說,師姐,誰欺負你我就揍他。
我深感無言。巷中光景我看得清楚,你自己想出風頭與我何干?我好不容易纔看上的小哥哥就這麼被你打跑了,我以後還怎麼去哄回來?
新仇舊恨,總有算不完的賬,至今我都不知道他哪句真哪句假。
我咬了咬牙不和他計較,走到桌邊,點亮了油燈,很是豪氣地將盜來的劍往他面前一放,“給你見識見識好東西,華山派的尚陽劍!”
劍身映着火光,光彩流動。
聶荊愛理不理地瞥了一眼,沉着個臉又問我,“師姐,你這幾天都和誰在一起?”
這話問得像審訊犯人,我很是不悅地白了他一眼,“關你什麼事?”
他抿了一下脣,垂眸道:“聽說這幾天你和鄭小王爺在一起,你們一起吃一起睡,就連……洗澡都在一起,有沒有這回事?”
我一聽不得了,慌忙捂住他的嘴。這話他說說也就罷了,師父要是聽到,我要脫層皮大概都不夠。
“誰說的?”我驚問。
他眨了眨眼睛,眸光晶亮地看着我似在求證,拉下我的手,“沒有這回事對不對?”本來不是大事,他這一說我反倒是緊張了起來。我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他這纔將目光轉向了手邊的劍,沉默良久後很失落地看着我:“師姐,你真的去了鄭王府?”
怎麼還在問?
“你和小王爺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洗澡……”
“還一起上茅房,一起逛青樓呢!”我火了,這死孩子怎麼這麼沒完沒了?
他咬了咬脣,又沉默了,眼底的光彩消失殆盡,死氣沉沉地看着地面,頓了頓後悶着頭跑了出去,過了半晌,又噌噌噌地跑了回來,揹着包袱。
我萬分詫異,指着他的包袱問他:“你這是……”
他好似做了重大的決定,仰頭望天再緩緩低頭,兩手握了握我的手,“師姐,我原本打算問過你再決定,現在看來不用了,希望你們幸福!”
我如墮五里霧中,急忙追上前去問他:“什麼什麼幸福,什麼什麼決定,你要去哪兒?”
“師父和薛子清打賭輸了,我被當成賭注輸給了薛子清,從今日起我去拜薛子清爲師。”
劍神薛子清在打聶荊的主意,這事我一早就知道。師父好賭,薛子清也無數次引誘師父以聶荊爲賭注,但師父全都一口拒絕了。我才離開三天,怎麼可能師父就改變了主意?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我,不回來了!”
聶荊是個倔犟孩子,有點事情不順心就愛耍小性子。我見怪不怪地瞅了他一眼,點點頭,“好啊,好走!”
他咬了咬脣,頓了又頓,像煞有介事地看着我,“師姐,珍重!”語罷,轉身便走。
死孩子一點都不讓人省心,走就走吧。我無所謂地摸着寶劍,迎着燈火用力一拔,錚一聲脆響,寶劍出鞘。我霎時有些眼花,千言萬語都不足以表達我的悲痛。
劍!
假劍!
還是隻有半截的假劍!
出道五年以來,我未有敗績,這次竟然陰溝裡翻了船……
我一把將那破劍丟在地上,狠狠地用腳踩了一遍又一遍。好你個小王爺,這招真夠損的!左思右想這事不能作罷,我挑起斷劍,急匆匆地就出了門,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纔出門,腳下一頓,遠處樹下一抹寒光直逼眼前。
一個俊俏的小哥拿着長劍指着我,輕逸的青色寬袍在瑟瑟風中飄動,髮帶翻卷,一臉肅然地大喝:“凌飛燕!”
好一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我定睛一看,竟然是那薄情寡義的小姦夫劉正弘。我頓時有些驚訝,吊高了嗓門,“喲,小姦夫,大半夜跑我家,這麼兇幹什麼?”
他指向我叱道:“把你手裡的尚陽劍交出來!”
尚陽劍?我瞥了一眼手中的劍,隨即丟了出去,“這破玩意,送你好了!”
小姦夫手腕一抖,兩劍相交,寒星點點,噹的一聲斷劍飛了出去。
“凌飛燕,我要的是尚陽劍,不交出來我要你的命!”
我往後退了退,腦子飛快轉動,總覺着不太對勁。小姦夫他怎知我偷到了尚陽劍,速度也太快了些吧?還有,小王爺弄把假劍給我是什麼意思,莫不是……
一念及此,我恍然大悟,壞了,這殺千刀的小王爺怪不得要和我打賭,這原本就是一口挖好的陷阱,等我往裡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