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六個月了。”我撫着肚子有些擔心地看着,剛纔逼不得已爬着向前,也不知道壓着孩子沒有,小傢伙平時動得很厲害,這會兒竟然一下也不動了。
“恭喜你。”他怔了一刻,臉色還是漸漸地緩和了下來,似乎接受了這個事實。
我笑了笑,道:“你怎麼會在揚州?我還派人到處找你和師父,早知道你們在這裡的話,我還找什麼找?”
“我也是這兩天剛到,師父還在亭州。”
“亭州?”師父怎麼會在亭州?據我所知,那裡正是當前秦佑之的所在地,前方第一線啊。我好奇道:“你們在亭州幹什麼?”
聶荊緩緩地說道:“原本我和師父是打算南下去姑蘇,途中去拜訪了一趟師祖,正趕上了秦佑之的人馬打了過來。師父聽說秦佑之挾持了小皇帝就犯了手癢病,一直想着要把小皇帝從秦佑之手裡偷出來。所以,在那裡耽擱了些日子。”
真不愧是我師父,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從偷心到偷物,現在連人都想偷了,他倒是越發有出息了!
既然是從前方而來,那定然是瞭解那邊的情況,我忙問道:“鄭小王爺是不是也在那裡,你見到他了嗎?”
聶荊微微蹙起了眉頭,“師姐,你怎麼關心起他來了?”
一句話說得我不好意思起來,我垂眸看了看小腹,臉上一陣陣發燙。他可是孩子的爹,我不關心他還能關心誰?我忙又補充道:“還有楊修齊。”
聶荊回憶道:“秦佑之南下不久鄭小王爺就集合了一幫人馬從後方殺了過來,配合着楊修齊的進攻。秦佑之不善統兵,又無良將,一路潰敗被困在了亭州城內。小王爺用了謀士張詢的奇謀破了南城,卻不知道南城只是虛城,大軍殺進時中了埋伏,被亂箭射殺掉下了天君山,生死不明。楊修齊乘亂殺了進去,又遇上了師父弄出來的小皇帝,也算是完勝了……”
“你說什麼?”一下子聽太多我有些迷糊,什麼叫做掉下了天君山,什麼叫做生死不明,戰事完了我怎麼一點消息都沒聽到?
聶荊怕我聽錯了,笑了一笑又來安慰,一字一板地說道:“師姐你別激動,楊二少他很好,死的那個是鄭小王爺。”
肚子裡的孩子猛地踢了我一腳,我呆住了。不是吧,不是吧,孩子,你不是真的要姓楊了吧?
莫名的一陣痛,痛得我直不起腰。整個人都跟崩潰了似的,想哭哭不出來,想笑又笑不出來,五臟六腑好像全都揪在了一起……
我這一輩子過得糊塗,沒學會心動倒是先嚐到了心痛的滋味。表姐夫總是笑話表姐和秦佑之緣分太淺,這輩子註定有緣無分。我想我和小王爺大概也是這樣。楊二少總愛把喜歡我掛在嘴邊,而我和小王爺之間都不曾有過這樣的表白。到現在我想對他說了,可他人卻不在了。世上最沒有的就是後悔藥,這一切,我明白得太晚,太晚。
回到楊家後,家人找來了大夫給我診斷。翻來覆去一番折騰,最後得出結論說我氣弱體虛,思慮過多,又動了胎氣,需要靜養,少說得臥牀半個月。
大夫說話時我瞪着眼睛看他。我聽完後他瞪着眼睛看我。大眼瞪小眼,反正我是敗下陣來。這大夫就是之前楊老爺專屬的,說我懷孕三個多月的那位。
因爲楊二少的託付,他待我極好。我着實沒想到這次他會說得這麼嚴重,更沒想到會不讓我下牀。至於他瞪我,我琢磨着是在警告我老實一點。
還記得第一次診斷後的半個月複診,四下無人時他便悄悄跟我說,這撒謊的事是看在楊二少的分上,要是哪一天我對不起楊二少了,他第一個不放過我。我不確定他的意思,接連追問,這才知道早在楊老爺之前,楊二少就已經有所準備,怕事情穿幫便編好了說辭。那會兒楊二少只對他說我沒有懷孕,卻沒想到我真有了。我就說他那晚上喝酒,又死死抱着我是怎麼回事,原來竟是如此。
我出了事,一直安靜的小院裡熱鬧了起來。楊家的婆婆媽媽們沒事就來嘮叨,補藥堆了滿屋,都可以開個藥鋪了。人一生病就容易煩躁,我不愛見到她們,讓丫頭們代我謝過之後將人請了出去,只聶荊來時我會和他說會兒閒話。
聶荊是被我留在楊府的。養病的日子太過無聊,而知道小王爺死了的消息之後,我發現我特別害怕一個人待着,總要想着法子排遣,可我又不能下牀走動。當然,我更主要的目的還是爲了他和表小姐。原本是極好的機會,不知怎的他倆反而越來越疏遠。即使我問起來也都回避,直到我再也聽不下去,死死地追着聶荊問。
“師姐,如果我告訴你,我喜歡的人不是青兒,是你,你還一定要這麼逼我嗎?”聶荊忍無可忍,霍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屏風之內,給我端藥的丫鬟猛地一怔,定定看着我。我無力地靠在了牀頭,仿若做了一場夢。他在我眼中一直就是一個任性妄爲的孩子,我處處關心照顧他也只是出於姐姐對弟弟的感情,只是我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捺下性子勸道:“聶荊,你知道我已經嫁人了。”
他道:“那並不妨礙我對你好。”
我又說:“可我心裡那個人不是你。”
他接着道:“只要楊修齊不反對,我就一直跟着你!”
這人怎麼說不通呢?我憤憤地敲了一下牀沿。肚子裡的小傢伙還真會看時間,此時正死命地踢我,好似替他爹不平,踢得我都痛。
原本是找個人來陪我說說話放鬆心情,現在可好,越來越鬱悶了,這究竟是個什麼世道?我緩了緩神,稍微舒服了些扯開嗓子便叫:“你別以爲他不反對就可以,我反對……”兇悍的回聲在屋子裡迴盪,門板嘎吱嘎吱地搖晃。
那丫鬟伸出頭去看了看,神色尷尬地小聲道:“少夫人,他走了。”
之後幾天聶荊沒有來,表小姐也沒有來,又少了兩個陪我說話的人,我的日子簡直過得和豬一樣,了無生趣。丫鬟們讓我多走動,說多走動生產的時候可以少吃點苦頭。躺得太多,太久,身子也懶了,我也不想走了。
今日大夫複診又開了好些藥方,卻多數都是安神的藥物,看來我想得太多已經成了病,不得不用藥來治。晚上服藥之後,我便躺下了。躺到半夜,迷迷糊糊感覺牀上多出了一個人。
“誰?”感覺出不對勁我大吼了一聲,說罷就要坐起來。
“是我!”黑暗中響起了一個輕柔的聲音,有一雙手從我腰間滑過停留在小腹之上。那熟悉的氣息加上聲音,我知是他回來了。
我安下心來,緩緩翻過了身,卻是不住埋怨,“怎麼回來也不說一聲,嚇死我了。”
楊二少的手撫上我的面頰,撩開我的髮絲,緩緩笑道:“想你了。”說着,將我抱得更緊了些。
雖知是哄人的鬼話,我還是有了些小小的感動。只是看到他我便想到了小王爺,想到了聶荊的話。我咬了咬脣,問道:“他是不是死了……”
楊二少手臂一僵,聲音有了些許不自然,“他,是誰?”
我轉了個身面朝着他,拉着他的手掌貼着肚皮,鄭重地說道:“他爹。”
楊二少猛地一抽手,怒喝:“他姓楊!”在我面前他極少發火,這一聲震得我心頭一顫。他一下子捏住我的雙肩,將我按在了身下,暴躁地又問,“我是你丈夫,剛從戰場回來,你卻只關心別人的死活,你是不是該先問一聲我的情況,夫人?”
習慣了他前一陣的輕言細語,我幾乎忘了他的脾氣,忽然的轉變讓我傻了眼。我驚恐地看着黑暗中那一縷不甚明瞭的幽光,拽着他的手臂,拽不開,一點都拽不開。
“我對你不好嗎?爲什麼在你心目中就只有趙玄息,要對他這麼念念不忘?”也許是久經沙場,即使回來了也沒能消除那份戾氣,楊二少將我整個人拽起,沒有壓着我腹中的孩子。
我不想傷害誰,我也沒有將他和誰做過比較。他楊二少是那個風流的楊二少,而小王爺卻是我孩子的爹。誰待我好誰待我不好現在又有什麼重要,既成定局,誰還能改變?
“楊二少爺,你是一個不喜歡受拘束的人,這麼情根深種不像你。”我深吸了一口氣,自嘲地笑了笑。我是真沒看出自己有這等魅力,可以改變他這樣一個人,不然我還受這份罪幹什麼,早成享清福的少奶奶、闊太太了。
他接着便道:“這麼癡情也不像你!”
我猛地一怔,看向他。光線太暗,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卻可以想象得出他的一臉兇狠,暴躁猙獰。是,我是不癡情,我就是忘不掉,忘不掉那個逼得我幾度走投無路的人,忘不掉那個還沒來得及還債,就杳無音信的人。
他一聲大笑,滿是嘲諷,緩緩地鬆開了我的肩頭,“你認爲趙玄息待你好,你可有想過你怎麼來揚州的嗎?不錯,秦佑之是想用你拉攏我,他卻做夢都不會想到,趙玄息早已與我定下計策等待起兵。秦佑之是將你送到了我身邊,卻也送來了趙玄息與我約定起兵的信物……”他抓着我的手摸向了他腰間,從中拽出了一段細繩。我順着摸去,卻是手猛地一抖,把東西丟了出去。
那是小王爺給我的小葫蘆,翡翠葫蘆啊!
“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趙玄息的印鑑,就在葫蘆底部。他不但送來了信物,還送來了人質,知道人質在哪裡嗎……”
我呆呆地坐着,聽着他說話。怎麼會是這樣,怎麼真相會是這樣?!我相信他的走投無路,相信他的被軟禁,相信他無力從秦佑之手裡把我搶下,到頭來卻是一場騙局。而他,我腹中的孩子,竟是這場騙局中唯一的意外。
我擡頭看向門外,房門緊閉,外面卻是人頭攢動。聽到動靜的丫頭婆子們全都起了身,想進來又不敢,來來回回地走動。我以爲聽到這樣的答案我會很傷心,但似乎也沒那麼難受,只是喉頭有些緊,心頭有些沉。大概窗戶壞了,有冷風吹了進來,硬是把人吹得眼睛又酸又澀,眼淚不住往下流。
也就是這樣,我承受得住。我說:“謝謝你讓我不再糊塗,現在,我可以休息了嗎?”
楊二少幾個深呼吸,撲哧一聲笑了,“夫人,你叫爲夫好生意外。”
“嗯,沒死去活來,我也挺意外。”我抽搭了兩下,躺了回去。真是累,聽着這麼累人的故事,和楊二少這麼難纏的人爭吵,還要眼淚鼻涕地一起下,這輩子我都不想再幹這麼累的事。
屋子裡一陣安靜,外面嘈雜的人聲變得極爲清晰。又是坐了一陣,楊二少竟然也躺了下來。我們兩人背靠背躺着,一夜無眠。到了早晨我纔有了幾分睡意,一轉身時身邊的人已經不見了,躺過的地方也都涼了下來。
他走了,沒有告訴我也沒有讓我知道,好像根本沒回來過一樣。下人們說,我出事的消息傳到軍營,楊二少把事務交代給了副將連夜趕了回來。原本是好事,只沒想到會鬧成這樣。我摸了摸肚皮,心中便在想,小王爺死了,我把楊二少又得罪了,這一下我們母子可真的沒人要了。
我和楊二少吵完架的第二天,楊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這事。人人都說我把楊二少氣跑了,也有人說我要失寵了,還有人說我的孩子不是楊二少的。我聽在耳中只是笑笑,他們八卦得很歡樂,用的材料可都沾着我和楊二少的血淚啊!
一個月後,楊二少凱旋,楊老爺也一起回來,秦佑之被押回了京城,對楊二少列出的十二大罪狀供認不諱,被判在來年秋後處決。這次事件牽連到的官員們也都殺的殺,處置的處置。楊家剷除奸臣有功,過完年後進京封賞。而全盤策劃了這一切的小王爺卻失蹤杳無音信,至今生死不明。也不知小皇帝到底在想些什麼,早早就對外宣佈人死了。接着又把鄭王爺的親信都調開了,漢北的那個劉參將竟然被派到了許州做了知府,同時被剝奪了軍權。
時局變幻,風雲難測。這一場亂局之中,想不到真正的贏家竟然會是小皇帝。那會兒秦佑之親手把我送上花轎,他大概到死也不會想到,他真正送去的是要自己命的鋼刀啊!
想到這個,我很是感慨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