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朦朦朧朧可見飛檐翹角,婆娑樹影。
這個壞心眼的齊小哥,雖然東南西北我不是分得很清楚,可卻也知道茅房肯定不往左走,誰家茅房上安了冒煙的煙囪。內院也不往右走,我明明打南方被押來。
站在空地上張望了一陣,我狠狠地罵了一句。
忽然眼前似有什麼一晃,沒入了前方大樹密集處。好奇之下我探頭看去,只聽得呼呼幾聲響,幾個黑影快速閃過。要不是我眼力好,定會將其當做那夜遊未歸迷了路的黑白無常。
這是個什麼狀況?那羣人趕鴨子似的一個接一個又是做什麼?暗自思索了一刻,我尾隨而去。
前方大樹再稍前一些,四五個五大三粗的黑衣人圍在一處竊竊私語,我躲在樹下窺望。
“大哥,找了一夜都沒有找到,你說會不會是假的?”
“沒道理,我剛剛還看到劉正弘衣衫不整地回房,尚陽劍也一定在!”
“可是尚陽劍是華山派的鎮派之寶,秋一指未必捨得拿它來討好趙玄息,即便劉正弘手中的劍是真的,那麼藏寶圖呢,又藏在哪兒?”
“先找劍要緊,藏寶圖的事情不能急於一時。”
隻言片語地捕捉到幾個字,我一下子沸騰了。
江湖上一直流傳着一個寶藏的傳說。前朝鉅貪何德諾貪得鉅額財富後,怕東窗事發,找來魯班神斧門的大師打造了一間密室用來藏寶,並殺了所有知情人士。而後兩朝更替,何德諾從大牢潛逃,在朱雀門被亂馬踏死,寶藏的秘密也就成了謎。有人說藏寶圖還在何德諾府邸,即現今的鄭王府,開啓寶藏的鑰匙便是華山派的尚陽劍。
一直只是聽說,從未當過真,難道這是真的?
我一時失神自語,再回神已被人圍在了中央。
聽了不該聽的,看了不該看的,下面的事情自然是不需要多問。一個個雖然都蒙着臉,可露出來的眼睛都似刀子般利着呢!手背繃緊得都可看出青筋,好似一巴掌能拍死一頭牛。
“你是誰?”其中有人冷聲問我。
大清早的就遇上這事,真不吉利。雖然我真不是有心偷聽,可好奇心害死貓。我扯開嘴角笑道:“莫要緊張,莫要緊張,同道中人!”
那幾人面面相覷,隨即有人說道:“呸,誰跟你是同道中人!”話音未落,便撲了上來。一個人上其他人也跟着上,一點都不講道義。
我早有防備,先一步躥上了樹,在他們追來之前,藉助輕功和高樹一路往南逃去。
有時候我挺怨我師父的,爲什麼他就肯教聶荊武功,卻只教我輕功,害得我遇上事就只有躲閃和逃跑的份。每次我大聲質問時,他總是意味深長地看着我,捻着鬍鬚說:“飛燕啊,這纔是本門絕學的精華所在,師父指望着你光耀門楣呢。”然後又拍着聶荊的肩膀說:“傻小子,咱們妙手空空門和你師姐都交給你了!”
我琢磨來琢磨去,這話怎麼想都覺着不對。讓我光耀門楣,又把我和整個妙手空空門交給聶荊,他到底是指望我呢,還是指望聶荊呢?
跑了一陣,我已是氣喘吁吁,再回頭沒見着追兵,卻不承想腳下一滑,踏破了屋頂瓦片,轟隆一聲掉進了一間屋子。
霎時,煙塵四起,塵土味撲鼻。我後背朝下摔了個四腳朝天,痛得叫都叫不出。待到煙塵稍稍散去了些,我支撐着爬起,再定睛一看:數雙閃亮的眼睛圓滾滾地瞪着我,昨夜遇到的黑色蟒袍的冷峻哥哥也在其中。
被人盯着委實尷尬,我扯着嘴角正尋思着是不是要給大家先問好,誰知那坐得端正的冷峻哥哥漫不經心地掃了我一眼,幽幽地開口,“來人啊,出去找些工匠將王府的屋頂全部翻修一遍。”
衆人齊刷刷地將目光轉向他,卻聽得他又道:“免得經常掉下耗子麻雀,擾了本王的興致。”話音剛落,有人乖乖領命退下,卻在和我擦肩而過時快速地掃了我一眼,我索性挺直腰板,大大方方地給他看,而將目光轉向那冷峻哥哥。
英俊、瀟灑、帥氣、霸氣,這些詞似乎都不足以確切地形容他,唯那陰險二字看起來倒是和他很貼切。
搞了半天,原來他就是小王爺,只是這耗子麻雀是指我嗎?他是說我嗎?我咬了咬牙,亮出最燦爛的笑容,走向前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說道:“哎呀,小王爺啊,您就是小王爺啊,久仰久仰!”說話間還狠狠地晃了晃握着他的手,表示崇敬。
小王爺的手掌不太柔軟,掌心滿是趼子,有點硬,應該是練武拿刀或劍的手。突然,他手臂肌肉猛地一下繃緊,皺起了眉頭,眸光動了又動。
周遭的人只是瞪眼看着,面部有些抽搐。
王爺就是王爺,反應比小跟班們來得快了許多。他猛地用力握住我的手不許我動,沉聲問道:“你是怎麼從大牢裡出來的?”
我是該說他的大牢不牢靠呢,還是說我本事大?手被捏得生疼,我僵了僵,還沒開口,突如其來的一個女人的哭聲硬生生地讓我把話給嚇了回去。
我側頭瞄去,小王爺身側,一個女人哭得梨花帶雨,鏗鏘有聲。如果說孟姜女哭倒長城,那這位姐姐準能哭死孟姜女。
“凌飛燕,妙手空空門司乘風的大弟子,號稱飛天神鼠……老鼠都不夠格。”我後背一涼,被捏過的手格外的疼。小王爺若有似無地牽動了一下脣角,眸光清亮,拿起桌上的衣裳慢慢地疊着,帶着絲絲笑意衝我擡起手來,“這衣裳是你的?”
輕易就被揭穿身份,我直愣愣地盯着他,卻見他突地一聲大笑。他這還沒笑完,那姐姐的哭聲更淒厲了,聽得直教人打哆嗦。
我機械地點了點頭,猛地一把搶過衣裳揣到懷裡,他的笑容卻漸深,目光流連於那姐姐身上,優哉遊哉地看戲似的看了一刻後,慢悠悠地又開口道:“王妃,東西你該認得……”
那女子只是啼哭,手捂着臉也不知是個什麼表情,只偶爾一下擡起眼睛,投在我身上的目光卻極盡惡毒,叫我覺得像被毒蜂蜇了,渾身不自在。
“大膽飛賊凌飛燕,竟敢偷盜我王妃的衣裳,該當何罪?”忽然,小王爺一聲大喝,直喝得我腿軟。我心下一慌,將衣裳丟了出去。再看他時,已是滿目兇光,正氣凜凜。
“啊?暴露啦?”我咬了咬脣,再也說不出其他話。
他冷笑一聲,揚脣道:“王妃,事到如今……”
那姐姐剎那收起哭聲,輕拭去面頰淚水,冷聲道:“趙玄息,你竟還是知道了。是,是我的又怎樣,表哥是被逼的,不關他的事,你休了我好了!”她生得嬌媚,眸似明星眉若柳,而此時眼底卻滿是決絕。
“休了你?王妃,你是本王明媒正娶的小王妃,縱然有錯,你也還是本王的妻子,本王怎能絕情絕義?”他手放身後踱步向前,走至那姐姐身畔,緩緩擡眸,目光深不可測,“倒是劉正弘,本王以禮相待,他卻勾引王妃,做下這苟且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來人!”言畢,他轉身擡手。
“你敢!”那姐姐挺身向前,毫無懼意,銀牙緊咬只差要與小王爺拼命。
我隱隱有些同情起小王爺來。人常說表哥表妹必有姦情,他既娶了人家表妹,奈何又將表哥弄到府中,不是明擺着自己想戴綠帽子嗎?
眼前真是一出好戲,我只恨手邊沒一把瓜子,再來一壺好茶,大喝兩聲助興。卻不承想小王爺要砍姦夫的刀子徑直又架上了我的脖子。我驚呼道:“你想幹什麼?”
小王爺冷然一笑,眸光幽深,“殺了你,殺了劉正弘,此事便不存在!”
我啞然失語。
這叫什麼理論……
砰砰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突然傳來,緊接着有人急喊道:“小王爺,小王爺,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我一愣,小王妃一愣,小王爺也是一愣。
沉默中聲音又起,“大牢着火了,囚犯都跑了,王爺不在府中,小王爺,您……您……快去看看吧……”
小王爺瞥了一眼大門,而後神情肅殺,好似狂風掃過的深秋,眼底閃動波光帶着深深的質疑,透着一股子殺氣地轉頭看向我。
不會以爲是我乾的吧?頓時架在我脖子上的刀子觸及的地方格外的冷。我小聲地辯解,“你別這麼看着我,不是我乾的。”
刀子快速在我脖子上轉了個圈,冷風從脖子灌到了腳底心。他卻停了下來,一字一板咬牙切齒地說:“諒你也沒這個膽子!”
我訕笑。
他頓了一頓,猛地抽刀拉門,衆人跟隨他而去。
瘟神離去,我懸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卻不承想他忽然回頭,指着我道:“給本王看好她。”
剎那,我想到了齊小哥的一句話:想跑的往正北方走,想死的往正南方走……看來壞心眼的人說的也未必全是假話。
一屋子人都走了,只剩下了我和小王妃大眼瞪小眼,而她那嬌嗔怨恨之態讓我分外憂心。我悄悄地走到門邊,對着縫隙朝外看去。着實沒想到弱柳扶風的王妃姐姐會猛撲上來,拽着我的衣裳又扯又拉又控訴,“都是你,都是你這個飛賊,你害了表哥,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是我的錯可不是我衣服惹的禍,緣何您要和它過不去?我無語望天,推開她便將外衣脫了下來,“看它不順眼請隨意,我沒空陪你玩了。”
沒見着有人看守,我拉開門就走。卻沒想到王妃姐姐甩開我丟出的衣裳,跨前一步將我拽住,狠狠地說:“想走,沒那麼容易!”
我五內如焚,捶胸頓足。姐姐,您非要跟我過不去是不是?我一番好說歹說,她愣是不放手,情急之下,我打算故技重施,用對付聶荊的那套方法來對付她。我這才擡起手來,那廂便已見無數人影攢動,往這邊急速擁來。
甩也甩不掉,拍暈又來不及,我一急,摟着她的腰肢躍上了屋頂。
一路逃竄,一路爭吵,一路糾纏,好不容易到了王府門外。遠遠飛馳來一輛馬車,揚起一路灰塵。那車伕馬鞭高揚,猛地大喝,“師姐,這裡,快!”
一見來者是聶荊,我不假思索地帶着人跳了上去,鑽進了馬車裡。馬車飛快地穿過街道,往城門外駛去,車內地動山搖得像地震。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擡袖擦着滿頭的大汗。王妃姐姐不堪勞累地吐了一口氣,最後暈倒在了車廂裡。
真是驚險的一夜啊,聶荊這傻小子還真有點用處。我感嘆了一陣,忽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明明小王爺要人守着我和小王妃的,人呢,怎麼沒見着?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堅信!然而到家之時,一掀開車帷便見着師父一人獨自坐在門外,老淚縱橫。
師父一貫多愁善感,時常爲了一朵落花而幽怨半日,比深閨怨婦還會感時傷秋。我和聶荊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只是這般傷心卻還從未見過,不由得心下詫異。
我跳下馬車,走至他身側拍着他肩頭問道:“師父,這次又是踩死了幾隻螞蟻,怎麼哭成這樣?”
師父哽咽半日,無限哀傷地瞥了我一眼後,越發傷情。
我琢磨着不太對勁,舉袖擦着他老人家的眼淚,哄孩子似的哄道:“乖,不哭我就給你買糖吃。”
師父猛地一把推開我,負氣地扭過了頭,腮幫子鼓得像河豚。
這次問題似乎有些嚴重,我和聶荊面面相覷,卻聽得他哽咽道:“一個走,兩個走,都走吧,走了就不要回來了。”
我啞然失語,舉頭望天。
師父最是迷信,即使做了一個很平常的夢都會鬱結許久。近來總是疑神疑鬼,唸叨我和聶荊死沒良心,要棄他而去。我懷疑他這次又做了什麼怪夢。
我從懷中掏出一個麪人,在他眼前晃了晃,“師父,哪裡有的事,這不是孝敬您老來了嗎?”他的愛好有些特別。西街蔡麻子的麪人經常捏得女人像羅剎,男人像惡鬼,小孩子們都不喜歡,卻獨獨合了我師父的口味。每次我和聶荊想要做什麼,都會提前備一個,以便回來哄他。
他卻有些一反常態,愛理不理地瞥了一眼後,哼哼地就扭過了頭,“又揹着我幹了什麼?”
夜探鄭王府我不敢提,別的事情也哄不了他。我扯着嘴角乾笑,聶荊倒是呵呵地笑了起來,指着我道:“師姐,從薛子清手裡偷來的劍穗呢,還不快給師父!”
我一下子又愣在當場。薛子清被人譽爲劍神,凌雲劍法獨步天下。師父多少次都想拿到他的劍穗,可都被打得只能逃命。我們還偷呢,就是靠近都沒可能。這倒黴孩子也跟着做夢了吧?
聶荊怔了一怔,恍然大悟地在懷裡掏了掏,拿出一條紅色劍穗,上面還掛着一塊刻着薛字的白玉翡翠,遞到了師父面前,“瞧我這記性,向師姐借來看,就忘還了。”
師父偷偷瞟了他一眼,裝作愛理不理的樣子。我也分不清真假,就只想着敷衍過去,一把從聶荊手中接過,樂呵呵道:“不要算了,功勞是咱倆的。”
師父果然熬不住,一把搶了過去,摸了一下白玉翡翠,喜笑顏開。
“師父可還喜歡?我和師姐忙了一晚上,功勞可全在這兒。”
師父已經是笑得合不攏嘴,滿眼只認識那劍穗,哪還有半分適才的模樣。
“哈哈,好啊,沒白教你們。”他將劍穗緊攥在手心,忽對着日頭眯起眼睛,奸詐一笑,“薛子清,我看你還怎麼神氣,我要留下記號,氣死你!”言罷,興沖沖地就往屋裡鑽。
順利解圍,我總算鬆了一口氣,心中卻還有幾分疑惑。
“喂,你那東西哪來的?”我問聶荊。
聶荊依依不捨地看着師父的背影,緩緩地收回目光,頓了一頓,笑道:“街頭買的。”
“啊?假貨?”我驚詫了,這小子越發不得了,假貨也敢拿來騙師父。
他猛地一把捂住我的嘴,手指放在脣邊不教我出聲,小聲在我耳邊說:“師父就是小孩兒脾氣,給他把毛順平了,自然而然就沒事。”貼得有些近,溼熱的氣息全都噴在我的臉上,像羽毛撩動,酥酥癢癢的,讓人有些不自在。
我點了點頭,推開他,側頭便見到王妃姐姐手扶着腦袋掀開了馬車的帷幔。
瞞着師父去的王府,現在多出個人肯定也不能讓他知道。我慌忙就去接人,那頭冷不防師父冷着臉又跑了出來,開口便喝:“凌飛燕!”
王妃姐姐弱柳扶風地下了馬車,掃視了周遭一圈,卻在看到我的一剎那兩眼發光,尖聲大喝:“飛賊!”
霎時,兩個聲音交疊,巨響無比。若有地洞,我很想立馬鑽進去,再也不出來。
我咬了咬牙,歡快地迎上了王妃姐姐,一手摟在她的肩頭偷點了她的啞穴,搶在師父開口前指着她道:“師父,您教我的,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這就是我留下的名!”
王妃姐姐不安分地掙扎着,死咬着脣抽泣。
師父有些茫然地停下腳步,盯着她看了一會兒,而後就嘻嘻地笑了起來,將劍穗遞到了我手中,“這個還給薛子清,要讓他看到,一定要讓他看到!至於她嘛,留下給我洗衣服做飯,怎麼伺候薛子清就怎麼伺候我,看他那大鼻孔還能神氣多久!”
我訕笑地看着聶荊,他已經笑得彎下了腰。而王妃姐姐則瞪着兩隻大眼睛,一臉茫然無措地不斷搖頭。我拿起手中的劍穗又看了看,白玉翡翠上的“薛”字並無變化,再看反面,赫然出現三個大字:大鼻子。
彼時我在想,師父也忒小心眼了些。要說薛子清到底和他有什麼夙怨,我想就是比他個子高了些,英俊了些,功夫好了些,名聲大了些。至於這個大鼻子的綽號嘛,那是因爲師父個子不如他高,每次擡頭面對的都是那倆黑洞。
初探王府出師未捷,我心有不甘,輾轉反側,思忖了一夜。
鄭王府是前朝何德諾的府邸,府中有藏寶圖和寶藏。小王爺請華山派劉正弘做客,順道借了他的尚陽劍。劉正弘是小王妃的表哥,表哥表妹有姦情。黑衣人夜襲王府,企圖偷尚陽劍和藏寶圖。齊小哥在大牢裡優哉遊哉,來去自如。大牢裡的那場火來得突然,間接救了我一命。聽聶荊說,大牢裡的火不是他放的,找馬車去接應我也是齊小哥吩咐的。
那麼,這裡面有什麼事情是相互關聯的呢?
正想到關鍵之處,一陣又一陣啼哭聲將我的思路打斷。我內心哀傷,欲哭無淚。盜物不成,劫來這人還真是莫大的錯誤。
整整一宿,王妃姐姐就沒停下,哭得我五內俱焚,肝膽錯位。忍無可忍,我翻身下牀,往關她的房間直奔而去。
聖人有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我要說,有時候不是想看想聽,實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