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起來,打劫去!”我睡得正熟,一聲大喝斷了我的美夢。我睡眼惺忪地看去,卻見一人肩頭扛着大刀,左眼罩着黑布,臉上貼着刀疤,惡狠狠地站在我面前。
我大吃一驚,怔怔地看了許久。
明明那張臉上的線條極爲柔和,卻是硬生生配上這些粗獷的裝飾,沒有起到震懾人的效果,反而顯得不倫不類。
“小武,你這是什麼行頭?”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武滔是我的表妹夫,二表妹的丈夫。
“你管我!”他傲慢地瞟了我一眼,一腳踩着長凳放下大刀,不耐煩地又催,“起來起來,山下有動靜,咱去幹他一票。”
“啊?又打劫?”我一聽這話便是渾身沒勁,一把將被子蒙上了頭。打劫是山賊的愛好,不是飛賊的事情。年輕人總是那麼衝動,受不了。
“喂,叫你呢,別裝死。”他一把拽住被子,放聲大吼。
我真是受不了了,最近這日子越過越不濟。剛來那會兒一個個那叫熱情,可這七八個月下來完全變了樣。我不滿地問道:“山裡弟兄那麼多,你怎麼非要跟我過不去?”
“你都白吃白喝七八個月了,還想怎麼樣?你該知道山裡的規矩是不養閒人。我就一句話,想繼續住下那就起來跟我下山去,不想住了就滾蛋!”他把罩着眼睛的黑布往上一推,刀子猛地扎入了牀沿瞪着我。
我無可奈何地看着他,深深嘆了口氣。這孩子也忒小心眼了,在跟我算老賬是吧?
武滔是二表妹的丈夫,卻也是三舅收養的孤兒,是和我們一起玩到大的同伴。不過比起其他孩子來說,他問題總是多些。這孩子從小長得漂亮,卻又不同於其他男孩子的那種,五官輪廓柔得近似於女孩,成年了也未有改變。我到現在都沒能想明白,這孩子有了個這麼柔和的長相,可脾氣怎麼那麼暴躁,尤其是提到他長相的問題,他絕對能拿着刀子追着人砍。而我,就是那個不怕死的,他越是愛怒,我就越是提,沒完沒了直到跟了師父下了山,我們之間的樑子也就這麼結下了。
此番上山真是沒想到他還能記得這一茬,我有些哭笑不得。我懶得理他,繼續反駁道:“大表姐、表姐夫都沒嫌棄我,你兇什麼?”
“大姐和姐夫下山雲遊去了,二妹不管事,這裡現在就是我當家!我就給你半炷香的時間,來不來你看着辦!”撂下一句狠話之後,武滔拔下刀子氣勢洶洶地出了房門。
“唉!”我又是一聲長嘆,望着那遠去的背影只好拿起衣裳開始套。寄人籬下就要看人臉色,日子真是過得苦悶。
我從揚州這一逃至今轉眼過了八個月,原以爲躲在這山裡能有平靜的日子過,愣是沒想到也不太平。最近這一年不知道是怎麼的,到處都****,隨處可見難民,而各藩鎮也是蠢蠢欲動。
寨子裡的兄弟們時常抱怨最近的油水少,要我說到處亂糟糟的能活下來就不錯了。
我跟着武滔下了山,埋伏在山道兩旁等着伏擊。對於這種打劫的事情山賊們異常積極,在我看來,他們搶來搶去搶一輩子也就是個莽夫,永遠比不得偷來得有檔次。
漢北的十一月比不得江南,寒風徹骨,吹在臉上像小刀子刮,滿眼盡是枯黃,沒一點綠色,極其的蕭條。這景象讓我越看越冷,越是懷念暖和的被窩,無精打采地不住打哈欠。
不多時,前方傳來了一串叮叮噹噹的馬鈴聲,一支商隊出現在了我們的視野裡。一行二十人左右,四五匹馬,還有兩輛馬車。別的都很平常,只是其中一輛馬車出奇豪華。
看到下面有了動靜,衆人一個個雙目炯炯有神。我頓時也來了精神,打劫雖然無趣,看打劫倒也挺有意思。
商隊緩緩前進,漸漸走入了埋伏圈。只見武滔振臂一呼“衝啊”,兩旁埋伏的兄弟們便似泄洪的水一般直撲了下去。打頭陣的事情那是他們男人乾的,我只負責跟班。眼瞅着馬匹掀起的揚塵還未散去,商隊落入了包圍圈,我騎着馬慢悠悠地也到下面了。
大多數情況,打劫的場面該是劍拔弩張,兩方對峙,然後商隊的人害怕地求饒,乖乖交出財物或者先打上一場,再被強搶之類。可目前的情況卻是一下子叫我有些摸不着頭腦。
商隊停了下來,護送的人只是靜靜地看着張牙舞爪的弟兄們,毫無動作,連拔刀的意思都沒有,只是看着,看得衆人莫名其妙。
僵持了一刻,武滔終於沉不住氣了,勒緊了馬繮繩轉了一圈,舉着刀子對前方喊話:“看什麼看,大爺我是來打劫的!”這孩子長相雖然嚇不到人,聲音倒還是有幾分震懾力,“乖乖把你們值錢的東西留下,不然休怪我們不客氣!”
一聲下去,依舊沒動靜,完全被忽視的狀態。武滔詫異地和弟兄們交換了一下眼神,有了一絲惶惑。
嘖嘖,這是個什麼情況?這羣人是瞎子還是傻子,怎麼就不害怕?見過了那麼多怪異人物的我都開始稱奇。
頓了一頓,武滔還是不甘心,再次喊道:“你們倒是聽到沒有,放下東西,別逼我們動手,我們不想傷人!”
“殺人無數的山賊說他們不想傷人,不覺得很可笑嗎?”馬車裡傳出了一個男子的聲音,冷冰冰的。風吹得馬車帷幕前後飄動,卻是看不到他的樣子。
挑釁意味十足的一句話,還有點冷。
武滔被噎住了,半晌都沒想出一句應答的詞,一個勁地盯着衆人。
“打劫是爲了養活山中的老老小小,我們求財不傷人,即便傷人也是無奈之舉,只要你們留下財物,我們定然不爲難你們。”好在一羣人中還有個沉穩的老金能站出來說話。
“哦?如此說來,反倒是那些人吝財如命,死有餘辜?”又是充滿嘲諷意味的一句話。
嘖嘖,今日陪着來還真是趕上了一出好戲。我越發想見見這馬車裡的人了。
“那倒也不是,活着就爲了混一口飯,吃飯有時候也不容易。爲了這口飯總得有人讓步,他們既然不肯讓步,那我們只好主動。雖然這結果也不是我們願意的,可別人死總比我們死好。小老百姓,小人物,沒什麼雄心壯志,只想活下去。”老金長嘆了一聲,頗有些無奈地蹙起眉頭。
衆人聽了不住點頭。我盯着他看了看,頂想啐他一口。
什麼狗屁理論,你爲了自己活着就要了人家的命,難道別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正當我在心底咒罵之時,馬車裡傳出了那位仁兄的駁斥,“謬論!”
“就是,謬論!”難得和我想到一處,我忍不住應和。
“你……”武滔見我不幫他們說話,氣沖沖地指着我。我心中無愧自然也就無所畏懼,回道:“哎哎,你們腦袋裡都塞了糨糊是不是?照你這麼個說法,你有十文錢,我一文錢也沒有,我想要你的錢然後就把你給殺了。照你們的理論,我殺了你非但不是錯,還很光榮,因爲我懶呀,自己不賺錢可以搶啊!”
“你……”一羣人瞅着我的眼神越發糾結,有種想哭的衝動。
我理解他們,沒讀過什麼書,從小到大被我那些舅舅灌輸打劫有理的思想,自然腦子裡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深嘆了口氣,瞅着那方同樣驚訝的衆人接着道:“說那麼多廢話幹什麼,說白了就是六個字:我,想,要,你,的,錢!”我掰着指頭數了一遍。
“口氣不小!”
“漢北大大小小十餘座山頭,你不被我們劫也會被別人劫,我們還能留下你們的命,碰上那些蠻橫的,你們早死了,還能說這麼些廢話?”我這絕對是實話,那些無緣無故被殺的我就見過很多。
“你這是在威脅?”
“你這麼認爲我也無話可說。”我故意往前走了走,想要看清楚那人的樣子。說實話,聲音很熟,口氣也很熟,熟得我都覺得是見着了哪個熟人,否則也不會這麼積極搭腔。
遲疑了片刻,便聽得馬車裡傳出了聲音。
“留下最後一輛馬車。”
聽得此話,衆人一陣驚訝,臉上隱隱都有了喜意。那人下令後,馬車邊的護隊都撤向了前。武滔騎着馬來到了最後一輛馬車處,轉了轉,確定沒有問題後讓兄弟們準備搬東西。不動刀槍便打劫成功,我也鬆了口氣,卻還是對馬車裡的人充滿了好奇。
我愣神間,馬車裡的那人又開口道:“久仰雲寨主大名,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尋常。”
我表姐名夕雲,是清風寨的當家,人人都稱她是雲寨主。顯然,這人誤會了,將我當成了她。我解釋道:“不是啦,你弄錯了,我不是寨主。”
“那你是……”
“她是我表姐。”
“是嗎?”他頓了一頓,道,“姑娘的言行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我也覺得你像!”應該沒那麼巧吧,嗯,我相信老天爺不會拿我尋開心。我眼珠子轉了轉,又往前湊了湊,道:“喂,你覺得我像你的故人,我也覺得你像我認識的一個人,掀開簾見見可好啊?”
那人遲疑了一下,探出一隻手來。我抑制住心中的忐忑,定定看去。
馬車帷幔緩緩掀開,他的容貌映入眼簾。
冷漠的雙眸,深刻的五官,冷峻的容貌……
“阿呆……”
“凌飛燕……”
幾乎是同時出聲,同樣的驚詫。
我腦子裡嗡地一響,就聽得一聲大喝:“來人啊,給本王抓住她!”
回到寨子裡,我趕緊收拾東西準備閃人。剛走到了大院前廳,一下子被人堵了個正着。武滔他們一個個黑着臉瞅我,有幾個還在喘氣,但就沒人說話。
我知道他們心裡有怨氣,眼瞅着到手的東西,就因爲我的一跑他們嚇得也跟着跑,什麼都沒拿到。可這事也不能怪我,是他們自己心虛了不是?
我瞅了瞅武滔,提了提包袱道:“不好意思啊,叨擾多時,我走了!”
“你想去哪兒?”武滔和其他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開口問我。
“呃……我回京城。”我白了他一眼轉身便走。這還沒跨出門檻,一羣人擋住了我的去路,神色也不對勁。
我怔了怔,退了一步。武滔晃到了我跟前,陰陽怪氣地問道:“待了八個月你不說走,現在一出事你就想走,是不是得把話先說清楚?”
“姓武的,你什麼意思?”話中所指我聽得真切,頓時火冒三丈,斜眼看着他道,“請你有話明說!”
“明說就明說,我還怕了你不成?我問你,爲什麼你一下山山下就來了官兵,你是不是官府派到山上的奸細?”
官兵?官府?
“我看你剛纔和那人眉來眼去就知道有問題,你竟然勾結外人出賣自己人,凌飛燕,我真是錯看你了!”武滔狠狠地一甩袖,其他人也是一臉怒火,表示贊同。我半晌無語。
什麼叫我和那人眉來眼去。壓根他都不打算出面,要不是我主動去問話……
想到這裡,我一拍大腿意識到問題所在,八成就是這裡壞了事。原本的怒氣被壓了下去,反倒覺得委屈起來。
“我和他是有過節,我也的確是怕了他,可你們也不能說我是官府派來的奸細吧?”
“好啊,果然被我猜中了吧,你們認識!”武滔一拍手掌,指着我。
我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扭過頭去。
“這可是你親口所說,我看你怎麼跟兄弟們解釋!”
我無力地掃了衆人一眼,看到了一溜咄咄逼人的目光,好似一羣惡狼對着獵物。我再不說話,幾乎就要被他們生吞活剝了。
我深吸一口氣,道:“他就是鄭小王爺,那個讓我背了大黑鍋的人。”
這話說出來實在丟人,不逼到這步田地我是不打算說出來的,那可是我生命中最爲黑暗的一段回憶,想想就有吐血的衝動。
“啊?”異口同聲,一個個都張開嘴巴露出大牙。
尚陽劍這事鬧得挺大,寨子裡的弟兄們也都有所耳聞。我初來之時他們也曾問過我,每次我都是避而不答或者誰問就兇誰,所以一直沒人敢真正問過。不過世間的事情多數以訛傳訛,原本很簡單的事情到了他們這裡,就變得極爲匪夷所思。
說到底還是那麼回事:我勾引小王爺讓他成了失足青年,小王妃因我而傷心欲絕被逼出家,老王爺也是因爲不堪忍受飛賊進門吐血不止,而禍害了這一大家子的我卻在最後帶着人家家中貴客的寶貝溜之大吉。各中細節都具體到了我和小王爺的每一句對話,每一個動作,乃至於當時身着衣裳的顏色……
“算了算了,不跟你們說了!”眼看時候不早了,我又提了提包袱,推開擋路的武滔,快速地出了大門。
“表姐……”
我走了一段距離,聽得武滔在後喚我。這樣的稱呼還是少之又少,我一轉身,只見那孩子手伸在半空,想叫我卻是欲言又止。
我沒時間聽他嘮叨,頓了一頓轉身就走了。
這一番我走得急,跟舅舅舅媽表姐表妹他們什麼道別都沒有,走在半路上纔想了起來。可惜後悔也晚了,回頭路斷是不能走。我今日遇上的是小王爺,那個發起瘋來不要命的傢伙,在揚州他都可以不顧身份追到楊府要人,再遇上指不定他會怎樣。
我望了一眼漸漸西沉的日頭,深吸一口氣趕快走。
清風山山道崎嶇,蜿蜒盤旋,道路錯綜複雜,一般人進得來出不去,便是長住山裡的人也經常會走錯路。我走了好久都沒走出去,到處看了看,直懷疑是走錯了路。
數九隆冬,北風捲地,到處都是枯黃。
我辨認了一下方向往前走去,才走了幾步發現不太對勁,前方枯草之間似有什麼在動。這山間常有猛虎出沒,我疑心是遇上了,警覺地後退兩步,冷不防嘩啦一聲,枯草堆爆開似的飛起,裡面站起來個人。
“賊人哪裡逃?”
那人穿着官府的衣服,手裡提着刀子。一聲喊罷,嘩啦啦一下子冒出了十來個同樣裝束的人,將我圍在了中央。
從小到大,這事我也見過不少。山下經常有官兵來騷擾,說是來剿匪,其實是來敲詐,每年寨子裡花費在這些人身上的銀兩就不勝枚舉。只是武滔前陣子才說打點過,怎麼又有人來了?
我撓了撓頭,訕笑道:“大哥,我是路過的,你弄錯了吧?”
“沒錯,就是你,飛賊凌飛燕!”官大哥倒是不含糊,指着我一口咬定。
我緩緩垂頭,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我離開漢北十多年了,應該不會有很多人還能認得出我來。我回來的這八個月也僅在山上待着,他怎麼就認識我?
我思忖了片刻,笑道:“大哥,你認錯人了吧,我真的只是路過的。”我頓了一頓,攤開雙手,很是坦然地又道:“你看,如果我真的是凌飛燕肯定不會笨到束手就擒對不對?”
聞言,他凝視着我眉頭蹙起,有了一絲遲疑,似乎也覺得我說得在理。
我趁熱打鐵,問:“那大哥,我可以走了嗎?”
他和周圍的幾人交換了一下目光,圍着我轉了轉,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快走快走快走,別妨礙大爺們!”
我唯唯諾諾地點頭,趕緊就走。不承想剛跨前兩步,身後便傳來一聲,“慢着!”
又怎麼啦?我回頭一看,趕緊又扭過頭去。
老天爺啊,你是非要和我過不去對不對?
“你以爲本王還能讓你逃脫?”一聲大喝隨着疾風傳來,我腳底生風擡腿便跑。不承想一瞬間,肩頭被人鎖住原地轉了個圈又給轉了回去,掌風襲來帶着徹骨的寒意。我縮着腦袋閉着眼睛失聲大叫,“阿呆,你想幹什麼?”
我就說武滔欲言又止有問題,果然,果然!
一聲下去久無迴應,我抑制住緊張的情緒,偷偷地睜開一隻眼。只見小王爺的手掌停在我臉前一寸之處,雙目圓睜,滿臉惱怒,“再讓本王聽到‘阿呆’這兩個字,小心你的腦袋!”說罷,他狠狠地拂袖。
“就是有不滿,也別讓本王看出來!”
看着他那玉樹臨風的背影,我萬分鬱結。您老也太霸道了吧,憑什麼嘴上不讓說,腦子裡不準想,連臉上也不能表現出來,太蠻橫了!聽得此話,我心頭一股怒氣。
“還敢瞪本王?”他緩緩眯起眼睛,眼底射着寒光。
我忍無可忍,一腳踹開前方的石頭,“喂,爛石頭,你也來擋道,不就有張嘴嗎,正話是你說,反話也是你說。現在不準叫石頭了,以前這麼叫你的時候,是誰死活不要臉地倒貼……”
我的領口猛地被揪住,小王爺將我拽至跟前。
四目相對,充滿殺意的冰冷目光在我臉上掃視,緩緩牽起的脣角滿含了嘲諷卻無一絲笑意。他一字一板,咬牙切齒道:“八個月沒見,你倒還是那個凌飛燕!”
我兩手護着前襟,驚恐地看着他,全身像是被什麼束縛住了,動彈不得,連呼吸也不順暢,那份強迫感伴隨着陣陣寒意,從眼底侵入,快速襲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