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漸降臨,花圃裡寂寥萬分,三個人坐在亭子裡,均是沉默不語。老花匠時不時的哀嘆,一旁的小巧睜着一雙明澈的大眼睛,左顧右盼。而洛羽晴則坐在亭角,面容默在夜色之中,不得而知。
只有芊澤一人,還坐在石突突的泥地裡,抱着雙膝,期待那枚埋下去的種子,能夠發芽。
然而,事與願違,什麼也沒有發生。
“哎……”
老花匠又是喟然一嘆,淡淡道:“老夫就知道,這花不是這麼好開的。火燒的方法,前輩們也有用過,並沒有聽說能催生成功的。老夫想,娘娘定是天時地利人和,才助着種子生芽,如今幼苗滅了,一切……”他娓娓說了一長串,提及到心疼處,不由得一頓,繼而又是一長嘆。
“哎!”
他拍拍膝蓋,搖搖首,小巧在一旁乖恬的靠着他,癟着嘴。
洛羽晴倚着木柱,聽老者一席之言後,表情似有波瀾。沒有人的心思,現在比她更復雜。
“都是她!”
想到忿忿處時,老花匠依舊忍不住的叱責,握在手裡的柺杖一敲,鏗鏘作響。小巧見他積鬱在胸,不免氣竭,於是連忙伸出小手,拍拍他的胸膛,喃喃道:“爺爺莫要生氣,莫要生氣了!”
說罷,她不知怎的折了折視線,瞥向花圃裡那捲縮着的身影。
一行清淚順頰而下,落在嘴角滿是苦澀。芊澤悄無聲息的落淚,她的雙眼直直的盯在那片泥土之上,未挪分毫。像是一撇開,就會錯過那縷白絮破土而出的一刻,只是時間分分秒秒的過,到了最後,這堅定的視線,不過是她倔強的執念。
“娘娘,不早了,你還是回去歇息去吧。”
老花匠瞅了瞅天色,關切的問道。洛羽晴偏了偏螓首,紗籠裡的燈火把她姣好的面容,映襯的清麗柔婉。只是,她神色裡的哀傷,溢於言表,令人心疼。老花匠以爲她仍舊在爲花神傷,又是勸道:“老夫本就對花開,不再報以希望,現在也不過是打回原形。而娘娘既已種出過芊澤花,就是最大的心意,皇上是感覺的到的。”
“恩,承老人家貴言。”
是啊,目的已然達到了,她再種不出花,也有老花匠爲之開脫,畢竟種花本就不是她的職責。只是,她爲了撇清一切,爲了讓皇帝真正意義上的看見自己,卻忍心矇騙了芊澤。還好,芊澤沒有事,否則,她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但,皇上真的感覺到了自己的心意了嗎?
爲什麼剛纔的一幕,他衝着芊澤大發雷霆,卻沒有一絲要責怪她,懲罰她的意思?難道芊澤毀了芊澤花,他依然不肯放棄對她的情意?
洛羽晴搖了搖頭,她不想再多想了,盈盈起身,她衝着老花匠微微頷首,便迤邐而下,喚了一聲芊澤。
“回去吧,芊澤。”
黑暗裡,無人應答。
洛羽晴心裡悶疼,徐徐靠近女子。芊澤孱弱的身子,像鐫刻在夜色裡一般,抽離不開。羽晴站在她身旁許久,也喚了好幾道,然而女子卻依然無動於衷。
“花開不了了。”
洛羽晴決絕的說道,芊澤聽罷,又只是沉默。然而芊澤卻搖搖頭,說到:“我想花再開一次,能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她語色平靜,看不出有半絲不妥。但洛羽晴卻聽着心裡憋屈,一股鬱憤無可宣泄。
“芊澤,你跟我回去,別再提這件事了。”
她又是一扯芊澤,但女子依舊坐在地上,巋然不動。
到了最後,洛羽晴娥眉一挑,索性一甩袖襟怒道:“芊澤,你是想死嗎?你和這花沾邊,就得爲它負責,現在皇上饒了你一次,你以爲你有命讓他饒你第二次?”她威脅到,以爲芊澤會知難而退,哪知她彷彿吃了定心丸一般,執拗不已。
“羽晴,你先走吧,你說的,我會想想的。”
淡淡的語色,卻一再令羽晴感到焦躁。她耐心全無,杏眸閃爍的怒瞪,又是站了好一會兒,最終又惱又火的揚長而去。而那老花匠也在冷哼之後,牽着小巧退回屋裡。只是臨走之時,小巧卻三步兩回頭的回視芊澤,目光裡有着矛盾的思量。
萬籟俱寂之中,只留下芊澤一人,與黑暗揉成一片。
單喜躡着步子走近瀘嶺殿,生怕吵了正在淺寐的祁燁。時值正暑外蟬聲喧雜,單喜命人把殿門闔着半邊,殿內便一下子幽靜許多。單喜向前,擱下手中的一碗冰塊,便衝着一旁的丫頭使了個眼色。那婢女乖的很,立馬開始削几案上的雪梨。
“皇上,天氣酷熱,吃碗冰梨吧。”
他和顏悅色,堆出笑容。祁燁微微睜眼,冷冷瞟了單喜一眼,問道:“怎麼樣了?”
單喜一頓,卻並不驚訝,回稟道:“還是在那花圃,日日都去,天氣炎熱了,也不知躲着些日頭,辛勞的很啊!”
皇帝聽罷,俊眉一蹙。他直起身子,黑髮從椅榻上滑過,附上頸脖,他感覺一絲沾粘,知道天氣是真的熱了,於是一顆心更是無比焦躁。那個女人是個傻子嗎,爲什麼要這麼固執?已經三個多月了,風雨無阻的去花圃潛心研究。她爲什麼要這麼做,自己不是已經說過,不殺她了嗎?
“和婪妃娘娘說了嗎?”
祁燁眯了眯眼,神色俊冷的問了一句。單喜說到:“說了,婪妃娘娘是知道的,但她並沒有勸阻芊姑娘。”
“哼!”
他可真是喜歡看戲,想要念他勸阻一下芊澤,看來是白費力氣。他巴不得她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惹的自己不得安寧纔好呢!
皇帝起身,華袍大開,拽地而下。他眉宇間的森冷愈演愈烈,與殿外的灼熱格格不入。單喜在一旁緘默不語,只是以餘光瞟着自己陰晴不定的主子,身子細細的在數着他踱過的步子。許久,在祁燁踱了第二十一步的時候,他驀地停下腳步,命令道:“去落雁山莊,避暑。”
盛暑陽光極烈,芊澤伏在灼灼日頭下,一陣暈眩。她不敢擡頭,只覺得腦勺後,被陽光燒出一個洞,暑氣乘虛而入,令自己意識模糊。
“芊姑娘!”
老花匠杵着柺杖,一步步接近,他見芊澤如此模樣不禁心疼:“你還是進來避避暑吧,等天色暗了,再繼續吧!”
從最初的惱怒,到後來的平靜,直至現在的惺惺相惜。老花匠在芊澤的身上,看到了近乎倔強的堅持。雖然她沒有時常和他說,她惱悔自己曾經的過失,但他卻知,她是悔到心裡去了。不然,她不會毫不懈怠的日日來這花圃。
“芊姑娘!”
他見芊澤沒有迴應,又大聲喚了一句。這句尾音剛落,眼前的女子像被瞬間抽離了力氣一般,頹然後仰,直直跌在地上。
“哎呀!小……小巧,小巧,快來,快來呀!”
老者一見如此,神色慌張的喊道。小巧從內屋裡聞聲趕來,忙不迭的和老花匠一起把中暑的芊澤扛回茅屋裡。這三人一走,躲在一旁的洛羽晴才肯出來。女子牽起自己的裙襬,踏入鬆散的土壤中,一絲不苟的打量着芊澤又一次種下去的黑種。
她瞠着眼,瞳孔在金烈的陽光下,一張一縮。
看了許久後,她才悄然退去,假裝不曾來過。
洛羽晴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只要芊澤一來這花圃,她必定也會尾隨其後。她並沒有問過自己這麼做的理由,然而,每一次她盯視那種子埋下的地方時,她就會緊張萬分,心中一千萬個聲音在祈禱:
不要發芽,不要發芽……
那聲音如同鬼魅,令自己也不寒而慄。洛羽晴恍恍惚惚的走在回羽欣殿的路上,彷彿心被侵蝕了半壁,幽陰的連自己都覺得害怕。
芊澤醒過來的時候,感覺到一縷縷久違的涼風,徐徐拂面。蟬聲聒噪,吵雜了半邊耳畔,芊澤擰擰秀眉,惺忪的睜開眼。一片紅影在視線內攤開,等到睛定的時候,她才倏地一瞠目,往後縮了縮。
“明月?”
明月甩甩自己剛纔被當枕頭的手臂,又停下扇扇的動作,懊惱道:“你可醒了。”
芊澤看到這幕,知道剛纔的清風,是他給自己扇的,不由得感激在心。她湊過些身子,揉揉他發麻的手臂說道:“謝謝你。”
明月抿嘴而笑,挑挑俊眉:“芊澤,我真的很奇怪,你的腦子裡,是不是隻裝了一根弦?難道都不知道變通,不知道轉彎的嗎?”
芊澤聽罷,身子一僵。他知道明月所指的是什麼,自己沒日沒夜的研究芊澤花,被太陽曬暈,也是自己笨,自己活該。她不說話,只是自顧自的從牀榻上起身,明月見她如此,不由得惱火:“你都幾個月沒和我好好說話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他坐在牀上,身體後仰,眯眼威脅到,芊澤卻失魂落魄的顰着眉,垂着腦袋。
“一點動靜都沒有……”
她還在想着花。
“我什麼辦法都試了,真的一點動靜都沒有,明月,我好灰心。”
明月聽出她語色中的落寞,剛纔佯裝生氣的勁,瞬間煙消雲散。他上前拍拍芊澤的肩說到:“你真是出奇的遲鈍,種不好那花,就種不好了。你以爲他,真的就憑着那一朵花,就能不理你了?”
芊澤聽後,搖搖頭:“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麼樣的?”
芊澤嘆了一口氣,繼而說道:“我明白夢想快要實現,又突然的破滅的感受。明月,如果他真的很想見一見芊澤花,我又把花給弄沒了,不等於就是把他的夢想破滅了嗎?”女子昂首,一雙瞳仁裡,碎金點點。明月望着有些癡然,先是一頓,繼而輕彎眉眼:
“你一定要爲他種一朵出來,是嗎?”
“我不知道。”芊澤搖搖頭,她不是很有自信:“我不能說我一定要種出來,但是我想堅持,堅持到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才作罷。”
“呵呵。”
明月展顏一笑,絕塵之美。他素顏的時候,便是一位清秀無暇的少年,芊澤喜歡他少年的模樣,笑起來,一塵不染。
“過些日子,皇上要去落雁山避暑。芊澤你打包好東西,跟着我走吧。”
明月笑過之後,忽然啓聲。芊澤一聽,第一反應便是拒絕:“明月,你帶小珺去吧,我還是留在皇宮。”
明月聽她想都不想就拒絕,不樂意了:“你要是不去,那大家都不用去了。”
他心知肚明,落雁山是個什麼地方。祁燁向來都是獨去獨往,不帶任何妃嬪,這一次下令要攜家眷而往,是登基以來,破天荒的第一次。明月知道,他是借名要把芊澤帶去,如若她不去了,那麼這一干妃嬪不都不用去了嗎?
這其中的道理,芊澤當然不知道,只以爲他在說笑。
“明月真會說笑,我不去又有什麼關係,你還是帶着小珺去吧。”
她說時,只當是件稀鬆平常之事。明月一蹙劍眉,俊削的下巴一揚:“種不出來,就是種不出來,你呆在皇宮也是也是枉然。再說了,你的好朋友羽嬪,這次也在名單之內。你難道就沒想和她一起?”
明月循序誘導,芊澤果然中招:“你是說羽晴嗎?”
“那還能說誰?”
“那太好了,皇上能帶她去,說明他開始重視她了是嗎?”芊澤興奮的說道,羽晴一度種活了芊澤花,果真爲她鋪平了一條道路。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明月卻波瀾不驚,有些不以爲然:“她當然長面子了,皇上帶上的妃嬪一共不超過四個。她是地位最下賤的,能有她的份,她怎能不高興。”不知道爲什麼,明月打從心底的討厭洛羽晴。他認爲她和芊澤,根本不是一類人。野心勃勃,不擇手段的女子,向來是他由衷厭惡的。
但芊澤卻像沒聽見他的話一般,忙不迭想要往羽欣殿裡奔。明月喊住她,呵斥道:“你敢跑去她那,我打斷你的腿!”
芊澤止步,悻悻然的回身,有些不明所以。
明月見她無辜的瞠着清眸,便音樂解釋道:“你這麼高興那羽嬪得了寵?”
芊澤聽後,心裡先是一沉,臉上卻笑道:“那是當然,這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她要是做到了,我當然應該爲她高興。”
說時,女子分明能感覺到一股焦躁自心底躍躍欲出,勢在反抗。他強行不去想這焦躁的緣由,只是宛若無事的說到。明月聽罷,擠了擠眉眼,冷冷出聲:
“我就知你是如此想的,所以,不準去羽欣殿。”他詭異的勾起一抹笑,狹長的俊眸裡,有着不容反駁的魄力。
“爲什麼啊?”
芊澤倒是不明白了。
明月不理會她,徑直走過她身邊,吩咐道:“因爲你要幫我把衣服都洗了,沒有時間去。”
“咦?”
衣服不是拿去洗衣宮洗嗎,怎麼輪到她來洗了?芊澤心有疑惑,剛想開口追問,明月已自顧自的出了寢殿。他暗忖,這個女人真不是一般的遲鈍,她能開開心心的去羽欣殿恭喜別的女人,得了寵嗎?這不等於是在告訴皇帝,她是一萬個不在乎?
她莫不是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