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每個人最後都喝得酩酊大醉,連雷修遠都支着下巴快要撐不住。黎非早已靠在他肩上睡熟了,唱月也醉得不省人事,依偎在百里歌林懷中,紀桐周兩眼發直,一直盯着手裡的酒杯看,葉燁醉醺醺地跟歌林說笑,歌林更暈頭到不知把雷修遠當成自己認識的哪個男弟子了,挽着他的胳膊只是笑。
雷修遠輕輕把自己的胳膊抽回來,有些疲憊地低聲道:“這五年,你們可有聽說震雲子的消息?”
他一直懸心這件事,奈何有紀桐周在,不好說明白,如今他終於醉了,不過其他人也醉得差不多,葉燁甚至開始傻笑:“沒、沒聽說……”
紀桐周忽地一驚,大着舌頭喃喃:“震雲前輩?他怎麼了?他功力退化到已經當不得玄門長老,一直在外雲遊散心了吧?”
雲遊散心?雷修遠不由陷入沉思。
曾經他們以爲脫離書院庇護,便會遭遇各種狂風暴雨,誰知在門派的五年比在書院還相安無事,這其中自然有仙家門派新晉弟子近乎封閉修行的緣故,震雲子找不到下手的破綻倒也罷了,可一點動靜都沒有,未免不像他的風格,當日他可以一路從書院隱忍到青丘,籌謀了那麼久,談何雲遊散心?
可他醉得不能再深想此事,見衆人七倒八歪在桌上椅子上橫了一片,黎非更縮在自己肩上睡得十分香甜,雷修遠也終於撐不住,靠在椅背上慢慢睡着了。
三日一晃而過,越來越多的山派與海派弟子聚集在這座城中,除了極少數像黎非他們這樣的十幾歲年輕弟子外,來的弟子大多二三十歲,早已不是衝動少年,山海兩派弟子相處竟還算融洽,有時在酒館還能見到他們混搭着坐一起喝酒聊天,氣氛十分和諧,看起來並不像當日廣生會弟子說的讓山海兩派相鬥的意思。
第四日午時,盤桓了三日的山海兩派弟子終於爲各自的長老們領着,頗有些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這座城,飛了越有一個多時辰,最後所有人都落在一片廣闊而無人的銀白沙灘上,對面的海水無比平靜,然而蔚藍清澈的海水中隱含黑色霧氣,弟子們一眼便認出那是結界的仙法之力,難道所謂試煉地,竟是在海里麼?!
雷修遠放眼眺望四周,但見山派站了一邊,海派另站一邊,各自約有一百來名弟子,對多如繁星的修行門派來說,山海兩派總共就派出兩百名弟子互通接觸,實在是少得可憐,看來初次接觸,雙方都十分謹慎。
此刻無論山派還是海派,每個人都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猜測這塊試煉地中究竟會是什麼樣,想來對海派的弟子來說,新試煉地在海中也是件十分稀奇的事,連廣生會那些人都面露驚奇之色。
沒過一會兒,只聽頭頂風聲呼嘯,一眨眼便有三位鶴髮童顏的仙人落在衆人面前,山海兩派衆多長老立即上前拱手行禮,黎非眼尖,早已看出其中一位仙人正是久違的左丘先生,她頓時一陣激動。
東陽真人笑眯眯地說道:“左丘先生,你看山派一百名弟子如何?按照你的說法,選出的都是突破了第二道瓶頸弟子中最優秀的。”
東海萬仙會的沈先生亦笑道:“不錯,我海派一百名弟子,也是千錘百煉出來的最優秀的弟子!”
左丘先生還禮,溫言道:“如此極好,多勞諸位費心,諸位有心相助,左丘感激不盡。”
廣微真人含笑道:“左丘先生高瞻遠矚,你既有意牽線,我等何樂而不爲?此番前來東海,果然是大開眼界,讓我山派弟子見識一下海派的種種氣派,好過成日做井底之蛙。”
海派數位長老急忙客氣了兩句,眼看諸位長老笑語晏晏,很是融洽,黎非不由扯了扯雷修遠的袖子,低聲道:“你看,左丘先生都來了,肯定不是讓我們跟海派鬥法。”
雷修遠想了想:“既然要互通,又要摸清對方的底,還不能傷了和氣,那便是山海兩派一同進入試煉地,自由組隊了。”
“你的腦瓜是什麼東西做的?”黎非擡手在他腦殼上摸了摸,“這也猜到那也猜到,快拆開讓我看看裡面裝了什麼。”
雷修遠想笑,偏又忍住,也在她腦殼上摸了摸,低聲道:“總不會像你,裝了一腦瓜白水。”
黎非立即掰動手指,想像小時候一樣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威脅人,奈何好幾年沒做這種市井無賴的動作,關節不給面子,一點聲音都沒有。
雷修遠再也忍不住“嗤”一下笑出聲:“笨蛋。”
黎非還在忙着掰弄自己的手指頭,真的發不出聲音,她以前那些犀利的近身肉搏功夫只怕也忘得精光了,怎麼越長大反而越比以前弱的樣子?
手被雷修遠用力握住,她心中忽地一動,只聽東陽真人朗聲道:“我山派諸位弟子聽好了,馬上送你們去東海的新試煉地,試煉地諸般種種與你們熟悉的東西全然不同,不得以常理度之。此次試煉,山海兩派將共同舉行,此乃山海兩派一大盛舉,務必嚴謹,不許掉以輕心!”
衆弟子又嗡一聲炸開了鍋,在這邊盤桓三日,眼看山海兩派弟子聚集此處,再蠢的人也能稍稍體會此次試煉的真相了,果然山海兩派這是要開始互通往來的意思嗎?
“此試煉地妖魔叢生,險惡無比,試煉地內共有三十枚妖朱果,出來後,每組最少收集三枚,沒有收集到三枚的,算作失敗。妖朱果只有妖物才能採摘,不要妄想憑人力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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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陽真人的話音剛落,山派弟子們又鬧成一團,三十枚妖朱果,每組最少收集三枚,而試煉地**有兩百名弟子,再怎麼分組也不可能二十多人一組,這意思是讓他們不但要對付妖物兇獸,還得提防其他人啊!還有什麼“妖朱果”,只能讓妖物採摘?他們有什麼辦法叫妖物採來妖朱果?能驅使妖物的,只有海派的人吧?
山派弟子們鬧哄哄炸成一團,另一邊海派的沈先生也開口了:“此次試煉,每組獲得三枚便算過關。不過,倘若組中只有海派弟子,也算失敗。”
海派的人頓時也鬧騰開了,組裡只有海派弟子就算失敗,意思必須跟山派的人組隊?他們兩派修行方法迥異,怎麼搭配合作啊?!
“肅靜!”沈先生驟然大吼一聲,驚得海派弟子們紛紛噤聲,這位東海萬仙會的掌門人爲人十分冷厲,海派中赫赫有名,就連不是萬仙會的弟子們都有點怕他。
“此地是東海,你們算東道主!客人千里迢迢趕來,是東海好男兒好女子,便要做出主人的模樣來!心裡只惦記輸贏,只顧着自己,這種弟子贏了也是廢物!我東海人該怎樣招待客人,難道還要我提醒嗎?!”
一席話說得海派弟子們頓時激動起來,應答聲高響震天。
該交代的事宜都已交代完畢,山派衆長老紛紛退開,左丘先生笑道:“沈先生,送兩百名弟子進試煉地的事,便麻煩你了。”
沈先生頷首:“應該的。你們聽好,這次試煉,以一個月爲期限。不到最後一天,誰也不能放鬆警惕,到手的妖朱果都抓牢一些!搶奪是被允許的!”
對海派弟子來說,試煉時鬥法互相爭奪似乎是常見之事,人人淡定,可是山派弟子們難免內心惶惶,怪不得臨行前長老們都要感慨,山派弟子個個擅長斬妖除魔,卻不會跟人鬥法,只盼此次兩派互通試煉,別拖了海派弟子的後腿纔好。
沈先生長袖忽然一揮,原本平靜的海水陡然漲高數丈,蔚藍的海水牆中黑霧盤踞,蠕蠕而動,衆人正覺心悸,冷不防身體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情不自禁朝海水牆中跌飛而去。黎非的手被雷修遠緊緊握着,他的手勁之大,甚至捏得她劇痛無比,巨大的拉力拉扯着他們,她覺得胳膊都快被拉斷了。
下一刻眼前一花,冰冷的海水灌注口鼻間,黎非頓時嗆了好幾口鹹澀的海水,視線所見只有深淺不一的藍色,雖然是第一次見到,可她心中卻有無比熟悉的感覺,那些蔚藍的、深邃的、廣闊無邊的色彩,彷彿從她一出生,便刻印在了腦海的最深處。
又不知過了多久,淹沒身體的海水忽然又消失了,黎非只覺周圍一片濃黑,什麼也看不見,她像是墜入深淵,身體一直朝下急落。左手還被雷修遠緊緊抓着,她心中忽然一安,緊跟着雷修遠周身泛起一層浮魅之火,明亮的火光霎時照得四下裡大亮,兩人腳下凝聚起白雲,下墜之勢立即緩住了。
這裡似乎是個狹長漆黑的洞穴,洞壁的石頭漆黑無光,看上去似是時常爲海水浸泡,上面有無數孔洞,摸上去坑坑窪窪卻偏又滑不留手。
雷修遠擡頭望去,卻見頭頂只有一線白光,他們就是從上面掉下來的。再朝下望,腳下十幾丈處,是翻卷黑灰的海水,臨近海水的洞壁上,另有一個洞穴。
“先從下面走。”
雷修遠拉着黎非朝那洞穴飛去,飛了半盞茶的工夫,眼前忽地豁然開朗,但見頭頂極高的地方,深藍的海水似天空般盤踞上方,居然沒有一滴海水落下,而洞外是海底空地,比人還高的珊瑚叢立,海草滿地,細細的白沙綿軟柔膩。
若非雷修遠身上一層浮魅之火,三步之外的景象都望不見,這裡不知是海底多深,漆黑無光,死寂無比。黎非立即架起兩道銅牆術,身上也現了一層浮魅之火。
她緊緊抓着雷修遠的袖子,下意識朝他身上靠了靠——這死寂無光的海底絕不是讓人愉快的地方,更何況他們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見到海,更遑論到海底來,她心中難免有些悚然。
“袖子要被拽爛了。”雷修遠低聲道。
這種時候他還要惡作劇!方纔死死拽着她不放手的是哪個!黎非狠狠朝他瞪一眼,雷修遠忍着笑,伸出手:“給你這個。”
黎非心裡又是一動,是讓她握住他的手?她忽然有些歡喜,然而那歡喜中,卻又帶了一絲猶豫,他可以對她千萬般好,卻吝嗇對她說一句肯定的話,她怕自己一頭扎進去,然而心底的歡喜卻不能騙人。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帶着期待,卻又有些害怕似的,握住他一根手指頭。
下一刻他的手一握,將她的整隻手都握在掌中,滾燙的掌心。
黎非只覺歡喜無限,可她又惶恐着什麼,她只有將視線移開,望向遠方深邃的什麼也看不見的黑暗,那裡彷彿藏着雷修遠的心。
她看不清的,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