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去無月延!百里歌林不曉得是該喜還是該憂。
此次山海兩派合作對抗海隕,果然不是嘴上說說,行動起來竟毫不含糊,海派沒有了後顧之憂,長老仙人們便可放手一搏,左丘先生這根線,牽得是在太好
。
阿蕉還在絮絮叨叨:“無月延是個好地方,厲害的仙人聽說特別多,前幾天那隻窮奇,就是翠玄仙人用失傳已久的森羅大法制服的。對了,你不是說好朋友也在無月延麼?這下你可開心啦。”
雖然她竭力讓自己語氣和神態顯得輕鬆活潑,但百里歌林還是能感覺到她藏在深處的恐懼與悲慼,她不由輕輕握住阿蕉的手,低聲道:“阿蕉師姐,你別擔心,師父那麼厲害,不會有事的,海隕過去一定還能見着他。”
阿蕉勉強笑道:“我自然不擔心我爹爹,不用你這小鬼頭操心。”
弟子們絡繹不絕地來到了祿心殿,按照修爲被一一分配了綢帶與書信,離別的氣氛越來越沉重,原本還有些對去山派感到新奇興奮的弟子,也漸漸不再說笑,雖然長老們和沈先生什麼都不說,可他們都知道,此一去再回,留下來的長老仙人與沈先生能活着的希望其實十分渺茫。
慢慢地,低低的啜泣聲籠罩了整座祿心殿,爲弟子們分配綢帶的長老們也開始撐不住,紅了眼圈。
爲最後一個弟子繫好綢帶,沈先生站直了身體,緩緩掃視祿心殿中密密麻麻的弟子們,這一次他沒有再指責弟子們的哭泣,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天災來臨,我等能做的唯有以命相搏,護衛安寧。生死有命,不必多作悲慼之容,再有五百年,到時就是你們肩負重擔了。此去山派一身爲客,謹記不可與任何山派弟子發生衝突,寬和大度方是東海本色,莫要讓人看輕了我海派弟子。”
他講話素來利落乾脆,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婆婆媽媽之意,將手一揮,朗聲道:“去吧!”
長老們領着啜泣的弟子們一波波離開祿心殿,阿蕉始終站在沈先生身邊一步不動,沈先生嘆道:“你也去。”
阿蕉哽咽起來,握住他的衣角:“爹爹,讓我留下陪你。”
沈先生淡道:“我一人留着尚有存活餘地,你留下便是兩人一起死,這種時候不得任性,快走。”
他將她的手輕輕拂開,在她肩上一推,阿蕉不由自主倒飛了出去,爲前方早已等候的長老一把接住,不顧她的掙扎哭喊,把她強行帶出了祿心殿
。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哭聲中,東海萬仙會的弟子們被分批撤離,三百多個第三道瓶頸的弟子嗎默然跟隨十名長老往陽曦城方向飛去,每個人都在痛哭,十名長老也個個神色黯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分離總是來得如期突然,毫無準備,海隕結束後,即便回到東海,也已是物是人非,怎能不傷感。
前幾日因爲窮奇大鬧了一場,沿途山林小鎮幾乎都被翻了過來,然而受創最重的還是陽曦城,小半個城的房屋都被窮奇頭頂的雷雲劈碎了,不知死了多少人,一落在城內,只聞滿城哭聲,叫人心酸。
早已等候在無月延的數名長老迎了上去,雙方誰也沒有寒暄的心情,相顧無言半響,無月延一個長老苦笑着嘆道:“海隕尚未真正降臨,卻已是如此觸目驚心,我等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諸位莫要與我派中弟子們提及這些慘狀,以免人心惶惶。”
海派一位長老蹙眉道:“天災輪迴,即便我們不提,又如何能瞞得過去?瞞得這一時,也瞞不過這一世,弟子年輕才更應該體味這些磨練纔是。”
無月延長老嘆息道:“正因天災不絕,我等身爲長老都驚惶,更何況那些心智不堅定的弟子。如今已有人趁亂惹事,星正館的玄山長老已不明不白死去,若是再加上弟子們恐懼慌亂,內外兼憂,那如何是好?”
百里歌林一聽“星正館的玄山長老不明不白死去”幾個字,頓時驚得渾身一震。玄山子死了?如果她沒記錯,這位仙人好像是越國後方的坐鎮仙人吧?他死了,紀桐周豈不是要發瘋?!
正震驚時,忽覺不遠處有個人盯着自己,她不由望過去,卻是一位無月延長老仙人,他看上去年約四旬,面容普通,一雙眼卻通透溫和,湛然若神。
他看她做什麼?百里歌林朝兩邊張望了一下,愕然發覺這位仙人真的是在看自己,他認識她?
這位無月延仙人看了她片刻,忽然微微頜首,跟着轉身走遠了些——是在示意她跟上去?
百里歌林又是奇怪又是驚訝,急忙趁衆人不注意悄悄走過去,這位仙人低頭看着她,微微一笑,聲音叫人如沐春風:“我乃衝夷真人,姜黎非的師父
。”
百里歌林不禁輕輕啊了一聲,急忙行禮:“衝夷長老。”
衝夷真人扶住她的胳膊,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時常聽黎非提起你……你身上有黎非的靈氣殘留,近期有見過她?”
百里歌林有些愕然:“是、是啊。”
衝夷真人神色慢慢變得慎重,低頭思忖了片刻,他似是下定什麼決心般,輕道:“若是再見到她,替我轉告,近期不要再回無月延,無論什麼召喚都別回來。”
百里歌林吃了一驚,急道:“衝夷長老,您這是什麼意思?要趕她離開?”
衝夷真人微微一嘆:“並非如此,你替我轉告便是。”
百里歌林滿心疑惑看着他轉身離去,她素來聰明,雖然黎非什麼也沒說,可她還是能感覺到黎非身上有種與別不同的東西,譬如身上沒有突破瓶頸的靈氣震盪,再譬如,能一個人殺掉震雲子。
她自然絕不會將東海發生的事透露出去,可難保有別人透露,黎非的師父都叫她不要回門派了,難不成有什麼不好的事?
她越想越有種不祥的預感。回頭看了看,萬仙會幾個長老還在與無月延的長老們低聲說着話,三百多名弟子仍在情緒低落後,沒人注意她這裡,她索性轉身便走,直走到了僻靜處,才喚出蜈蚣精疾馳而去。
她得找葉燁他們問問,是誰將黎非的事透露出去了。
姐和葉燁是絕對不可能的,蘇菀不像是多嘴之人,雷修遠更不可能。紀桐周?那時候震雲子就把他和黎非帶走了,他應該目睹了一切,可這位小王爺明顯對黎非執念極深,怎會害她?莫非因愛生恨了?
百里歌林急得腦殼都疼,偏偏黎非這丫頭不告而別,誰也找不到她,她要是回無月延怎麼辦?殺害秦揚靈,殺害正虛長老,光這兩條罪就足夠讓她死,更何況還有殺害星正館長老的罪名。
像是感應到主人焦灼的情緒,蜈蚣精卯足了勁在雲上疾飛,忽然後方雲團中又有一隻蛇精破雲而出,不靠近,也不遠離,只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着她,百里歌林一回頭就見着陸離腰上那根和淺綠綢帶絞在一塊的金絲腰帶
。
這種時候他還要來添亂!百里歌林怒道:“你跟着做什麼?!”
不是說了讓她一個人待着嗎?!
陸離還是不說話,他好像又變回了以前那個悶葫蘆,一言不發,只是執着又堅定地跟在她後面不遠處。
百里歌林一肚子邪火,她實在沒法再分出精力去煩這個人了,他愛跟着就跟着吧!
腳下山巒起伏,應該是到了越國邊境之地,百里歌林低頭隨意看了一眼,卻覺下方人頭攢動,竟密密麻麻好似有許多人。她急忙命蜈蚣精往下飛,但見下方硝煙滾滾,旌旗亂插,吶喊聲嘶吼聲不絕於耳,竟是有雙方兵馬在相戰。
越國邊境的戰場?她心中震駭更甚,想起方纔無月延長老說的玄山子已死的事,這才幾天啊?行兵打仗居然已經來到越國邊境了?難不成敵國早有準備?
百里歌林飛得更低一些,忽然之間,看清了敵國插在後方的旌旗,她只覺呼吸都停了——那面旌旗,黑底黃邊,繡着兩條張牙舞爪的龍,她做夢都忘不掉的圖案,是吳鉤!
當年這些旌旗如奔流的潮水般撲進高盧王都,烈焰與哭喊聲讓昔日繁華的王都都變得如同修羅場。她記得爹孃臨死的哭泣哀嚎,也記得姐姐用稚嫩的雙臂揹着自己四處奔逃,滿眼所見,只有漫天的火,滿地的血與屍體。
想不到過去那麼多年,她又一次見到了這面旌旗,而這些被塵封在心底的地獄般的回憶,也頃刻間盡數回到了腦海,她一絲一毫也沒有忘記。
不過一瞬間,她立即明白了玄山子突如其來的死是怎麼回事,他死後短短數日吳鉤便侵略越國是怎麼回事。當年高盧背後坐鎮的仙人也是不明不白死在一次獵妖中,現在同樣的手段又被龍名座宗權拿來用在玄山子身上。
百里歌林面罩寒霜,死死盯着那面旌旗,忽地一擡手,熊熊烈焰從天而降,瞬間吞噬了前方密密麻麻的吳鉤旌旗,更有無數巨大的藤蔓從地底鑽出,緊緊絞住那些在亂叫亂嚷的吳鉤士兵們。
當年她毫無力量,面對吳鉤的強勢,只能被蹂躪。今天,她要將視界中所有的吳鉤的旌旗都燒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