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在伊闥羅氏府外的一條街後深巷中,終於見到了先前那個男人口中的“主人”。
雖然她方纔心中已經有了一定的預期和猜測,但是當面前之人真的活生生站在她的眼前,她依舊受到不小的衝擊。
夜深人靜渺無人煙的深巷中,謝昭沉默良久後,終於輕輕舒了口氣。
能見到這人如今好模好樣的站在她的面前,不僅沒病沒災,還在謝氏的死士護衛下四處暢意遊歷天下,她也算終於放下了先前一直暗自懸着的那顆心。
謝昭無奈搖頭,她半氣半笑,半是不認同的道:
“小舅舅,您還真是.胡鬧啊。”
潯陽郡王謝煥章一身西疆當地酆斕男子的長衫,溫潤如玉的站在她幾步開外,此時也正在含笑認真的打量着自己近乎兩年不見的外甥女。
但是不過片刻功夫,謝煥章卻越是端詳的仔細,臉色就越發深沉難看了幾分。
半柱香後,他眉頭緊鎖,緩緩搖了搖頭。
“昭昭,你才真的是胡鬧。若是你外祖父和母后見到你如今的模樣,還不知要如何心疼。
你可是生病了?以你的內力修爲何故至此?如今都已經這般大了,怎麼在外反而照顧不好自己。
我記得你小時候在江湖行走,身邊都會帶着你那個劍侍路傷雀,這次怎麼連他都沒有帶着同行?”
謝煥章嘆氣。
算算日子,面前的女孩兒彷彿還有十幾日便該及冠了。
在南朝天宸,男子二十歲及冠,便能算是長大成年。
而女子十五歲及笄,便也可定親嫁人,在夫家當家做主母了。
可是他這個在及笄之年便已問鼎武道巔峰,成爲當世第一劍仙的外甥女,似乎從來沒有過過一日尋常人的生活。
不僅如此,如今的她甚至看起來病入膏肓,瘦到讓熟悉的人難以置信。
不過就算是這樣,她也依舊是個即便站在那裡,便讓人覺得光芒萬丈的姑娘。
如今的她,比之過去那個灼熱如驕陽的她,反而更要多出幾分尋常百姓身上的鮮活氣,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罷。
謝昭聽到謝煥章的話,很難不思及外祖父和亡母孝淳皇后。
是啊,若是母后還在,一定會一邊心疼她,一邊氣得想要打她幾下罷。
她笑得眉眼彎彎的眼底,透過一抹淡淡的溼潤,但是這丫頭嘴上卻從來不饒人。
謝昭笑意晏晏的看着他。
“小舅舅,若是外祖父和母親直到你居然拖着文弱之軀,千里赴險來到西疆,還隻言片語都不給人留下,只怕纔要重重責罵你的。”
謝煥章聞言也笑了。
但是笑畢,他卻忽而嘆了口氣,無奈道:
“怎麼?所以如今你這又是鬧得哪一齣,爲何跳着腳來跟你舅父搶這‘謝氏頭號病秧子’的金字招牌?”
謝昭被他自嘲的語氣逗得發笑,搖着頭也調侃他:
“誰說不是呢?這個招牌居然一不小心被我截胡了。不過我這是意外,還算情有可原,小舅舅您這纔是該打。”
她不知道關於靖安三年元月裡那件事,潯陽郡王謝煥章到底知道多少。
但是謝昭卻打定了主意,不想牽連潯陽謝氏如今唯一的血脈,莫名摻和到他們符氏數不清理還亂的家務事中。
當年,自從謝昭那被世人敬稱爲“謝氏三傑”的三位舅舅、以及身爲上柱國帝師的外祖父謝霖相繼離世,這些年來其實謝家在天宸皇朝儘管外表依舊光鮮亮麗,實則內裡早就虛上了不知幾分。
八百多年前天宸皇朝開國皇帝高祖符九懿,欽賜《河圖劍術》的傳世榮耀有多麼耀眼,那麼如今謝氏將門虎子零落、無人支撐門楣的處境,就有多麼尷尬和辛酸。 潯陽郡王謝煥章這些年來爲何如此低調?
爲何他哪怕已經成爲南朝天宸唯一一位異姓郡王爺,卻始終不曾插手介入廟堂之事。甚至除了修書撰文之外,就只肯擔着一些禮部的閒差?
是他不想嗎?
不,是他不應該!
先帝威帝難道真想讓潯陽謝氏之人,在上柱國謝老太師身故後,再出一位“謝半朝”嗎?
老皇帝那自然是不想了!
謝煥章心中也心如明鏡,看得門清兒。
一個南朝天宸建國以來八百多年,破天荒頭一位被加封的異姓郡王,先帝除了是憐憫潯陽謝氏一門忠烈主宗僅餘一人的悲壯外,更多的何嘗不是爲了堵住謝家的嘴、堵住朝上朝下、軍中邊關的嘴?
謝煥章靜靜看着面前女子纖長高挑的身姿。
她的外貌其實與三年前十六七歲的她相比並沒有什麼太大變化,可是他卻依稀覺得她彷彿哪裡都與過去不太一樣了。
不過,他這邊還沒有來得及說教詢問謝昭,謝昭已經反客爲主的皺眉正色問道:
“小舅舅,聽聞您在靖安三年年初突然離開了昭歌城,居然連個消息都沒有給朝上留。
我幾個月前可聽沈戚大人說過,爲了找尋您昭歌城人馬盡出,沿途各州各府都動了起來,您這樣可不行。既令親者擔心掛懷,又於自身安全無益。
您可曾想過,若是您在外面遊歷時遭遇什麼危險,甚至南朝都無人知道您身在何方,哪怕讓身邊人給昭歌城那邊傳個話帶個信也是好的,怎好無聲無息的悄無蹤跡。”
謝煥章氣極反笑,轉頭定定看着她。
“哦,是嗎?那麼你呢?你一語未留的離開,斥候報我,靖安三年正月初五從不夜城到蘭陵城郊百里之途,遍撒淋漓鮮血,其間種種,又是何故?”
謝昭垂眸看向自己的腳面,一派自然沉靜的笑着裝傻道:
“我?我與小舅舅怎麼能一樣嘛?什麼‘不夜城到蘭陵城郊百里之途遍撒淋漓鮮血’,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慣例出門遊歷鍛造劍意而已。
再者說,我打小就是個拴不住的野孩子,不論是神臺宮亦或是昭歌城中也早就習慣了,即便我失蹤一年半載也”
“——也什麼?”
謝煥章冷聲打斷她的滿嘴胡謅:
“你想說,即便你失蹤一年半載,也無人會注意,還是也無人會擔心?”
謝昭哈哈一笑,語氣中半點不露馬腳,言談間聽不出悲喜。
“就都有嘛。喂喂喂,小舅舅,您這是什麼表情?”
對上謝煥章似憐似痛似驚似怒的神色,謝昭連忙告饒道:
“小舅舅,這有什麼的?這說明我自小就成熟可靠,讓人分外放心。
你怎麼如今後知後覺反而還心疼可憐上我了?犯不上,真犯不上啊!
——用我師兄南墟的話說,那就是我這人打小一肚子心眼兒,最不值得心疼可憐。
即便您不信我,南墟大祭司鐵嘴神算,你總該是信了罷?”
謝煥章涼涼擡眸。
“哦?是嗎?”
他眼底忽而閃過一抹怒意,然後一字一句道:
“昭昭,你究竟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你當真是自願離開昭歌,在江湖遊歷的嗎?
你舅舅我雖然淡出朝堂,等閒不理政事,但卻絕非睜眼瞎!
——靖安三年元月我奉命出使西疆酆斕,並不在昭歌城中,但你們不要以爲這便能完全瞞得住我。
是,你和景言如今都長大了,翅膀也硬了,便都拿我這個長輩當作擺設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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