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聞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搖頭道:
“是我之過,居然又給寧夫人平添了不少麻煩。”
寧婆慌忙請罪道:“醫律大人這是哪裡的話?快請不要折煞了老奴。
這些差事本就是老奴的本分,能爲醫律大人服務是我們‘黑賽駱’的福氣,更何況若是老奴做得好,掌姓人必然還會有賞錢賜下,說來還該感謝您。”
謝昭輕輕嘆氣。
她知道,如今不論是裝裱清詞也好,製作羅裙也罷,都是琴奢掌姓人親自交代下來的。
她說不用做,那是不可能的,只怕這兩件差事寧婆辦完後,也都是要親自呈上給琴奢寶珈過目檢閱的。
所以,謝昭若是覺得給人添亂很抱歉,那麼如今能做的就是儘量配合她,做個事情少一點的好說話的“客人”。
她遂道:“方纔寧夫人說有事要問在下?不知有什麼是我能做的,您但說無妨。”
寧婆見她如此沒有架子,欣喜的恭敬道:
“醫律大人,奴確實有一些關於裝裱詩文的細節,想要跟您請教確認。”
她微微頓了頓。
試探性擡頭,看向面前這位幾乎比身材佝僂的她,高出一個頭的南朝女子。
“回稟醫律大人,老奴若是想將您的清詞裝裱的合乎詩賦中的意境,那麼每一幅清詞對應的底襯繡品,便都要與詩詞匹配纔算得宜。
您那幾幅詩作文字中的大致意思,主家識字的琴奢管事,昨日已經給老奴口述帶到了。
只是其中一首詩詞中的花草‘寒櫻’,是南朝獨有、而西疆沒有的。老奴想要裝裱這一首清詞時在底襯上繡上詩中的‘寒櫻’,只是苦於不知寒櫻花的模樣,所以不知醫律大人可否描述給老奴聽。”
原來是這個。
謝昭含笑應下。
“這有何難,不若我來爲您畫一副簡約的寒櫻畫像,這樣興許你做繡品時會更加直觀。”
寧婆一臉驚喜,卻又有些惶恐的道:
“這可,可以嗎?是不是太過叨擾麻煩您了,老奴怎麼配——”
謝昭搖頭,輕聲打斷她的後話:
“不麻煩的,舉手之勞。”
她轉身走向幾步開外的書桌旁,提起筆架上的一隻小狼毫,然後便凝神下了筆。
她的表情沉靜認真,半點不像是在應付一個身份低微的“黑賽駱”,更像是與平等之人相交論畫。
謝昭作畫的速度與她寫詩的速度,還真是如出一轍,她下筆速度很快,但是卻舉重若輕,全神貫注,並非是隨意塗鴉。
半盞茶不到的時間,一簇嬌嫩柔美、長着藍色四葉花瓣、綠葉爲襯的南朝花卉,便已渲染越於紙上。
那簇惟妙惟肖的寒櫻花花蕊中,甚至還活靈活現的被謝昭畫上了幾顆清晨的露珠。
這神來點睛之筆,彷彿是將千里之外南朝沃土上的那抹鮮花采摘入畫,寒櫻芬芳幾乎呼之欲出。
寧婆驚訝的看着那頁畫紙,神色複雜的愕然讚歎道:
“居然.如此栩栩如生,原來醫律大人詩中所云的南朝寒櫻花,竟然生的如此模樣,果真是美輪美奐。沒想到,醫律大人居然還是一位妙手丹青大師。”
謝昭失笑,將那張畫作雙手遞給她。
“我可算不得什麼丹青大師,不過是少時曾與家中的舅舅學過一些皮毛罷了。”
說來她的這手畫工,還是當年跟她的小舅舅謝煥章學的。
潯陽郡王謝煥章的詩詞歌賦、丹青書法,那在南朝天宸可是一絕,他也是已故的上柱國謝霖謝太師,膝下唯一一個棄武從文的兒子。
謝昭悵然若失的笑了笑,若是說起“丹青大師”,在小舅舅面前她可什麼都不是。 寧婆小心翼翼的雙手接過謝昭的畫作,敬重奉承道:
“老奴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了,醫律大人,您實在太心善了。”
謝昭聞言淡淡笑笑。
其實,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心善的人,最多隻能算是一個隨遇而安、不願給旁人帶來麻煩的人。
謝昭含笑道:“寧夫人,關於那幾首南朝詩賦的裝裱,其中描寫風物可還有什麼不解之處,皆可問我。”
寧婆思索一瞬,感激道:
“其他倒是沒什麼了,只是.”
她看着謝昭,稱讚道:“沒想到西疆文字如此繁瑣難辨,醫律大人居然可以用西疆文字作出如此美妙的南朝詩作,這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哪怕是我們這些西疆人,若非琴奢氏管事口述,都是看不懂醫律大人筆下的錦繡山河的。
醫律大人真是見多識廣,不知您是從哪裡學到的西疆行文制式和斷句的,還真是讓人欽羨啊。”
謝昭靜了一瞬。
她無聲無息的看了寧婆一眼,然後忽而展顏,溫溫和和的笑了,然後十分自然的回答道:
“嗐,讓您見笑了,說來我這人從小就是個在家裡閒不住的皮猴子,半點南朝閨秀的得體都沒有,很喜歡浪跡江湖、四處遊歷山水。
這些年來走南闖北見過許多人,也遇到過許多事,思來想去如今居然也記不準當初是從哪裡看來的西疆文字了,興許是雲遊詩人罷。”
寧婆一臉敬慕的表情,並未再問什麼,只是畢恭畢敬的垂頭賠笑。
“原來是這樣,實在感謝醫律大人今日爲老奴解惑寒櫻花長得什麼模樣,老奴就不多打擾了。
待衣衫繡製成型,鄙府掌姓人過目無誤後,再給醫律大人敬獻裙衫。”
謝昭含笑頷首。
“有勞了,慢走。”
寧婆又行了一個拜禮,這才告辭跟隨門外的伊闥羅氏僕從離開。
謝昭靜靜注視着老婦人那道佝僂矮小、瘦削透骨的背影,跟在伊闥羅氏客院僕人身後愈行愈遠,最終漸漸消失在庭院盡頭。
片刻後,她偏過頭,輕聲對側廳茶几旁靜坐無聲的薄熄道:
“這位寧夫人有問題。”
闔目打坐的薄熄驀然睜開雙眼,眼底精光乍現。
她並不問那位寧婆到底哪裡有問題,也不去問謝昭究竟是如何發現的,只是直截了當問道:
“可要我現在去將她抓回來?”
“暫時不用。”
謝昭笑笑,輕輕搖了搖頭。
她隨手撫弄着堂上那株開得正好的綠梅,笑意盈盈,眸若繁星。
“她目前還並未發現自己已經漏出了馬腳,我們先不要打草驚蛇,看看再說。”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靜觀其變也未嘗不好,總要觀察一下她後續的動作。
——畢竟相比於扣押拷問,去判斷別人話裡話外的真假虛實,謝昭其實更喜歡通過細節的觀察,來自己猜出旁人的真實意圖。
如此既省事,又省心,還很體面。
這豈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