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大都督府,鬆園。
“鬆園”,乃是柏府內院中最靠外的一座庭院。
與今日正在招待前來赴宴的昭歌權臣家主的外院“柏園”,其中僅僅只有一牆之隔。
也正因如此,在柏園招待客人疲累了的柏大都督,便來鬆園小憩暫做休息。
陪同柏氏家主、天宸大都督柏孟先一同在此園中的,正是柏家的嫡長孫,天子的庶姐太平長公主駙馬柏如鬆。
柏如鬆先是恭恭敬敬的給自己的祖父遞上一盞補氣的參茶,然後才笑意晏晏道:
“今日幾乎昭歌城裡有頭有臉的大人們都來了我們大都督府。
由此可見,祖父您的威望與日俱隆。”
他對面是一位一頭銀白的髮髻梳的齊整的老人。
那老人擡手接過茶盞,輕輕抿了一口,然後才淡淡道:
“不過都是些趨炎附勢之人罷了,真正跺一跺腳便能引得昭歌地動山搖的人物,今日可是一個都沒有來。”
柏如鬆皺眉。
“祖父是說.神臺宮和謝家?”
柏孟先放下茶盞笑了,他道:“鬆兒,你在想什麼?
神臺宮從來超脫世外自是不會來的,這個本督心中早就有所預期。
至於潯陽謝氏若是謝氏中人當真來了我們柏氏的壽宴,本督反而會心驚肉跳,連壽宴都過不安生。
我方纔說的,是那些真正底蘊深厚的清流士族。”
柏如鬆不解的問道:“可是,今日赴宴的也有很多文官士族人家。
比如前年的狀元郎、如今的翰林院編修也親自來爲祖父題字賀壽了。”
柏孟先面帶一絲不屑,說出的話也有些不太客氣。
當然,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這麼說自然也是無可厚非。
“一介寒門學子乍得權貴,恨不得撲上來巴結的嘴臉,又算得上是什麼清流學士?
今日赴宴之人,雖不能說絕對,但絕大多數都是蠅營狗苟、唯利是圖之輩。
如今,你祖父我手握權力,他們自然巴結逢迎,恨不能跪地提履。
但是若有朝一日我們柏氏勢微,恐怕今日赴宴之人大多恨不得第一時間落井下石、踩上我們柏氏一腳,換成他們自己上去。
他們如今的巴結賠笑一文不值,聖心,纔是最爲重要的。”
誰知柏如鬆聽到這句,卻下意識的皺了皺眉,似乎是有什麼難處,欲言又止道:
“可是祖父.如今陛下的聖意,孫兒是越發難猜了。”
他雖然是天子名義上的“姐夫”,但實際上卻幾乎從來不敢擺“姐夫”的譜。
一則是因爲他的夫人太平長公主,不過是天子庶出的姐姐罷了;
二則自然是因爲天子與所有庶出手足之間的感情都不甚親厚;
至於第三,則是他們柏氏確實跟陛下的母族潯陽謝氏,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
更何況天威難測,即便是陛下感情親厚、血濃於水的至親手足又能如何?
最後還不是也.
不得善終。
說到這裡,大都督柏孟先也沉默了。
好一會兒,天宸皇朝的大都督才長嘆了口氣,微微搖頭道:
“先前本督亦不曾想到,陛下居然是位如此有主意和君威的帝王,倒是本督一開始看走了眼。”
柏如鬆有些擔憂。
“祖父,那這可如何是好?前兩日那個與孫兒不太對付的禮部左侍郎居然頻頻得陛下嘉獎,陛下這不是公然不給我們柏家臉面?”
柏大都督老奸巨猾,看得通透,他聞言只是淡淡笑了笑,安慰長孫道:
“傻孩子,陛下到底是從謝氏女的肚子裡爬出來的,本就與我們柏氏就不是同路人。你莫非還真指望陛下,能將你當他的舅兄去偏向?”
他臉色平靜祥和,就如同最尋常的、慈悲爲懷的老人,但是眼底卻閃過一絲精光。
“本來我以爲,憑藉天宸長公主之事,可令陛下失去了最大的仰仗。
而謝氏若有一日知道了這件事,早晚也必然會與陛下離心離德。
至此,陛下他便只能依附信任於我們柏氏一族。誰知道
果然,‘千歲劍仙’的弟弟,自然也不是尋常的凡夫俗子的俗物。
居然手腕如此通天,能將幾乎塌下來的天又補了回去,就連本督都很意外。
似乎除了潯陽郡王那件事後略有所察覺,再無其他人發現絲毫端倪,咱們這位小陛下啊,可當真是了不起得很。”
靖帝絕對當得起那句“少有大志,心思深沉,手段狠厲”了。
柏如鬆眉頭深鎖,他可不像祖父柏孟先這麼樂觀。
“.可是祖父,陛下這一年多來在朝堂上頻頻駁回您的摺子。是否也是因爲長公主之事,對我們已經心存了芥蒂?”
柏孟先手指輕輕轉動着腕上佛珠,輕笑一聲道:
“若是我說沒有,難道你會信嗎?到底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又是護了他那麼多年的。
驟然間說沒就那麼沒了,還在走之前遭了那麼多零零碎碎的罪.嘖.可憐。”
柏如鬆聞言整個人一抖。
他祖父說的沒錯.
天宸長公主若是沒受什麼苦難,就那麼體體面面的“走”了,陛下興許還沒有那麼難以接受。
但是當時長公主卻走得那麼不體面,那一夜的慘烈昭昭在目。
估計就連他們柏氏這些參與其間的人,也因此被陛下遷怒暗自恨上了。
何況,此事出了那麼大的烏龍,當年陛下的本意只是圈禁囚禁,而並不是誅殺令。
最後居然以這般悲壯喋血的結局收場,打了他們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柏如鬆面色鐵青,但是與此同時又覺得有些憋屈和委屈。
“可是我們分明是奉命行事,後來事態走向失控,也不是我們這些辦事之人的罪責。陛下這分明是.遷怒。”
柏孟先看得明白,他失笑道:“鬆兒,你莫不是想要與天子講道理?
祖父實話告訴你,若是千歲殿下還活着,那麼陛下便總會如鯁在喉的不甚自在;
但是千歲她若是當真死了,只怕陛下同樣要錐心刻骨、寢居不安。
也正是因爲長公主人沒了,陛下反而忘記了之前對這位胞姐的所有不滿和怨懟。
如今,他心裡怕是愧疚和自責,早就壓過了先前對她所有的抱怨。
而今他能回想起來的一絲一縷,都是千歲殿下曾對他的維護和恩情——他心裡難受了,自然便要找到一個‘出口’來承接和轉移他心裡的這部分‘痛’。
而當年那些奉命行事之人,便是承受陛下雷霆之怒的最好‘出口’。
你該慶幸你是柏家人,陛下如今也動不得我們,否則.”
柏孟先搖頭失笑。
“說來也是可笑,如今人都沒了,如此作態,又有何意?
——遲來的悔過之心,比螻蟻還要輕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