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墟沉默的看着她,半晌才道:“符景詞,你本聰明絕頂,五歲識盡天書梵文,九歲將大梵音術、小梵音術練至大成,十四歲入祗仙人境自創天下獨步的輕功‘歸佛曇雪’,十五歲再入玄境又創生生不息之力的內功心法‘迦邏心經’。
你本應能看透世間所有人心,不料聰明反被聰明誤、當局者迷糊塗人,連自己身邊人的心都看不分明。或者說是你被情所累,太過信任於身邊之人,以至於根本不願動用梵音術去勘探剖析身邊人的真心。你並非是不知,而是你讓自己不去知。”
謝昭手指微微一顫,她怔忪的看着自己的掌心。
那雙手曾經一劍可破山河,一劍可退萬軍,如今青筋畢露、根骨分明的支棱着,看起來隨便一折便能折斷似得。
南墟一針見血,如一杯毒酒毫不留情封了她的喉,不給她絲毫僥倖之心。
“符景詞,別再欺騙自己,符景言對你心存忌憚早已不是一日兩日。人盡皆知你是前任神臺宮大祭司鳳止卜卦問天,替國祈福時親批過命的南朝中興之命;是十四歲踏入祗仙境、一己之力強壓有着‘天下第一劍派’之稱不二城的當世第一劍;又是神臺宮地位尊崇,人人敬仰的神女;更別說你在威帝在位期間陸續成立贍養司等六司以助民生,以神臺宮梵音術平定過地龍之亂——你可知你的存在,給符景言這個多年來如同你身後陰影一般的弟弟,帶來多大的壓力?”
謝昭喃喃:“我我不是.”
不是故意的。
南墟搖頭,“與此同時,你還掌握先帝留給你的那捲開國高祖皇帝傳下來的《破神詞·洛書真言》,手握一柄可以上斬昏君、下斬百官的‘大宸明皇劍’——儘管你後來爲了避嫌,特意將‘大宸明皇劍’這把天子劍,更名爲了‘山河日月’,但是其實它本質上又有什麼分別?”
謝昭怔怔的擡頭看向他,“可是.”
“千歲劍仙”無堅不摧,但符景詞卻如此輕易的便可被身邊最信任親近之人,從內部毀滅性的強行拆開打個粉碎,碎到她的脆弱如此顯而易見。
南墟卻並不心軟,決意徹底讓她醒一醒。
“可是什麼?可是符景言是你的弟弟?可是你對符景言愛護有加,從未有過僭越之心?可是你也不想生來便是天才?”
他冷冷一笑,毫不留情的戳破她心中最後一絲幻象。
“符景詞,你醒醒吧,符景言不止是你的弟弟更是一個皇帝,一個被你的光環掩蓋壓制、內心痛苦無比卻又頗具野心的皇帝。”
“——你說,這樣一位有謀略,有野心,且正值最好年華的皇帝,如何能忍受長久甘居人下?又如何能放任那個從小到大重若泰山般壓在他頭頂、讓他難以呼吸的姐姐,永遠凌駕於他這當朝天子之上?
我大膽猜測,他應該早就受夠了世人的評判,更不希望在百年以後史書中雲,靖帝之所以能得到皇位,國富民安,不過是因爲他有一個劍仙神女皇姐替他保駕護航。”
或許他寧願自己從來沒有過這麼一位同胞姐姐,一位只要站在那裡就熠熠生輝,哪怕什麼都不做,也能吸引所有人崇敬目光的姐姐。
靖帝心有乾坤,必將在歷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而不會讓自己淪爲一個人的附庸和陪襯,或是參照物。
一向舌燦如蓮的謝昭,此時安靜的彷彿死了一般。
她按壓自己右腕的左手最初只是虛虛的搭在上面輕輕點擊,後來不知何時開始逐漸用力,用力到袖口被攥的微微褶皺,還將自己瘦骨伶仃的手腕摩擦的通紅一片。 南墟的目光不經意落在那隻被自己的主人折磨的有些可憐的細瘦皓腕上,豁然停下了話頭,深深蹙起眉峰,不再多說。
不知爲何,他突然有點可憐她。
當年那個“何懼霜雪萬里路,我爲人中最少年”般輕狂驕傲的少女宗師,像是一本褪了色的古舊典籍中消散遠去的傳說。
她依舊風骨獨絕,一身清骨,哪怕被至親背棄,一身本事折了個七七八八,但骨子裡的驕傲依舊不曾被徹底打碎。只是,昔年那副“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般的桀驁不羈,似乎已從她眉眼裡淡去了。
南墟細細打量着謝昭眉宇間的氣色和神色,然後本就皺起的眉頭不禁皺的更深了。
這一年有餘,他料想過她必然過得不太好,但是直到這一次真的見到她本尊,他才知道她居然可以過得不好成這般田地模樣。
幾乎沒了原來的精氣神,整個人更是懶洋洋的,好像一副什麼都不放在心、滿不在乎的死樣子。
曾經的符景詞所向披靡,清貴驕傲,熾熱如火,總是有着使不完的精力和力氣,有着操心不完、做不完的事情。
過去的她永不疲憊,也永不放棄,但如今的她,卻好像早已什麼都不甚在意了。
南墟見不慣她如今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若她不好好修養,活成個人樣兒出來,她休想離開神臺宮。
於是,他淡淡道:“我已封了昭華殿,對外便說趁你在高塔神殿清修,順便重新修整一下昭華殿——至於小皇帝,正好他心虛,爲了掩人耳目,對外也宣稱你在神臺宮高塔神殿中爲國祈福,倒也正好了,他自然不會知道你還活着的消息。
憂思傷身,其他諸事你如今暫且都不要再多想,且老老實實在昭華殿將養。神臺宮裡人多眼雜,爲安全起見,你的消息也不必讓他們知曉,至於你的劍侍路傷雀”
知道符景詞和路傷雀關係親近,所以南墟難得遲疑了一瞬,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故舊無礙的好消息。
不成想謝昭卻淡淡接道:“你說的不錯,即便是神臺宮,亦是人多口雜。路傷雀自然也不必知道我還活着的消息。”
南墟聞言微頓。
他不動聲色的打量謝昭的神色,似乎想從她如此反常的順從中,看出什麼作妖前兆的端倪。
謝昭的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神色無懈可擊。
“師兄,我希望這世間除你之外,再無第二人知道符景詞沒死,如何?”
南墟靜了靜,片刻後微微頷首,算是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