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淳站起身想告辭,一見她這等情狀,也是心如刀割,面目失色,真想說出要她私奔的話,但他自然終於忍抑下這個衝動之念,道:“我要走啦!”
薛飛光含淚問道:“你上哪兒去?”
裴淳道:“我去找師叔,瞧瞧辛仙子想怎樣對付他老人家?”
薛飛光驚道:“現在反正已遲了一步,何不等她有所圖謀再去找她?萬一她並不對付李伯伯,你這一去說不定反而迫她動手。”
裴淳點點頭,道:“好吧,我且等候一段時間再說,或者我會回山謁見師父。”
薛飛光敏感地問道:“你是不是對將來已有了打算?”
裴淳道:“我打算出家爲僧,忘去種種煩惱。”
薛飛光大驚道:“這如何使得?你這樣做法,豈不是使我和秋心姐姐都很不安心?”
裴淳反問道:“那麼你說我怎麼辦纔好呢?”
薛飛光一時回答不出,過了片刻,才道:“你最好與別人一樣,或者過一段時間之後,便成家立室,不要在江湖飄洎……”她說到此處,眼淚又掉下來,接着又道:“我但願你娶妻生子之後,有一日能原諒我而忘掉我。”
裴淳搖頭道:“你沒有過錯,我根本一點也不怪你。”他想起往後孤伶淒涼的日子,眼前盡又是永難再見的離愁,也不由得熱淚盈眶。他又說道:“我一向很聽你的話,但在成家立室這一件事上,可不能聽你的了,因爲我此生此世決計忘不了你。”
這裴淳一世老實,尤其那些越是他的親近之人,他就更不能打誑敷衍,只有對付敵人之時,迫不得己才肯打誑。故此他老老實實地告訴薛飛光。
薛飛光閉上那雙大眼睛,但淚水滾滾而下。裴淳真想痛快地大哭數聲,一泄胸中悲情。
但他又知道此舉徒然使薛飛光更感痛苦,是以硬是忍住。跨步走出房外,隔着一道簾子,說道:“飛光,你好生保重,我當真走啦!”耳中還聽到她悲啼之聲,而他的人已迅快奔出院外。一直走出大門之外,都碰不到一個人。
薛飛光的哭聲老是索回在他耳際,他的心像鉛塊一般沉重,以致腳步踉蹌地向前走去。
他走了一程,突然有人攔住去路,定神望去,原來是丐幫弟子。
那弟子躬身道:“敝幫主命小的在此守候俠蹤,敢請移駕一晤。”
裴淳頹然點頭道:“有勞前頭帶路。”
片刻間轉入一條寬巷之內,遠遠便見淳于靖在巷中負手而行。原來他是等候太久,忍耐不住,所以到門外走動張望。
裴淳見到這位盟兄,又觸起限感慨痛苦,幾乎站立不住而一跤跌倒。幸而淳于靖一手抓住。
淳于靖的神情忽喜忽憂,拖了裴淳入屋,但見大廳中已擺了一度盛筵,美酒佳餚,紛然雜陳。
裴淳雖是兩日不曾進食,可是他一點也不感到飢餓,見了酒菜亦引不起一點食慾。不過他還是入席了,只有淳于靖在一旁相陪。
淳于靖說好說歹的迫他吃了一點東西,然後又勸他飲了幾杯美酒。
裴淳簡直食不知味,憂傷之色流露無遺。他在這位盟兄面前,自然無須隱瞞一切感情,所以並不設法掩飾。
淳于靖殫精竭智找出許多話慰解裴淳,但一點效力都沒有。當下道:“賢弟振作一下,用心聽爲兄一言。”
裴淳果然振起精神,道:“大哥請說。”
淳于靖道:“你我情同手足,同生共死。愚兄憑這一點交情求賢弟爲我做一件事。”
裴淳道:“大哥爲何說出這種話,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小弟縱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辭。”
淳于靖道:“這件事一無危險,二不難辦,只要你答應的話,定能做到。”
裴淳忙道:“大哥這就吩咐吧!”
淳于靖面色一沉,道:“我要賢弟從現在起陪我飲酒,直到明日天色破曉之時爲止。在這一段時間之內,不許賢弟想起雲、薛二人。”
裴淳不禁一怔,凝目尋思。淳于靖肅然道:“賢弟若是不肯答應的話,咱們從此割席絕交,情斷義絕。我可不敢結交你這種兄弟。”
這話如此嚴重,裴淳毫無考慮餘地,一疊聲答應下來。當下放量豪飲,酒到杯乾,不久已喝了不少。
裴淳已有了幾分酒意,但覺腦筋好像簡單得多,只須牢牢記住這個諾言,倒也不是不能暫時忘掉雲、薛二女。加上淳于靖的花樣層出不窮,一會招來傭工吹奏諸般曲調,他和裴淳二人縱聲高唱。一會又有惹笑的相聲解悶,一會又是耍雜技的到來表演。總之五花八門,節目甚多。時間打發得挺快,不覺已到了半夜時分。這時連說書的,玩蛇買藥的都全部表演過。
淳于靖歡暢大笑道:“賢弟,現在離破曉時分已不甚久,咱們好好的盡情行樂,只要到了破曉時分,你自然會明白,這一切的安排是什麼用意了。”
裴淳道:“大哥此舉定有極深的用意,小弟難得從愁城之中超拔片時,己經感激不盡了。”這時諸般技藝玩意兒重頭再來,盛筵之前倒是熱鬧之至。
但在另一處地方,在那紅燭高燃的新房之內,薛飛光正感到痛苦不堪。原來她的夫婿黃達在天黑時已趕來,把賺到的銀子數百兩都交給她,然後開席飲食,一直把許多江湖瑣事告訴她。
薛飛光不想與他同寐,雖然明知遲早也逃不過這一關,但是能夠拖一時就算一時,所以裝出很感興趣之情,聽他胡吹亂扯。
看看已是四更天了,黃達便要求她上牀安寢。薛飛光左推右拖,又延捱了好一會,已到了不能再拖之時。黃達斗然連幹三杯,然後向薛飛光說道:“我知道你委身下嫁於我,不是出自本心,所以你纔會拼命推託。這樣勉強結合也沒趣味,因此我倒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計策。”
薛飛光雖是聰慧絕頂之人,這刻也測不透對方心意,便默默不語。
黃達道:“我答應一輩子都不侵犯你,連碰也不碰你一下。可是今晚你須得脫光衣服,一絲不掛,在燈下讓我看個飽。”
薛飛光聽了又驚又喜,她實在想不通此人怎會生出如此古怪的念頭,竟肯單單是看這一次之後,永遠都不接近她。如此以後日子當然很好過,但現在卻須得脫光了全身上下衣服,在燈光之下任他觀看,這個條件說苛不苛,說可怕亦很可怕。
她不由得皺起眉頭,問道:“爲什麼你要我這樣做呢?”這話自然問的是何以要她脫光衣服。
黃達神色一整,肅然道:“我一則想瞧瞧你那白璧無瑕的身體。二則我瞧過你身體之後,以你這樣女孩子來說,縱然依舊是處子之身,可是萬一有那麼一日咱們分手了,你還是不能嫁給別人。”
薛飛光側然微笑道:“原來如此,但你縱使不要我這麼做,我也永不會嫁給別人。”
黃達道:“雖是如此,我還是想瞧瞧你的身體,不然的話,我就與你作合體之歡。”
薛飛光暗自忖道:“我實在忍受不了被他蹂躪之苦,所以只好忍受羞愧,讓他瞧看我的清白之軀了……”想到此處,心中的委屈痛苦,真不是文字所能形容得出的。
她答應之後,起身把錦帳放下,自己鑽入帳內。黃達聽到簌簌脫衣聲,便微微而笑着。
他起身走到牀邊,同時把燈燭移到近處,隔着羅帳便問道:“你脫光了衣服沒有?”
薛飛光低頭嗯了一聲,表示已經如言脫光了衣服。
黃達撥開羅帳,伸頭入去。他目光到處,但見薛飛光盤坐在牀上,身上衣服一件也不曾脫下,同時面上泛起頑皮的笑容,跟他對瞧,好像這件事很好玩一般。
黃達道:“怎麼啦?”
薛飛光道:“沒有什麼!我改變主意了。”
黃達道:“很好,我卻是求之不得。”
薛飛光道:“我剛剛在想,與其做這有名無實的夫妻,不如接受事實,當真做你的妻子。
不然的話,我就不該答應嫁給你,現在你上牀來吧!”
黃達迅即爬上牀去,薛飛光突然間滾倒在他懷中,一反以前冷冰冰的態度。兩人擁抱着在牀上滾動時,薛飛光忽然間吃吃而笑,聲音之中透出無限歡愉。
黃達停止任何動作,問道:“你笑什麼?”
薛飛光道:“我這十餘日以來,當真比死還難過,這等痛苦,決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黃達訝道:“當真這麼痛苦?那麼你何以不加逃避?或是不嫁,或是自殺,這都不是行不通的路。”
薛飛光道:“我以前或許會在其中揀一條路走。但自從與裴淳師兄在一起過了不少時間之後,深覺做人不能太過自私,寧可捨己爲人,犧牲自已亦不能使別人受害。”
黃達嘲聲笑道:“你在我面前提到別個男人,豈是捨己爲人之舉?”
薛飛光收斂起笑容,沉重地嘆息一聲,道:“你已害了我一輩子,你實在對我太殘酷了!
只不知這樣做法,對你有何好處?”
黃達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薛飛光道:“辛姐姐,你何不恢復本來面目?”
黃達呆了一下,才道:“你已瞧出來了?”
薛飛光道:“剛剛纔瞧出來,姐姐你的易容之術果然是當世無雙,連身上的氣味也好像男人的一樣。”
她頓時恢復了辛黑姑的聲音,道:“你從何而瞧出破綻的?”
薛飛光道:“你答應不行夫婦燕好之事,而要我脫衣讓你瞧看。此舉太不近人情,雖然表面上你言之成理,但若是我能定心細想,便瞞不過我了。我後來又故意倒在你懷中,試出你果然是女兒之身。”
辛黑姑下牀而去,一會就回轉來,已恢復了清秀的面容,身上的男人氣味也消失了。她道:“你不怕我一怒之下取你性命麼?”
薛飛光道:“我的一輩子已完蛋啦!雖然你是假冒的,可是那個真的黃達怎麼辦?我名份上還是他的妻子啊!”
辛黑姑道:“因此你不怕死,是不是?”
薛飛光道:“我的前途既無幸福可言,還怕什麼呢?”
辛黑姑道:“你可弄錯了,你還可以嫁給裴淳。因爲那個真的黃達,事實上早已死去了一個多月,世間上已無黃達其人。”
薛飛光吃一驚,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
辛黑姑冷笑道:“你以爲你聰明絕頂,世上無人鬥得過你?哼!當初若不是你幫助裴淳,那武林五大高手早已變成我的五個奴隸了。此仇此恨,我怎能不報?”
她一手扣住她肚腹上的穴道,又道:“前此是對你精神上的折磨,以後就輪到肉體上的苦刑了。”
薛飛光幽幽嘆息一聲,沒有說話。她此刻自然無話可說,自己落在辛黑姑手中,莫說她已扣住穴道,即使沒有,亦無法逃脫她的毒手。
辛黑姑忽然想起一事,沉吟不語,過了片刻,才道:“南奸商公直你還記得麼?”
薛飛光訝道:“當然記得啦!”
辛黑姑道:“我前些日子把他抓住,但後來又釋放了他,你可知是什麼緣故?”
薛飛光用心一想,已明其故。頓時大大對他生出感激之心。原來她已想到自己遭遇的這一番磨折,定必是南奸商公直出的主意。除非是她薛飛光,決計不能從辛黑姑這一句話之中,推測出這是商公直的主意。
但也唯有薛飛光纔會進一步察出商公直的真正用心,因而泛起既佩服而又感激之心。佩服是商公直當真不愧是當世無雙的智士,竟能在極危險之中想出奇計,使辛黑姑不殺死他,而這條奇計卻又可釜底抽薪,使辛黑姑對她的仇恨減少,因而終於沒有取她性命。
要知辛黑姑當然很恨薛飛光,一則是由於她也愛裴淳而生的妒恨。二則是爲了薛飛光幫助裴淳,使她連連落敗。故此辛黑姑若是不能大大地折磨薛飛光的話,心頭的恨意不減,這一次定必會殺死薛飛光無疑。
這等“釜底抽薪”的深奧用心,若不是薛飛光,誰會得知?一定認爲南奸商公直是爲了希望辛黑姑不殺自己而獻出毒計,純是爲他個人打算。不過這刻薛飛光當然不能露出絲毫形色,故意大怒道:“原來是這惡徒向姐姐獻計,使我這十幾日以來痛不欲生,此仇此恨,決不能忘記。”
辛黑姑道:“你若是活得成的話,再說狠話不遲。”
薛飛光恨恨道:“此人奸惡絕倫,我早該殺死他纔對。假如姐姐留我一命,我遲早取下他項上人頭。”
辛黑姑笑道:“只怕你鬥不過他狡智心機呢!”
薛飛光道:“他誠然十分狡黠厲害,但他卻斷斷想不到姐姐最後放我逃生,那我就有機會取他性命了。”
辛黑姑道:“不然,他還獻我一計,可以讓你活命,所以他一定早有防備了。”
薛飛光心想,商公直當然還有連環妙計,我焉有不知之理。但口中卻訝然道:“什麼?
他竟敢如此託大,一點不把我放在眼內?”
辛黑姑道:“那倒不是,他是被迫無奈纔再獻這一計。因爲我說不要殺你,還要你多受一番折磨。我當時對他說,假如他獻不出妙計,我就削去他雙足,以代替死罪,這還是因爲他總算已獻過一計,立下功勞。若想免去削足之刑,就須得再獻一計才行。”
薛飛光再次泛起對南奸商公直感激之心,因爲她已親眼瞧見商公直獻計的成效了。要知那辛黑姑原本對薛飛光懷恨極深,決不是這短短的十來日痛苦便可以使她仇恨冰釋。故此商公直以超世之聰,獻上連環之計,而這第二計便可以使得辛黑姑感到完全消氣釋恨,因而不致於做出傷害她身體之事。
只聽辛黑姑又道:“這第二計是由我設法,把你嫁與裴淳爲妻。”
薛飛光訝道:“什麼?”表面上雖然裝出不勝驚愕之狀,其實內心差點兒忍抑不住歡欣雀躍之情了。
辛黑姑道:“你是聰明之人,當然曉得這件事不會十分愉快。原因就是你必須答應我兩件事……”
薛飛光道:“哪兩件事?”
辛黑姑道:“第一件事,你必須一直跟在他身旁,不得離開,除非是他死了或者你死了,纔可以分開。”
薛飛光擔心地皺起眉頭,道:“第二件?”
辛黑姑道:“第二件事,你得答應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給他出主意,這自然包括任何極微小的暗示都不可以。”
薛飛光眉宇間憂色更重,沉吟了片刻,才道:“你相信裴淳可能會遭遇到殺身之禍,因此設法讓我眼見着他投入危機之中,而又不能加以阻止是不是?”
辛黑姑反問道:“這樣你可感到痛苦?”
薛飛光道:“恐怕是世間最大的痛苦了。”
辛黑姑欣然道:“那就行啦!我正是要你遍嘗世間莫大的痛苦。假使你熬得這段時間,我以後永遠不找你們夫妻的麻煩。但你如若有違誓約,將來你生了兒女之後,我有法子當你們夫婦面前把孩子慢慢地弄死。”
薛飛光聽到這話,又見她眼中射出兇光,頓時想像出那可怖的景象,不由得打個寒噤。
辛黑姑又說道:“但你還須想出個保證你一定履行誓約的辦法,我才能安心放你去見裴淳……”她轉眼望一望天色,又道:“現在己過了四更,不久曙色將臨。假如你在曙色降臨前,想得出保證之法,你便可以得償素願,立刻見到裴淳。如若延誤,那就一切作罷。你依然是黃達名份上的妻子,永遠無法與他見面。”她冷酷地笑一聲,又道:“因爲他在曙光出現之後,不久就會遠離此地了。”
薛飛光心靈大震,俯首尋思。辛黑姑也不打擾她,獨自躺向榻上,略作休息。
房內燭光漸暗,但誰也不加理會。薛飛光想道:“她這一着,一定不在商公直獻計之中,唉!她也是個智謀百出之人,纔想得出這麼一招,使我多受一些痛苦。”
正在忖想之際,辛黑姑突然問道:“想出了法子沒有?”
薛飛光搖搖頭,心中卻大爲吃驚,暗忖:“她分明有點動搖,不想我嫁給裴淳,是以忍不住出聲打擾我的思路,我必須儘快想出辦法,使她反悔不及。”當下定神而想,計如潮涌,眨眼間已有了主意,道:“辛姐姐,我沒有法子提出保證。”
辛黑姑道:“那麼你只好一輩子姓黃啦!”
薛飛光苦笑道:“若然他一定會陷入殺身的危機之中,我情願不要親眼見到,而又不能出言助他。”這話倒是衷心之言。
辛黑姑冷冷道:“雖然實情如此,但你還是希望他不會碰上這等兇危之局對不對?哼!
這一回是家母親自主持,莫說是裴淳,縱是他師父出山也難解危局。”
薛飛光道:“小妹實在提不出保證,若然姐姐一定要提出保證,那就只有向裴淳下手。”
辛黑姑想了想,道:“這話有理,裴淳乃是極有信用之人,若然得他保證,還可相信。”
她跳下牀,道:“你換上平時穿着的衣服,我們出去一趟。”
此時正與淳于靖對飲的裴淳方自借酒忘憂,大杯大杯地往肚子裡灌。淳于靖忽然伸手阻止他再喝,微笑道:“賢弟再喝的話,不但傷及身體,還怕會誤了大事。”
裴淳訝道:“原來待會還有事做,大哥何不早說?”當即推開銀盞,態度甚是豪放。
淳于靖點頭道:“賢弟外表雖是恭謹沉實之士,其實熱情豪放,只是不輕易表露而已。”
裴淳忙道:“大哥好說了,小弟庸碌無能,未及大哥萬一。”
淳于靖道:“咱們情逾手足,何須如此客氣?愚兄倒是很想知道你情場遭變之後,是否從此就萬念俱灰,不把有用之身爲世間出力?”
裴淳沉吟一下,才道:“小弟確實已有萬念俱灰之感,不過在武林形勢未定,家師叔尚未安居以前,小弟焉能不管世事?”
淳于靖道:“這就好了……”擡頭望一望天色,又道:“快啦!等到破曉之時,你想大哭大笑都可以了。”
裴淳答應過不可多問,只好默然不語。他已用盡全身的力量,剋制自己不去想薛飛光。
然而淳于靖這一提起,頓時思潮紛至沓來,難以遏抑。
淳于靖沉重地嘆息一聲,道:“賢弟若是想起了薛飛光姑娘,那就想吧,不必苦苦剋制。”
裴淳聽了這話,虎目中登時灑下熱淚,頻頻長嘆。
淳于靖本來有許多事要告訴裴淳,但在這等情勢之下,只好暫時緘默。他如此對待裴淳,乃是因爲他得到辛黑姑的通知,知道了辛黑姑僞裝黃達的內幕。而且辛黑姑還說明今日黎明以前有個確實的答覆,裴、薛二人能不能結合,屆時可以決定。她又不許淳于靖讓裴淳知道,意思是要裴淳仍然痛苦一夜。因此淳于靖纔想出這等辦法,使裴淳這一夜暫時不去想薛飛光,等捱過這一夜,前途兇吉便可決定了。
忽然人影連閃,燈燭搖搖,廳中多出兩個美貌少女。裴淳擡頭一望,見是辛、薛二女,不由得大爲訝異。
辛黑姑冷笑一聲,道:“飛光,你坐在這一邊。”那個位置與裴淳遙遙相對,可望而不可即。二女落座之後,辛黑姑又道:“裴淳,假如薛飛光嫁給你的話,你要不要?”
裴淳苦笑一下,道:“辛姑娘最好別取笑了,飛光師妹名份已定。”
辛黑姑道:“這樣說來,假如她仍然處子待嫁之身,你便不會推辭這頭親事了?這很好,我先透露一個秘密,那就是她其實沒有出嫁。那黃達早在她出嫁以前的一個月左右死了,是我假扮爲黃達,大大地捉弄了你們一次。”
裴淳聽得呆了,轉眼向淳于靖望去,問道:“大哥,她這話可是真的?”及見淳于靖點點頭,這纔信了,目光又向薛飛光望去。兩人四目交投,都流露出無盡纏綿寬慰之意。
辛黑姑道:“喂!等一會再眉目傳情吧!現在還未到時間。須知我若不出面洗刷而又不向薛姑姑說情的話,薛飛光一輩子都還是黃達名份上的妻子,你們斷不敢不顧天下人的指責恥笑而結合。但只要做到我提出的兩件事,你們可在數日之內成爲正正式式的夫婦。”當下說出要薛飛光跟着裴淳以及不得出計策劃這兩件事,要裴淳提出保證。
裴淳聽得傻了,想道:“飛光若是嫁給我,日夕跟在我身邊,一旦發覺我已一步步陷入危機之中,她如何忍得住不說?若是定要她忍住,對她豈不是極殘酷的刑罰?”他霎時已體會出薛飛光當其時的痛苦,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淳于靖終是一幫之主,才略過人。此時略一權衡大局,便分出事情的緩急輕重。當下說道:“賢弟不必多想了,試想辛姑娘是何等人物?既然開口,定然早就算定了你非答應不可,因此你只須尋思如何保證之法就是了。”
辛黑姑被他一捧,秀麗的面上泛起笑容,氣氛頓時鬆弛了不少。她道:“這話甚是,我已沒有工夫耽擱了,快快辦妥這一宗事情,我就得離開此地。”
淳于靖道:“讓他想一想吧,他不是心思靈敏的人,只不知辛姑娘此去是否與樸兄會合,何時舉行婚禮?”
辛黑姑定晴望住他,心中泛起一陣奇異的情緒。原來她忽然發覺這個威儀端重的幫主,在她心中的地位竟與樸日升相等。因此她無端端想到假如淳于靖現下要求她下嫁與他,便如何答覆?
淳于靖見她好一會都不回答,當下又道:“辛姑娘與樸兄當真是天生佳偶,稱得上珠聯璧合。倘若樸兄不是元廷重鎮的話,鄙人倒是很願意奉擾這一杯喜酒。”
辛黑姑心中一震,忖道:“他分明隱隱暗示我說樸日升幫助元廷,所以他們這些江湖豪俠高手,都將變成我們的仇敵。”
念頭一轉,忽又感到忿然,忖道:“我本來就打算控制天下武林,他們早就是我的對頭了,現在再加上樸日升的關係,當然更感到不能相容。”
那聰明無比的薛飛光,見了她面上表情陰晴不定,登時猜出八九分意思,突然心頭一動,忖道:“她如若不是對淳于靖很有意思,心情就不會如此激烈變化,設若有法子使她當真愛上了淳于靖,則武林中許多大禍或可消弭於無形。如若此計不行,亦須設法爭取她的同情,利用她的力量去使樸日升不管元廷之事。此計若行得通,天下蒼生可以減去無數禍劫,而元廷的氣運將因而大受打擊無疑。”
她大眼睛一轉,計上心頭,向辛黑姑道:“我想跟淳于靖大哥私下說幾句話。”
辛黑姑爲了表示她的大方,揮手道:“你儘管去做。”
薛飛光把淳于靖拉到書房內,口中說着一些不相干的話,纖手取起毛筆,蘸飽濃墨,在素箋上寫道:“大哥以天下爲重,抑或是以個人爲重?”
淳于靖泛起訝色,伸出食指按在“天下”二字之上,表示以天下爲重。
薛飛光又寫道:“既是如此,大哥便須捨棄個人榮辱自尊,專心去做一事。”
淳于靖點點頭,薛飛光聰慧無雙,竟能在同時之間分心做兩件事,一是她口中說着一些閒話,一是她揮筆寫出她的辦法。
她下筆寫道:“大哥務須竭盡所能,使辛姐姐對你生出情感。若然她肯嫁給你,武林大勢便定,我們立即少去無數大禍大劫。如若不能使她下嫁與你,亦須使她礙於情面,答允使樸日升脫離元廷。”
淳于靖一世英雄,幾曾考慮到這等兒女之事?更別說利用情感以成就事業了,他本想一口拒絕,可是薛飛光一開頭就拿“天下重任”的大帽子壓得他無法反抗。
他那飽滿的天庭上泛現出汗水的光芒,顯然內心爭鬥得十分劇烈。
薛飛光一聲不響,凝眸望着這個當世一流高手,芳心中也生出憐憫之情。不過她堅信自己的策略沒有錯過,假如略爲犧牲了他一點自尊,卻換得武林中的太平,自然大是值得。
淳于靖緩緩伸出右手,取過毛筆,寫道:“我應如何做法,請你指示。”
薛飛光自然明白像他這樣的一個大丈夫,平生不曾涉想過男女間之事,當真不懂得如何去獲取一個女孩子的芳心。是以他在困惑之餘,才迫不得已向她求教。
她忖想一下,寫道:“最重要的是不可放棄你的英雄氣概,你若是對她特別關心,她斷無不覺之理。”寫完便把這張素箋撕毀,跟他說了一些閒話,相偕回到大廳。
他們怡好聽到裴淳向辛黑姑說出保證的辦法。裴淳道:“在下先徵得飛光的同意之後,將以性命保證她履行誓約,假如她有違約的話,在下便立即自殺。你瞧這法子可使得?”這法子完全是以他的信譽作保,因爲辛黑姑如若信不過他,那就全然沒得談了。
辛黑姑笑道:“妙得緊,飛光你同意不同意?”
薛飛光想道:“我只要能還我清白之後,再做裴淳的妻子,哪怕只是一夜夫妻,死也甘心。”當下連連點頭。
於是裴淳當面再行說出保證之言,辛黑姑大爲滿意,徑去替薛飛光向薛三姑疏通,並且以她預備好的方法,改正薛飛光乃是黃達妻子的事實。
淳于靖算是長輩,出頭爲裴淳辦理許多事情,婚期預定在十日後舉行,邀請的都是共過患難的好朋友和宇外五雄和三賢七子其中數位。
此外,由於辛黑姑亦參加之故,九州笑星褚揚率了楊嵐參加,而一向跟隨辛黑姑的慕容赤、路七等人自然也有一份。
在這十日之中,薛三姑聲明過不理閒事,一切由辛黑姑代辦。故此淳于靖與辛黑姑幾乎整天都在一起。淳于靖處處表現出對她溫柔體貼和關心,使得辛黑姑芳心搖搖,每日一起牀就找淳于靖。
薛飛光雖是知道日後的難關痛苦不堪忍受,但她在事先佈下淳于靖這一着高明無比的棋子,若然收到宏效,則裴淳危難或可化解,這一來她也就無須嘗受痛苦了。
她一方面擔心這十日過得太慢,以致她的婚事發生變卦。但一方面又恨不得時間過得慢些,以便淳于靖多些機會改變辛黑姑的芳心。
在淳于靖而言,他已是竭盡所能,他本是守信不渝的英豪,既是決定放棄個人榮黴得失以追求辛黑姑,那真是全力以赴,毫無虛僞。
幾日下來,他也當真愛上了這個曾經攪得天下騷然的巾幗奇人,變成真心體貼關懷,處處流露出真情摯意。
到了裴、薛二人舉行婚禮的那一日,淳于靖已接到部屬飛鴿傳書,附上潛山雲坡大師的手諭,表示贊成這頭親事。
裴淳得到師父法諭,心中大是歡暢。
這一夜大排筵席,與飛光交拜天地,正式成爲夫婦。
翌日,辛黑姑約了淳于靖郊遊,他們在一處景色幽美之處停下來觀賞,兩人表現得十分親密。
淳于靖見她果然對自己有情,當即談到婚嫁之事。辛黑姑雖是不可一世的人物,但這刻卻不禁也含羞答答,垂着眼皮答應嫁給他。
兩人暗訂盟誓,有青山綠水作證。而在城中一間房子內,褚揚也恰巧向楊嵐談及她的終身大事。他問她是否願嫁給閔淳?
楊嵐想道:“只怕師父不答應。”
褚揚道:“你顧慮到郭師弟麼?”
她點點頭,滿面愁容。褚揚道:“閔淳託他們老大普奇出面提親,爲兄初步已答應了,現在師妹既是芳心己許,那就只剩下師父、師母這一關啦!待爲兄去向裴夫人求教,必可如願元疑。”
這九州笑星褚揚帶着一陣笑聲,穿街越巷走到裴宅,但見燈綵等物尚在,一片喜慶之象。
他剛剛要舉手拍門,忽然感到有人奔到背後,身法極是迅快。
他立即轉身望去,但見來人身穿儒服,舉止瀟灑。腰間插着一支金笛,俊秀的面貌上露出憔悴。
此人正是金笛書生彭逸,他突然在此間出現,倒使得褚揚吃了一驚,暗忖這彭逸乃是愛慕薛飛光之人,今日到此,不知有何圖謀?
這彭逸雖然早已叛離樸日升和辛黑姑,曾經極力幫助裴淳他們,可是天下之事原無定準。
他若然還自認是裴淳的朋友,何以舉動間有點閃縮之態? ωωω◆ ttκǎ n◆ ¢O
這些念頭在褚揚心中,只不過是剎那時間就掠過了,他抱拳行禮,道:“久違啦!彭兄這是從何處來的?”
金笛書生彭逸回了一禮,緩緩道:“兄弟今日見到褚兄,竟泛起恍同隔世之感,唉!”
褚揚笑聲漸弱,心頭也涌起無限感觸。他也是大有心事的人,只不過他年紀較大,又曾經踏遍天下,所以能夠隱藏起自己的感情,輕易不會流露。然而此刻他那低弱的笑聲中,竟含蘊得有無限寂寞惆悵之意。
彭逸又道:“兄弟正愁找不到褚兄,不緣在此處碰上,當真湊巧得很。”
褚揚精神一振,道:“彭兄找我有什麼貴幹?”
彭逸點點頭,道:“有一件事,非褚兄幫忙不可。”他苦笑一聲,又道:“褚兄不必疑惑,此舉在你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也不會傷害任何人,只除了兄弟在外。”
褚揚更爲疑惑,但看他的意思似是還未到說出來的時候,心念一轉,道:“彭兄的話不易猜測,只不知你是不是想進去與裴淳兄伉儷見面?”他暗想這個疑團若是落在薛飛光手中,定能參詳得透,所以有此一說。
彭逸向大門望上一眼,嘆一口氣,道:“當然要見見他們,不過還是等褚兄幫過兄弟之後,纔去見他們的好。”他伸手拉住褚揚,向對面的圍牆走去,到了切近,一躍而過。褚揚放眼一望,但見圍牆這一邊,乃是一座極寬大幽雅的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