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裴二人看清楚來人正是早先駭走南奸商公直的長身大漢,不覺大感驚訝。
這個大漢不但長得雄偉無比,而且虯髯繞頰,雙眉宛如潑墨,又濃又黑,眉毛下面的一雙眼睛射出閃電一般的光芒,一望而知功力深厚無比。
他目光掠過樹下的兩人,眼中殺氣忽然消退,道:“你是裴淳麼?”聲如洪鐘,震得兩人耳鼓嗡嗡作響。
裴淳道:“正是,請問大哥尊姓大名,怎會識得在下?”
那虯髯大漢道:“那是潘小二夫婦告訴我的,咱家此來打算殺盡劉家莊之人,纔出得咱家胸中這口惡氣……”
他忽然變得十分兇暴,彷彿是一頭兇猛殘暴的野獸一般。
他接着又道:“除了你裴淳之外,咱家見人就殺,但這廝也不例外。”
裴淳道:“樑老前輩也是被商公直加害之人。”
那虯髯大汊咆哮一聲,道:“咱家不管這些,只是見他眼下就快死了,纔不殺他。”
樑藥王冷冷道:“那也未必。”
虯髯大漢怒目一瞪,狂風起處,龐大的身軀已移到樑藥王左側。
裴淳駭然橫身攔阻,還未開口,那大漢忽然仰天大笑道:“他自然不知道死期將屆,咱家何必與他計較。”
此人雖是龐大剛健,但動作之快,使人咋舌。
藥王樑康仍然冷冷道:“閣下雖是有點眼力,無奈本人具有回天之力,要不死的話,便可以不死。”
虯髯大漢不能置信地再細瞧他一眼,道:“你真元枯竭,精氣全失,最多活不過明日此時。”
剛剛說完,驀然鬢髮盡豎,嘴脣掀起,露出一口雪白巨大的牙齒,好像一頭猛獸觸發兇野之性一般。
樑藥王提一口真氣,喝道:“你雖是力大無窮,但這株大樹卻不怕你。”
虯髯大漢怒吼一聲,整個人向那株大樹樹身撞去,“砰”地巨響一聲,那株大樹幾乎被他撞斷,灑下無數樹葉。
裴淳一手抓起樑藥王,躍出數丈。耳中只聽到山崩地裂般的震響過處,那株大樹已被虯髯大漢第二次撞去時碰斷了,聲勢萬分震人。
那虯髯大漢似是用盡全身氣力,張開闊嘴,喘個不住,可是神情已平靜和善得多,呆呆地望住樑藥王。
裴淳駭然低聲道:“這位大哥的神力和內功造詣已可以列入當世第一流高手之列了,樑老前輩可知道他是誰?”
樑藥王搖頭道:“老夫多年遁跡世外,焉知世間出了些什麼能人?”
那虯髯大漢似是聽見他們的對話,緩緩走過來,道:“你們最好不知道咱家的姓名,否則咱家只好取你們性命,你是誰?”問的自然是藥王樑康。
裴淳答道:“這位前輩姓樑名康,名滿天下的‘藥王’就是他了。”
虯髯大漢悅然道:“原來是樑藥王,怪不得曉得咱家兇性發作,及時出言教我向大樹發泄。”
裴淳道:“原來大哥有時會兇性發作,但以後不必放在心上啦,每次都找棵大樹就得了”
虯髯大漢搖頭道:“咱家兇性發作之時,什麼都記不得,只要有人畜在眼前,便要弄死,唉!”
他嘆一口氣,似是十分遺憾,又道:“此所以咱家名滿天下,人人都想殺死我才甘心。”
裴淳大驚忖道:“難道他就是與商大哥齊名的‘北惡’慕容赤?”
那虯髯大漢又接着說道:“我以前兇性發作之時,有時仍然心中明白,可是近年來已經不行啦!我特地建造的一間堅牢無比的地下石室,這些年來已經快要撞壞了,這都是被商老奸害的,所以我非殺死他不可。”
說到殺人,眼中又漸漸的露出兇光。
樑藥王取出一粒丹藥,道:“你且服下此藥,瞧瞧你受得了受不了?”
虯髯大漢本已作出推拒的手勢,聞言當即攤開巨大厚實的手掌,接過丹藥厲聲道:“就算是世上最厲害的毒藥,咱家也受得住。”
裴淳這才明白樑藥王不但醫道絕世,而且還是極富機智,善於揣摩人心的高手。這個兇惡的大漢若不是用激將之法,決計不會聽他的話去做。
虯髯大漢一口吞下那顆丹藥,獰笑道:“還有什麼毒藥儘管拿來……”話聲未歇,驀地咕咚一聲跌倒地上,接着鼾聲大作,竟是沉沉酣睡。
樑藥王搖頭道:“此人生具惡根,野性難馴,不知得到什麼人管教,纔會建造一間地下室,每當惡性發作之時關起自己。他說商南奸害死他。想是商公直設法讓他不時有殺人的機會,以致兇性越來越強!”
裴淳矍然而悟,道:“商公直指點過不少人去找北惡慕容赤,都是有去無還。這人大概就是北惡了,以他的神勇功力,怪不得找他的人都是有去無還。商公直跟我說過北惡慕容赤的居址,且先要我立誓不得向旁人泄露,這便是天下只有他一人知道北惡居處的道理了。”
樑藥王道:“這就是了,北惡慕容赤與南奸齊名,可是武林中無人見過北惡,見過的都死掉。據我所知,北惡慕容赤的聲名似是最先由南奸商公直傳揚出江湖的。其後武林中一些衆派高手被北惡慕容赤殺死,遺書中都提及去找北惡慕容赤,只沒有說出地點,此所以北惡之名震動了江湖。這無疑是商公直極厲害的一個陷阱,想害哪一個,就教那人去找北惡慕容赤。”
裴淳迷惑地道:“但他似是對商公直有極深仇恨,難道他已察破南奸商公直利用他爲惡之事?”
樑藥王點頭道:“或者是那個指點你到劉家莊來的人拆穿商公直的詭謀,他乃是商公直的死對頭,又有先知的神通,做到這一點不足爲奇。”
裴淳道:“前輩說得有理,眼下只不知南奸商公直死了沒有?”
樑藥王搖搖頭,從藥囊中取出一顆丹藥服下,坐下調息了一會,面色復又恢復紅潤。
▲тTk án▲¢〇
然後起身走到北惡慕容赤身邊,替他把脈,又小心地在他全身敲敲打打,最後敲到他嘴脣上和人中部位,突然不再移動,不住地在嘴部左右輕敲。
裴淳全然猜不出他此舉是何用意,卻也不敢驚擾,過了片刻,樑藥王擡頭道:“找到啦,此人天生有一條惡筋,就在口腔之內。”
說罷,便在囊中取出四件物事,一是一根極幼細的鋼絲,長約五寸。二是一把精巧鋒利的小刀,寬才五分,身薄如紙張。三是一根鋼製兩頭有叉之物,長度約在三寸左右。第四件是個小小藥瓶。
裴淳茫然道:“他生具惡筋,難道有法子可想?”
樑藥王點頭道:“當然有法子啦,不然的話,老夫便不叫做藥王了。”
裴淳忙道:“晚輩無心失言,望前輩宥恕。”
樑藥王微微一笑,道:“你是個老實人,老夫不會怪你,這慕容赤碰上老夫決定違誓之時,算他福分夠大,這就給他一點好處。可惜時間匆促,無法施行大手術把惡筋割去,只能挑斷,敷以靈藥。但此舉己可減去他十之七八的兇戾之性了。”
裴淳大喜道:“老前輩此舉造福無窮,不知有多少生靈因此得救,晚輩恨不得五體投地地替這些生靈向前輩叩謝恩德。”
他懇摯的言語,大大感動了樑康,面上浮起歡愉的笑容,道:“你不必這麼說,其實我心中本來就很樂意這樣做。”
當下取起那根極纖細的鋼絲,緩緩插入北惡慕容赤鼻孔之內,口中說道:“此舉不但可以使他張大嘴巴,另外還有一個作用,那就是使他口腔內的惡筋浮突於腔內之外,以便於下手……”
話聲未歇,慕容赤身軀一震,接着張大嘴巴,打個大大的噴嚏,聲音之響亮,煞是驚人。
樑藥王趁機用鋼叉嵌在他口中,恰好叉頂住上下齒,嘴巴不能合攏。
他取起薄刀,探入慕容赤口腔內,輕輕一動,便即迅快地倒出一點藥末,吹入他口中。
這時便要裴淳幫忙了,原來這北惡慕容赤力大無窮,雖是酣睡之中,氣力猶在,那隻鋼叉被他咬住,竟取不出來。
ωωω¤ ttκá n¤ ¢ 〇
裴淳依照樑康指示,使勁扳開慕容赤嘴巴,樑康才能取出鋼叉。他把各物一一收回,起身道:“咱們走吧!”
裴淳指住慕容赤,道:“他呢?”
樑康道:“不妨事,他不會再亂殺人了,除非碰上南奸,觸動恨火。唉……”他突然軟嘆一聲,舉步走去。
裴淳連忙跟上,問道:“前輩何故嗟嘆?”
樑康道:“我一生救人無數,但眼下自身傷重難治,又有誰來救我?”
這幾句話說得感慨萬分,裴淳不覺熱血上涌,,道:“在下情願捨身相救,只要前輩指示方法。”
樑康搖搖頭,沒有言語。到了鎮上,樑康買過一身衣服,僱一輛大車,一徑上路。
翌日上午,已到達三和鎮。樑康一路上都瞑目休息,偶而取藥服食,連一句話都不說。
這刻忽然問道:“昨天你說願意爲救我而捨身,這話可是當真?”
裴淳慨然道:“晚輩說話從來算數,若是有這等可能,晚輩不辭一死。”
樑康道:“若然會令你死,便顯不出老夫手段了,這件事等見過李星橋兄再說。”
不一會,他們己踏入李星橋所居的屋子之內,樑、李二人裕是舊交,相與寒喧之後,談起舊日之事,都大有感慨。
緊接着樑康便替李星橋把脈,用出各種診斷方法,最後甚至要李星橋脫去全身衣服,細細檢查。
足足診查了個半個時辰之久,裴淳見他累得一頭大汗,好生不安,益發加強了捨身救他的決心。
樑康終於診查完畢,大家坐好,他長長嘆一口氣,道:“李兄不比常人,兄弟儘可以把結果奉告,那就是你全身上下,由毛髮皮膚以至趾甲都全然呈現死氣,無法救治。目下尚能活着之故,想是服過一種極強力的闢毒藥物,是以內臟尚有一息生機,暫時保住一條殘命,兄弟直言無隱,還望李兄不要見怪。”
李星橋呵呵笑道:“我怎會怪你?早在數十年以前,我已不把生死二字放在心上了。”
他目光轉到裴淳面上,又道:“樑兄說的闢毒藥物,恐怕就是那顆避毒珠了。”
裴淳黯然點頭,他從樑康口氣中聽出師叔似是無法可救,是以心中萬分難過。
樑康陷入沉思之中,似是碰上一件十分棘手的難題,又像是心中十分矛盾,無法解決,因此面色變化不定。李、裴二人都不敢打斷他的思路。
過了許久,樑康忽然泛起一絲苦笑,道:“瞧來這個決定決不會錯,好吧,就這麼幹……”
李、裴二人都不曉得他說些什麼。樑康已命裴淳取紙筆來,開列了幾十種藥物,又開列了不少器皿用具。此外,還須找個細心的女子做助手。
藥和物都好辦,這助手人選卻不易得,裴淳表面上不動聲色,好像很有把握地奔出去,但出得門外,便大感茫然地不知到哪兒去物色一個細心女子纔好。
他在苦惱中購齊各物,決定先送回去再想辦法,走到門外,突然想起一人,不由得眉飛色舞,趕緊把東西送入屋,然後再度出門。
原來他記起上次找尋薛飛光之時,曾得薛飛光的女友,一位姓蘇的姑娘幫助過。這位鄉村姑娘出落得甚是秀美,爲人和氣,正是極理想的人選。不過,她能不能抽暇分身幫助,還是疑問。
運氣還不錯,一到便找着那蘇姑娘,連忙把來意說出。蘇姑娘道:“若是時間不須太久,便無妨礙。”當即入內告知家人,然後跟隨裴淳而去。
在路上裴淳已問知她名叫秀蓮,回到屋中,樑康認爲十分適合,這時已準備停妥。樑康命裴淳坐在李星橋榻邊的椅上,說道:“李兄內臟機能衰弱不堪,血中仍然含有毒質,是以一方面灌以各種性力不同的藥物,一面須得替他放血。但由於衰弱之故,放血之後,不能迅即製造新血,所以要借你體內之血,助他迅快恢復生機,舍此之外,別無他途了。”
裴淳道:“晚輩悉聽吩咐。”
樑藥王道:“但此舉對你可能有極大危險,只因李兄身上的毒血能夠逆行侵入你體內,你一覺得不妥之時,立即說出,便暫時停止換血,須待你運功借吸我藥物之力恢復之後,再行開始。”
他疲倦地倒在另一側的太師椅上,裴淳斗然間觸悟兩件事,一是樊潛公說他救人之後,將有殺身大難,現在似是應驗了。一是樑康的傷勢恐怕也與他有關,說不定原本這換血之法是打算爲他自己用的。
正想之時,樑康已向蘇秀蓮吩咐她的任務,那就是準備熱水以備揩拭污垢和血跡以及煎藥喂藥等工作,煮藥的爐罐一共有十套之多,須按情形進展而喂服各種不同的藥汁。第一碗藥李星橋自行飲下,不久,便冒出汗珠。樑藥王親自起身動手,割開他手腕上一條血脈,鮮血流注在一個瓦盆內。
樑康取起一條皮製的小管,兩端有特製的鋼針嘴,一端插入李星橋頸側動脈,另一端插在裴淳腕脈之中。
裴淳只覺體內發生一種奇異的感覺,初時還不怎樣,後來鄲好像有點暈眩欲嘔,全身皮膚感到寒冷。但這情形不一會便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全身發熱,頭腦間飄飄然好像想睡覺。
樑康一面紮緊李星橋腕上血脈,止住流血。跟着就取下李、裴之間的皮管。一面吩咐蘇秀蓮用熱巾揩拭李、裴二人血跡,以及取藥喂李星橋。
裴淳靜靜打坐調息,運功行氣,片刻之後,奇異的感覺完全消失。樑康命蘇秀蓮給他喝下一大碗鹽水,以補充失去的血液量。
樑康除了換血之時,親自動手之外,其餘一切的事都坐着吩咐蘇秀蓮做,而蘇秀蓮也做得頭頭是道。
過了一會,又作第二次換血。完事之後,裴淳覺得比上一次難過得多,不只是全身發熱,四肢百骸簡直散開一般,同時更爲瞌睡。
樑康除了給他喝鹽水之外,還有解毒之藥,加上他本身元陽渾厚,功力精湛,半炷香的光景就恢復了。
第三次換血之時,樑康再三囑他小心注意變化,一旦支持不住,立即開口。可見得這一次危險無比,而且還得依賴他自己開口,否則便無從及時搶救。
李星橋突然說道:“慢着,兄弟有句話想請問樑兄。”
樑康道:“什麼事!”
李星橋道:“兄弟經過兩次換血之後,已感到體內腑臟和身體其他部份都與以往大不相同,似是生機甦醒,足見樑康兄手段高明,超絕今古!”
樑康道:“李兄過獎了。”心想他說了半天,還未說到要問之事上面。
裴淳插嘴道:“既然大見靈效,那麼咱們快點動手,說不定師叔馬上就可以恢復昔年的雄威。”
李星橋瞅住他,道:“你猜出我想問的話,所以催我們快快動手是也不是?”
裴淳點點頭,樑康訝道:“裴淳如今聰明得多啦!”
李星橋道:“他固然比從前機靈些,但主要還是他天性淳厚,極是關心我的事,這纔會容容易易就猜了出來。”
他輕嘆一聲,又道:“我要問樑兄的話,就是這第三次換血之舉,對裴淳是不是十分危險!”
樑康沉吟一下,道:“不錯,危險之極!”
李星橋道:“沒有預防趨避的法子麼?”
樑康道:“這也是天意如此,假使兄弟不是恰好內傷極重,無法迅速運功的話,本來也沒有什麼危險。”
李星橋道:“那麼咱們不必舉行第三次換血之舉,我已覺得很好,假以時日,或者能夠痊癒。”
樑康道:“不行,這次換血也是李兄你能不能恢復的關鍵,否則我何必教裴淳冒險呢!”
裴淳雙膝跪倒牀前,道:“師叔若是不許進行第三次換血之舉,小侄就永遠不起身。”
李星橋真怕他永遠不起身,裝出滿面怒色,喝道:“什麼話?我是你的尊長,若是命你起身,你敢不聽麼?”
裴淳垂頭道:“小侄敢不聽師叔吩咐,但是……”
李星橋不容他多說,沉聲道:“起來,不許多言。”裴淳是個老實人,不慣做撒賴之事,這時只好遵命站起。
樑康道:“李兄萬萬不可自作主張,以致功虧一簣,兄弟不惜毀誓出手,這番苦心豈不是付諸流水了?”
李星橋道:“只要兄弟活着,定能教辛無痕取消你的誓言,樑兄大可放心。”
他轉眼望着裴淳,道:“你可以去找辛無痕,拿出她的令符,說出樑兄之事,她非答允不可。”
樑康不禁一怔,道:“那令符在哪兒?”
裴淳道:“在晚輩身上。”說時,取了出來。
樑康長嘆一聲,道:“這真是定數,我若是早知道令符在你手中,遠在第一次見面之時就可以前來醫治李兄了。又倘若是在劉家莊那時曉得令符之事,便也不會落到今日的地步。”
李、裴二人都聽不懂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樑康解釋道:“我的內傷也唯有換血一法可以救得,所以若是早知有魔令符的話,此符可以解除她加諸我的約束,我便有活下去的興趣,自然會要裴淳先換血與我。等我痊癒之後,才設法來救李兄。”
李、裴二人仍然不明白,樑康苦笑一下,又搖着頭道:“當時我也曾大費躊躇地考慮這個問題,只因裴淳對我屢有大恩,設若我活着而不能出手醫治李兄,實在對不起他。所以最後我決定把李兄醫好,此舉雖是違誓,可是我只有數日壽命,便不必顧慮違誓之事了。”
李星橋道:“現在還來得及吧?”
樑康搖頭道:“不行啦!縱然你們不作第三次換血之舉,可是裴淳須得等到四十九日以後,他的血液才能再用,而我決計不能活到四十九日之久。”
大家都陷入沉默之中,過了老大一會工夫,李星橋洪聲道:“不管怎樣,我決計不許裴淳冒險。”
他說出心意之後,一任裴淳如何衷求,樑康怎樣勸說,都不肯改變初衷。
裴淳急得抓耳扒腮,但覺智竭計窮,無路可走。忽然間安靜下來,凝眸尋思。
他想的是:“樊潛公有先知之能,這兩三日內的遭遇,果然一如他的預言。然則他說我救人之後將有一場危難,倘若師叔答應第三次換血,樊潛公的預言便毫釐不爽了。可是師叔卻不肯答應,難道樊潛公的推算不準麼?”
想起樊潛公,那一日見面說話的情景,一一掠過心頭,忽然想到他曾經交給自己一個密封的柬帖,說是“計窮智竭”之時:可以拆閱。
現下正是無計可施之時,他連忙取出柬帖,拆開一瞧,那柬帖之內,寫着寥寥六個朱字,裴淳看時,上面寫着的是“東南走,登小樓”等六字。
李星橋問他這柬帖的來由,裴淳從實說了,樑康沉吟道:“既是如此,我們走一趟。”
裴淳道:“前輩不宜勞動,還是由小侄先去瞧瞧那邊的形勢!找到小樓之後,便回來稟報。”
李、樑二人都點頭稱是,裴淳便迅即出門向東南方奔去,才走了十來步,便辨認出這方向正是直奔鎮後,以前薛飛光就住在那邊,她的家正是一幢木樓。
他更不遲疑,一路走去,不久,便到達薛家,那座木樓四面的窗戶都是簾幕深垂。樓下的院門也緊緊關閉。
裴淳看這情形,知道無人在內,四顧無人,便一躍而人。
他熟悉屋內形勢,很快地就從樓梯上走,樓梯出口處是一間小廳,從廳門出去是走廊,兩邊都是房間。
他曉得左邊的房間是薛飛光所居,薛三姑的則在右邊,當下決定先到薛三姑的房間瞧瞧。
房門從外面鎖住,裴淳無法可入,只好伸手把鎖頭擰毀,推門入內。
這個房間內傢俱箱籠等物都在,收拾得十分乾淨。他四處瞧看,毫無可以解決困難之物。
事實上他也不明白有什麼物事可以使李星橋改變主意。又或者這封柬帖不該現在拆開,用非其時。
正在瞧看之時,房門突然輕輕響了兩聲,似是有人敲叩。
裴淳吃驚地回頭望去,房門突然被人推開,外面站着一個瘦小的老頭子,但眼中神光充足,眼珠黑白分明而靈活。
他直望住裴淳,裴淳不知此人是來找薛三姑的,抑是薛三姑託他看守屋子的人?是以大感躊躇,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才對。
老頭子默默地望他好久,才冷冷道:“你是誰?幹什麼來的?找人,還是想拿點什麼東西?”
裴淳吶吶道:“我……我……”他實在答不出到此何事,只因樊潛公的柬帖上只教他“登小樓”,並沒有說明登上小樓之後便又如何。
那瘦小老頭子見他面紅耳赤地答不出話,便冷笑道:“嘿!我明白了,你是見此樓不似有人居住,所以進來瞧瞧,方便的話就順手牽羊拿點可以變錢的東西,這等心思自然不便告訴我老人家。”
裴淳見他把自己當作小偷,大驚道:“老丈猜錯了,在下決不是順手牽羊的人。”
老頭子裝出訝異的樣子,嘲笑道:“原來你不是順手牽羊的人,真是失敬了,那麼你必定是有意行竊之人了?”
裴淳哭笑不得,要分辨的話又得從頭說起,只好嘆口氣,道:“老丈既是認定在下乃是竊盜之輩,在下也無法分說。”
老夫子道:“你分說也好,不分說也好,總得把你送到官衙依法嚴辦。”
裴淳心下着忙,急急道:“在下識得此樓主人薛三姑和薛飛光姑娘,她們若然知道是在下擅闖此地,決不會認爲在下乃是行竊而來。”
老頭子嗤笑道:“此鎮附近誰不識得薛三姑和薛飛光,你知道她們的名字有什麼奇怪的?
若然這樣就可以證明你不是歹人,那麼老頭子也可以改行專門行竊爲主了。”
裴淳被他說得啞口無言,難堪之至,卻又不能一走了之,正在爲難之時,那老頭子緩緩道:“垂頭懺悔也沒有用,你還是擡起頭望住我老人家的好!”
裴淳只好挺胸擡頭,目光到處,只見那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子突然變了樣子,變成一張又圓又甜的面龐,頰上有兩個酒渦,孟得特別可愛。
他高興得跳起來,叫道:“哎!是你?”
那老頭子敢情是薛飛光扮的,她的易容術並不高明,單單是那對眼睛就破綻百出。若是換別的武林高手,早就瞧出是個女孩子假扮的。
薛飛光格格嬌笑,十分開心,問道:“你可曾給我駭住了?”
裴淳道:“我都出了一身冷汗啦!下次你萬萬不可如此。”
薛飛光拉他出去,回到自己房中,兩人一同坐在牀邊。這房間佈置得甚是生動活潑,不時有淡淡的香氣飄散,氣氛大是不同。兩人坐定之後,薛飛光道:“現在你把來意告訴我吧!”
裴淳迅即把日來遭遇一一說出,最後把李星橋如何拒絕第二次換血之事說過,道:“現在碰上你最好不過啦!快點想想看,有什麼主意可以改變師叔的決心?”
薛飛光微笑道:“此事何難之有,你這就回去,如此這般,我自有妙法。”
裴淳道:“此事非同小可,你的妙法可不可以先告訴我?”
薛飛光道:“天機不可泄漏,快快依計行事。”說時,一面推他起身。
裴淳舍此之外,別無他路,立即下樓飛奔回去。
李星橋、樑康兩人都望住他,目光極是銳利,似是想從他神色中瞧出他此行得失。裴淳道:“小侄向東南走,只找到薛姑姑以前住的那幢木樓。”
他話聲一頓,李星橋插嘴道:“如此說來,你可能有所發現了?”
裴淳道:“小侄上樓一瞧,覺得大有古怪,但又說不出有何可異之處。”
李星橋道:“那麼你就回來了?”
裴淳道:“小侄自知資質愚魯,閱歷有限,是以返來報告。”他這麼一說,李、樑二人不知不覺用心推究此事。
樑康沉吟一下,道:“最好咱們一同去瞧瞧,薛三姑名傾一代,非是常人可比,說不定真有什麼古怪。”
李星橋微露喜色,道:“我正想試一試眼下的腳力如何?”
當下一同起身,樑康指示裴淳攜帶了一些必需之物,四人一道出門而去。李星橋快奔數步,但覺筋力強健,遠勝昔時,大是歡暢,丟掉柺杖。
他們一道抵達薛三姑居住的小樓,但見院門外的鎖已經擰毀,雙扉半掩。
李星橋搖頭道:“淳兒你太呆板啦!怎可擰毀門鎖?應當越牆而人才對,再者離開之時,又該好好地關上大門。”
裴淳沒有回答,心想自己明明是越牆而人的。他當先領路登樓,直入薛三姑房間,放眼一瞥,但覺房內情形略有不同,不覺凝眸尋思。
李、樑二人人室之後,樑康首先坐下歇息,李星橋卻嘆道:“三妹天**潔,居處經常一塵不染,也不喜供設佈置,有如出家的住所一般,此房仍顯示昔年脾氣……”
他忽然住口,目光落在房角堆放着的幾個三尺高的細瓷大花瓶,訝然打量,過了片刻,才道:“淳兒,去把那幾個花瓶搬過來瞧瞧。”
裴淳迅即照辦,一共是五個,都放在靠近房門光線充足之處。
李星橋道:“這就奇了,三妹平生不愛這等物事,但這幾具花瓶明明是前朝上佳瓶器,她收藏此物有何用意?”
樑康已恢復了精神,起身走近那幾個花瓶,突然流露出驚詫之容,接着閉起雙眼。
李、裴二人都不曉得他鬧什麼玄虛,那村姑蘇秀蓮本來站在房外,此時悄悄走開。過了一會,她悄然入房,樑康恰好睜開雙眼。
樑康道:“李兄與薛三姑相識數十年,可知道這些花瓶何時購藏的麼?”
李星橋搖搖頭,蘇秀蓮接口道:“我聽飛光妹妹說過,這些花瓶是三姑一位老朋友託放的,據說原主已收藏了五六十年之久了。”
樑康大喜道:“如此說來,年份已夠啦!小裴淳,把應用之物拿來,準備第三次換血。”
李星析沉聲道:“樑兄雖是一番美意,但恕兄弟……”
話猶未畢,樑康已接着道:“兄弟用‘藥王’二字保證,這一次換血之舉,絕無意外!”
李星橋不能不信,同時也曉得必是這幾個花瓶使他信心大增,他本是豪氣干雲之士,這刻不再多說,哈哈一笑,臥向榻上。
樑康指揮着裴、蘇二人,一切妥當之後,才道:“這五個花瓶雖然都密封着瓶口,但仍有一絲香氣溢出,剛纔我閉眼細辨,得知確是藥物中一種提神補氣的罕見靈藥,名爲‘玉梅子’,須以玉屑栽植於密不通風的器皿之內,才能發芽,而每顆玉梅子共有五核,五核之中只有一顆存有生機,是以每次栽植,總是五核齊種,過了一甲子之後,嫩芽抽發,便成靈藥。”
李星橋問道:“這玉梅子的嫩芽有何用處?”
樑康道:“尋常醫生手中沒有多大用處,只因此藥用處僅供延續一口氣不教斷絕,即使是已死之人,只要不越過十二個時辰,仍然能使脈息重跳,提住這一口氣達百日之久,此藥在兄弟手中,便變成不可思議之物了。”
李星橋心悅誠服,道:“這話甚是,以樑兄的醫道手段,任何絕症都能醫治,除非是時間短促,尚未出手而患者已死,才無法可施,有了這等靈藥,患者生機不絕,便可從容施救。”
樑康發出指示,第三次換血開始,不久,裴淳便感到身上忽冷忽熱,腦際暈眩,全身氣力好像都消失了。
又過了片刻,裴淳眼皮緩垂,但才一閉眼,便又奮力睜大,如此連續了五六次之後,他的眼皮依然緩緩下垂,那神情一瞧而知他已無力抗爭。
李星橋已放了不少鮮血,這刻已經止住放血之舉,樑康自語道:“差不多啦!”
後窗“砰”的大響一聲,一道人影疾撲入來,裴淳連人帶椅被來人移開尋丈。
榻上的李星橋雙目瞑閉,鼻子微微發出鼾聲,對於這一下響動,全然不聞不覺。
樑康吃驚地向來人望去,認出是薛飛光,這才放心,道:“你怎麼啦!”
薛飛光面上向來有兩個酒渦,這時已消失不見,道:“他不好啦!”說着指一指裴淳。
樑康道:“你怎生得知?”
薛飛光道:“我一直在後窗窺視,正好見到他的面孔,他幾次掙扎着不背閉眼,但終於支持不住,垂下眼皮,以他這等天性堅毅無比之人,到了支持不住之時,便是快死的時刻了。”說到這兒,淚珠已滾滾流下。
樑康道:“這話有理,你既是深知這一點,該當早一步入內搶救纔是。”
薛飛光搖頭道:“在你老未曾說出‘差不多’這話時,我怎敢出手?他這個人最是忠孝不過,我縱然救了他的性命,可是若然因此誤了李師伯的大事,他會恨我一輩子,以後別想他肯理我。”
樑康不禁呆了,過了一陣,才嘆道:“你真是小裴淳的知己。”當即過去替裴淳把脈,薛飛光驚惶地等候他的診斷結果,渾身發抖。
蘇秀蓮見她如此可憐,走過去攬住她,輕輕道:“不要緊,還有‘玉梅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