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城內,左彎右轉,走入一座衙門之內,一個大漢進去府內,他們數人則在門房等候。
裴淳聽得廳堂內傳出問事指令等聲音,接着便聽到那大漢的口音道:“啓稟推官大人,本府木工局雕刻匠周祥的兒子周雲已追捕在案!”裴淳這才知道自己頂替的是周雲。
那推官半晌沒有聲音,想是翻閱案卷,過了一會才道:“查周雲違反國法規條,私與儒民李偕之女李芝暗訂終身,按本朝條規規定,凡官局匠戶婚配須稟官認可,不得與別等民女通婚,又查周雲平日懶惰之事,嗜好練習拳擊,亦爲條規所不許,姑念年幼無知,其父周祥又系工匠局手藝最佳工匠,數年前已赴大都供役,甚獲上官讚許,乃判周雲打二十,收監一夜,明日釋返,須親友具結不得再犯。”
裴淳不由自主地摸摸屁股,忖道:“這真是冤枉極了,白白的代一個從不相識之人受罪,而那周雲卻帶了女友不知在哪兒舒服着呢?”
正想之際,那大漢出來,道:“算你運氣還好,只笞二十七下。”
裴淳道:“我明明聽見官判笞二十的。”
那大漢笑道:“這是官場規矩,你不懂。大凡官判笞十,就是十七,笞二十,就是二十七,笞刑到五十爲止,杖刑從六十起,也是整數加七,原本加十下,後來世祖皇帝說:天饒一下,地饒一下,朕饒一下,才變成加七下。”
裴淳心中不禁冷笑,道:“這種惡規峻法,只有他們想得出!哼!難道饒二加七還要多謝那忽必烈不成?”
那大漢又道:“走吧,我陳老大請你喝一杯,待會關照他們一聲,手底放輕,這二十七下也沒有什麼。”
裴淳默然跟他出衙,在附近一家酒鋪喝了兩杯,陳老大道:“小周,你可是得你老子庇廕才罰得這麼輕,便是我陳老大這等款待你,也是瞧你老子的面上。”
裴淳不知那周祥爲何有這般大的面子,便含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陳老大眼睛一瞪,道:“聽說你日日使棒練掌,你老子的絕活卻不用心學,你敢情還不知道你老子的名氣可大着啦,大都的達官貴人,哪一個不爭着請他到府中供養,求他做幾件精巧的玩意兒?他的絕活你若是學不到,那你就別想在工匠局混啦!”
裴淳心想原來周祥手藝精美無比,享有大名。但他的兒子卻不用心去學,反而嗜愛武功。
要知元代把社會上的人分爲十等,其等次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由此等項,可知“工人”比“讀書人”還高三等。蒙古人很重視工匠,故有所謂系官匠戶的名目,系官匠戶是蒙古人重視各種工匠,特地設立各種官局,而天下工匠都大部收編在內,代代世襲,可免稅,但不得轉別的行業,婚姻也受官府限制。
這種等級之別,裴淳自然曉得,所以也不以爲異,只聽那陳老大又道:“你父親這一兩日就可以回到家中,你記得跟他提一提,弄件什麼好玩的給我。”
裴淳道:“我一定記得這事……”當下兩人回到衙中,在另一座寬敞屋內行刑,裴淳幸得陳老大幫忙,所以不用脫褲鞭打,隔着褲子打了二十七下,力道不大,完事之後,陳老大帶他到牢房去,一路上還埋怨他沒有大聲叫,裴淳心中好笑,暗忖縱是當真用力笞打,我也不會覺得痛。
下午時分,陳老大把他帶出牢房,道:“你父親來啦,他可以保你出去!”
裴淳暗吃一驚↓心想:“那周祥見了面若是不認我是周雲,豈不是又生波折!”
但這刻也只好硬着頭皮出去,走入一個房間,裡面雜七雜八有許多人,裴淳心中暗叫一聲糟糕,原來他認不出那一個就是周祥,天下間哪有兒子認不出老子之理?教那陳老大見了,豈不當場識破。
他迅速地掃視房內之人,一些坐在長桌後面的,自是文書官吏,不必多瞧,此外或坐或站的老百姓共有十多人,他逐一望去,只見其中一個年約五旬的壯漢,目光銳利,兩鬢灰白,身上的衣服樣式與他人無異,但質料甚佳,裴淳靈機一動,忖道:“周祥在大都得到王公貴人延致,自有贈以綢緞綾羅的,此人想必就是周祥了。”
陳老大的聲音在後面響起,道:“還不上前叩見你父親?”
裴淳咬了咬牙舉步向那中年漢子走去,這時他可就發現那人眼中露出驚訝之色,陳老大接着說道:“周師傅,你見你的兒子還能走動,所以覺得奇怪麼?”
那人吶吶道:“我……我……是的……”他旋即恢復了平靜,裝出一副嚴厲的樣子,說道:“等回了家才慢慢問你!”
裴淳低下頭,陳老大走到周祥身邊,道:“年輕人總是這個樣子的,你也不必過於責怪,手續辦好沒有?”
周祥點點頭,領着裴淳走出衙門外,三彎四轉,走到一條窄巷,尚幸第一家就是周家,所以不須經過鄰人的門口。
周家人口簡單,計有周祥夫婦,一個十六歲還未出嫁的女兒周蘭,連周雲本人,共是四口之家。周祥雖是木匠,卻居然有個幫傭的婦人計大嬸,和一個丫頭小菱,其實這些都是他族中之人,無以爲生,寄食他家中,久而久之,便變成主傭關係。
大門關好,周祥憂愁地環視家人一眼,說道:“這位小可想是雲兒的朋友,代他入官。”
裴淳忙道:“在下根本不認識令郎,只是公人們抓住我之時,說是我如果不跟他們回衙,就要對付親戚朋友,我一想我是外路人,此地要找人證明我不是周雲也不容易,索性就冒充周雲,免得連累他的無辜親友。”
周祥滿心感激,跪在地上,他的妻子及女兒都齊齊跪下,裴淳連忙接他起身,鬧了一會這才安靜。四人在方桌四邊落坐計議此事。周祥道:“雲兒性情倔強,深知我在工匠局地位最高,所以膽敢棄家而逃,但他卻沒有想到此舉違反國法,官府雖是不能收拾我,卻可藉口勒詐,加害周家親友,這孩子真是沒有良心。”
周雲的母親泣道:“這孩子不知逃到哪兒去了?他身邊沒有錢,又什麼都不會做,哪兒找得一口飯吃?”她只關心兒子下落和遭遇,這原是慈母天性,誰也不會怪她。
周蘭雖然只有十六歲,但神情凝重,看來很懂事,長得相貌清秀端正。她道:“哥哥帶走我家幾樣金器,暫時不會捱餓,他對我說,他娶不到李芝姐姐爲妻,今生不再成家立室,但他也不願意出家做僧道,倘若找不到他師父,就投入窮家幫。”
周祥吃一驚,道:“窮家幫!他做錯了!”
裴淳大爲驚異,忖道:“周雲不願意做僧道,我倒明白其故,可是他投入人人敬重的窮家幫,周祥爲何說他錯了?”
要知元代自從藏僧八思巴被元世祖忽必烈封爲大寶法王,尊爲圖師之後,僧的地位尊崇無比,享有許多特權,如藉口求福而赦犯人,世祖平定江南之後,想以僧侶幻術鎮壓南宋子民,便任番僧楊璉真伽爲江南釋教總統,詔免尼僧租稅,楊璉真伽兇暴無比,發掘南宋諸帝陵墓取寶,又將宋之殿廊廟改爲寺觀,貪污攘奪,無所不爲,自然得勢番僧亦大多貪橫,享用如王公貴人,並有飲酒食肉,娶妻生子,至於道教方面不似僧侶,但中國南北的全真教、正乙教、真太教和太一教四派的首腦都曾受知於元世祖,江南是正乙教的天下,有些道士不免恃勢橫行,所以當時不滿僧道之人甚多。
只聽周蘭緩緩道:“窮家幫雖是乞丐,但人人正直尚義,女兒也同意哥哥投入窮家幫的,爹爹怎的說他錯了?”她說得十分鎮靜沉着,並且透露出她贊助哥哥之事,毫不畏懼,顯然性情堅毅,敢作敢爲。裴淳欽佩地望她一眼,心想這女孩子比男人還強。
周祥煩惱地搖頭道:“現在的窮家幫可說不定是怎生模樣了,這些事你們不懂,唉……”
裴淳只聽得心頭一震,直勾勾地望住周祥。
窮家幫所遭大變,這秘密連他也最近才知道。然而這個工匠好像深悉此事,豈不奇怪萬分,這裡面必有古怪,裴淳暗自想道,但怎生問得出內情,卻是一件困難之事,若是周祥不肯泄露機密,並且有了警覺,以後就莫想從他口中探聽得出。
幸而他一臉的忠厚老實,使人決不起提防之心。那周祥道:“這孩子性情率直,不知天高地厚,在外面若是像在家之時胡言亂語,那就是滅族的大禍。”
他說得這麼嚴重,周蘭也不敢做聲了。裴淳道:“在下嘗聞窮家幫人,都是俠義之士,周雲兄若是投入幫中,縱是說出一些得罪朝廷的大膽話,料也無妨,大叔不用替他擔心,但最好自是把他找回來。”
周祥連連嘆氣,道:“江南地面誰都知道窮家幫,可是目下與昔日不同,這內中的情由說不得,總之有大大的不妥,裴兄說得對,唯有趕快把那孩子找回來……”
周蘭道:“爹爹找到了哥哥也不中用,他醉心練武,決計不肯回家學雕刻的手藝。”
周祥面上泛起怒色,道:“這孩子懂什麼?我的技藝完全不同於普通匠人手藝,須得勤練苦修目力指力,還要熟研古今各家畫譜,觀摩名家之作,胸中有了丘壑,才能洗脫匠氣,自成一家,想當年我跟隨司徒祖師學藝,那真是含辛茹苦,竭盡心力。好不容易纔蒙祖師指點門徑,授以刀法要訣,其中甘苦,真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
他越講聲音越大,大有憤慨之意,裴淳道:“大叔這番話在下真是聞所未聞,照這樣說來,大叔的雕刻已不是工匠手藝,而是自成一家的精品了。”
周祥大喜道:“想不到你能夠領悟此中深意,難得!難得!”他忘其所以地拉了裴淳到另一個寬大房間內,只見四壁掛滿了形式不一的木板,板上都刻有圖畫,琳琅滿目。他一一告訴裴淳說哪些是摹兩晉六朝之作,哪些是摹唐代南北兩宋,哪些是摹北宋變法及南宋院畫,據他自己說,每一幅皆有所本,設色及筆意都沒有絲毫之失,與原畫一模一樣,幾乎可以亂真。
他說:“我的刀法得自司徒妙善祖師,司徒祖師精擅雕塑之道,不論是木頭或是石頭雕塑成人物鳥獸,都栩栩如生,數步之外,難辨真假。”
裴淳大驚道:“世上果真有這等高明的技藝?”
周祥道:“這都是我親眼所見,決計不假,我相隨十餘年,才得傳運刀之法,但目下全國匠人,已經沒有及得上我一半的了,至於畫道,我是從司徒祖師的好友昊周祖師,學得摹擬勾勒及設色之法,吳祖師據說是畫聖唐代吳道子的後裔,司徒祖師則是楊惠之祖師心法嫡傳高徒。”
裴淳茫然道:“畫聖吳道子之名我可能聽過,但楊惠之是誰?想必是擅長雕塑的名家?”
周祥道:“不錯,楊祖師也是唐時人,和吳道子同學於張僧繇畫跡,號爲畫友,後來吳道子之名獨顯,楊惠之祖師便焚筆墨,毅然發憤,專肆塑作之道,卒與吳道子爭衡藝苑之域。”
這些都是裴淳從未聽過的故事,不禁對這位周祥更爲欽佩。周祥又道:“司徒祖師和吳祖師都還在人世,但當我離開司徒祖師門下之時,他們兩人時時爲了爭論各自的成就而面紅耳赤,我曉得他們終究會分手的,兩位祖師都有幾個弟子,我們這些門人都尊稱他們一個是雕聖,一個是畫仙,按諸事實,他們都可當之無愧。”
這個話題結束,兩人回到外面坐下。周祥道:“雲兒若是得傳我的絕藝,日後不愁衣食,若能發憤攻研此道,更可以傳以後世,但他不但不用心研究習作,還荒廢時間在拳腳刀棒之上,我不知他將來想做什麼?做一個不事生產的強徒,抑是流浪各地尋事生非?”
周蘭道:“哥哥不是那種人!”
裴淳也道:“練武也不一定是壞事,只要練到有成就,一樣可以揚名於世,又可以抑強助弱,打抱不平!”
周祥冷哼一聲,周蘭忍不住道:“哥哥練武的意思是要反對強暴的元廷,他見不得漢人被人欺凌虐待。”
這話一出,屋中登時靜寂無聲,連裴淳也呆住了,望着這個清秀的女孩子,心想那周雲不知跟她還說了些什麼話,怎的會有這等大膽叛逆的思想?
周祥連連喘氣,過了一會,道:“你們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我……我沒有這麼叛逆不道的兒女!”
裴淳低聲道:“姑娘說話要小心些,這話可不能讓別人聽到啊!”
周蘭肯定地瞧着他,道:“你不是告密的人,我曉得,自然爹爹媽媽都不會舉發我和哥哥,對不對!”
裴淳道:“雖是如此,也得小心才行,我告訴你,此刻在門外有人偷聽咱們說話,你知道不知道!”
周祥面色一變,跳起身奔到門口,拉開木門,只見那計大嬸正站起身,周祥一手抓住她拉入廳內,順便閂了門。怒道:“你幹什麼!”
周蘭尖聲道:“怪不得官府曉得哥哥跟李芝姐之事,原來是她告密!”
周祥怒道:“我養活你多年,你爲了一點獎金,就去告密?”
計大嬸一手甩開周祥的手,泛起兇悍的神色,道:“誰去告密?我可沒有……”周祥氣極之下,揮手給她一個耳光。
計大嬸大怒跳腳道:“好!好!你敢打我,少不了你們滅家大禍……”轉門便向門口奔去,周祥聽她說得兇狠,驚得呆住,計大嬸正抽門閂,斗然間仰天跌倒,口吐白沫。
周祥又驚又喜,道:“敢是老天爺保佑,教她老病發作!”
裴淳應聲道:“不是老天爺,是我!”
周祥怔了一怔,才道:“早該想到是你,要不我們都不曉得外面有人,獨獨你知道,且別的人捱了廿七下竹板,傷勢再輕也有好些日子不能坐椅,但你卻若無其事,這是米粒打穴的手法對不對?”
裴淳大爲驚異,道:“大叔竟曉得這等內家上乘武功手法的名稱?”
周祥道:“我以前跟隨司徒祖師,也學過幾日武功,但我性不近此,只聽兩位祖師有時講究各種武功,所以得知。”
他懷疑地瞧着裴淳,又道:“你這一身武功,怎肯被那些公人抓起?連我那孩兒只懂得一些皮毛功夫的人,那些公人諒也擒他不住。”
裴淳這才明白陳老大他們爲何口發恫嚇之言,敢情是曉得周雲諳曉技擊之道,怕他反抗。
他道:“在下實是爲了不想因我逃走而發生誤會,以致連累無辜之人!”
周祥道:“你可以說出真實姓名鄉里籍貫,找個朋友證明便可沒事。”
裴淳道:“實不相瞞,在下在金陵城內,只識得一個人,那個人卻不能到官府作證!”
周家父女三人都睜大雙眼,周祥道:“是誰?”
裴淳道:“便是我的盟兄淳于靖!”
周祥身軀一震,道:“窮家幫幫主!”
裴淳道:“正是!但在下此來還沒有見到他,卻聽說他身遭大難,那是一個蒙古軍官告訴我的,後來得到窮家幫中之人證實了,這兩日發生許多事情,使我莫名其妙,好像墜入五里霧中,所以我獨自在荒野中亂走,神智不清,纔會碰上公人。”
周祥定一定神,道:“哪一個蒙古軍官把淳于靖遭難的事告訴你?爲什麼會告訴你?他知不知道你們是盟兄弟!”
裴淳道:“他當然知道我們的關係,而他口氣之中又好像願意幫我去救淳于大哥,我壓根兒就猜測不出是何緣故,我也不敢去見窮家幫的人,因爲我偷聽他們的話,知道淳于大哥是突然離開,留言命杜獨出任幫主。”
他滿面苦惱之色,一瞧而知不是假裝。周祥幾次欲言又止,周蘭叫道:“爹爹,你在大都中一定聽到許多消息,告訴裴大哥吧,他決計不是壞人。”
周祥道:“我曉得他是俠義之士……”他停歇一下,又道:“蒙古軍官想幫忙窮家幫也不算奇怪,要知他們朝廷內派系甚多,每次皇帝死了,都發生爭位之事。
如太宗窩闊臺死後,接下去的定宗和憲宗都不是太宗指定的繼承人朱烈門,憲宗蒙哥傳位給世祖忽必烈亦有阿里不哥及海都之亂,其後成宗鐵木耳死,又有海山及愛育黎拔力八達兩兄弟奪取皇位,這兩人先後成爲皇帝,一是武宗,一是仁宗。仁宗傳當今皇帝英宗,雖然未有亂事,可是我在大都內得知英宗皇帝的叔父晉王也先鐵木耳大有謀位之意,英宗甚爲忌憚。
而此外前一代仁宗的哥哥武宗皇帝也有兩個兒子,一個名和卉辣封周王,一個名圖帖睦爾封懷王,這兩王都是英完皇帝的兄弟輩,也是有奪位之心的人物,因此,有些蒙古人暗助反對元廷的窮家幫,也有些要消滅窮家幫,這都不足爲奇。”
裴淳直到此時纔對元廷的爭權奪位的情形略有了解,他雖是沒有接觸過政治,也從沒有想過這等事,可是此刻卻直覺的感到元朝將因內部爭奪帝位而致於敗亡,所以他十分有興趣,繼續詢問有關元京大都的種種情形。
最後,他問起周祥怎生得知窮家幫有變故的?周祥支支吾吾閃避過這個問題,其時還有兩大問題不易解決,一是那貪圖密告賞金的內奸計大嬸如何處置?二是裴淳這次雖是騙過官府,但周家的親友鄰居等不久仍然曉得周雲不曾回家,若是有人報上官府,又是一場大禍。
正在商量之時,周家親友陸續地來探問,周祥把計大嬸扣到她自己房中,這計大娘穴道被制,就好像熟睡一般,裴淳則躲在周雲房中,把房門閂牢,親友來到。總是由周蘭扣門大叫哥哥出來,裴淳在房內發出,“唔唔”之聲,卻不開門,於是周祥便向親友道歉,說兒子心情不好,不肯見人。
如此這般的應付到晚上,廳子裡的人聲隱隱透過房門,裴淳暗暗着急,心想爲了假扮周雲,已耽擱了許久,但事至如今,卻又不得不演下去,心中正在煩惱,忽然聽得一陣細碎步聲走到後窗下,接着有人輕輕釦彈窗框,低聲道:“周雲,把窗子打開,讓我進來。”
裴淳背脊冒起一股涼氣,心想這回糟了,別的人都可以閉門羹,但這個少女嬌軟口音,分明就是周雲戀人李芝,如何可以置之不理?正在尋思計策,只聽得那女子口音又道:“我是李芝啊!”
裴淳心中道:“我早就曉得啦,正因爲是你李芝才糟透了。”
李芝又低低道:“聽說你受了笞刑,真把我急死了,我也不管雙親反對就溜出來,現下已回不去啦!”
裴淳又是一驚,手足無措,李芝伸手推窗,不曾推開,便又道:“我們前已約好,只要有一天我捨得離開雙親到這裡來,你就帶我私奔到天涯海角,你敢是忘了此約!”
裴淳心道:“我怎知道你們的密約?是了,只要我一直不理不睬,她定然當週雲變了心,怏怏回去……”
李芝等了好一會,發急道:“你再不理我,我就依約行事啦!”
裴淳想道:“天知道你們怎麼生約的,你要依約行事好了,反正我不能管。”
窗外傳來她低低啜泣之聲,過了一陣,她長嘆一聲,說道:“我決不能怪你這樣對待我,都是我的不好,再見!”裴淳趕緊在心中應一聲再見,泛起如釋重負之感。
這是他猜想李芝所謂如約行事,可能是她從此回去,不再跟周雲見面,並且嫁給別人。
他抱歉地傾聽着,但卻聽不到她的步聲,當下甚感奇怪,忍不住用唾沫點破窗紙,向外望去。
窗外是個小院子,一道側門已經關上,天色雖是昏黑,可是裴淳仍然瞧得一清二楚,只見一個身材纖嫋的女郎木立不動,在她左手臂彎內抱住一個包袱,然而在她右手卻有一把短短的匕首,寒光閃閃,甚是鋒利。她正把匕首指住自家喉嚨,裴淳大吃一驚之際,她恰好垂下右手,匕首的尖鋒也離開她的咽喉。
裴淳忖道:“幸好她貪生怕死,不然的話,這個亂子可真是不小。”但他隱隱覺得這想法不對,只因那女郎面色十分的肅穆堅決,好像不是三心兩意、貪生怕死之人。
她自個兒點點頭,低聲喃喃道:“這兒不行……這兒不……”收起匕首,便向側門走去。
裴淳舉手輕彈窗框,接着把窗戶打開,李芝啊一聲,轉身急奔回來。黑暗之中她只隱隱見到窗內有個人影,但裴淳卻瞧見她滿面驚喜交集的表情。
李芝張開雙臂向窗內直撲入來,假如裴淳是周雲的話,自可展臂迎接,於是李芝便不會撞在窗框上,裴淳自然不能那樣做,伸出雙手托住她雙臂,輕輕一託,便把她託入房內,李芝站穩身子之後,低低道:“啊!駭死我了!”一面伸手摸索。
裴淳輕輕抓住她的前臂,低聲道:“李姑娘,我是周雲的朋友!”李芝面色大變,不自覺地張嘴便要尖叫,陡然覺得對方手上傳出一股熱力,從自己小臂侵入,直到喉嚨,堵住了這一聲尖叫,同時全身也動彈不得。
裴淳又道:“在下瞧你的神情像是要叫喊,生怕驚動外面的賓客,所以膽敢無禮,但望姑娘不要怪罪。”
李芝雖是見不到對方,但覺得他口氣誠懇無比,使人不能不信,頓時減去大半驚懼,她面色一鬆,裴淳便收回內力,放開了她,她籲一口氣,道:“原來你當真瞧得見我,並且也不是壞人。”
裴淳苦笑一下,卻很驚異她的聰明。斗然間感到氣氛有異,忖道之下才曉得是外面廳中悄無聲息,剛纔的談笑之聲完全停歇。他猜是親友們都走了,正要開門或者點燈,突然一個雄壯的聲音喝道:“周雲滾出來!”
周祥的聲音道:“犬子已經出門訪友,說不定明早纔回家。”
李芝全身發抖,面色大變。裴淳低聲道:“你識得那人?他是誰?”
李芝在他耳邊道:“他姓劉名吉,是本府達魯赤花(鎮守官)的心腹,也是大流氓,兇惡非常,他……他看上了我……”
她最後只說這麼一句,裴淳已經明白,當即輕輕抽開門閂接着扶李芝出了窗外,輕輕道:
“在下揹你離開此地……”
廳外傳來那劉吉響亮的聲音,道:“老子早就派了多人守在四周,不但周雲沒有出門,還有一個人暗暗潛入你家中,哼!他們最好聽見老子的話之後,打後門逃走,那叫做自投羅網。”
李芝驚道:“你聽見他的話沒有?他勢力很大,本地所有的流氓都聽他的話。”
裴淳道:“不妨,在下送你出去……”他蹲低身子,但李芝十分懼怕,不肯讓他揹負。
裴淳這時也着了急,心想她若是害羞不敢伏在我背上,怎生是好?
房門碰一聲被人踢開,燈光隨之而人,幸而裴淳已掩上窗戶,一時望不到院子,但以劉吉這等江湖人物,自然會立刻衝到窗邊查看。他一急之下,猿臂伸出,勾住她的纖腰,騰身而起。他曉得此舉過於突兀,李芝可能會驚叫出聲,所以同時之間運內力閉住她的穴道。
他們剛剛飛上牆頭,窗戶便自打開,裴淳提一口真氣身子平平飛去,迅如勁箭,這一躍越過一座天井,翻上屋頂,此時後面已瞧不到這邊,因此他運足眼神向外面望去,卻是一條寬道,巷內兩頭都有八、九個人守着。
裴淳猛可高躍,身形在空中劃一個弧形,落在寬道對面的屋頂上,這一下身法極快,若然不是武林高手,決計瞧不出是人,稍差一點可能連影子也見不到。
他落在對面屋頂,隨即收回內力,低低道:“李姑娘,這裡的道路我不熟!”
李芝被他堅硬如鐵的手臂勒住腰腹,連氣也喘不過來,哪裡能夠回答。
裴淳見她不答,這才發覺不妥,當即改用雙手打平抱着她。李芝喘了一口氣,道:“我也不認得路。”
裴淳訝道:“你怎麼來的?”
李芝道:“我僱的車子。”裴淳不覺怔住,但迅即記起了蒙古軍官普奇他們,念頭一轉,施展出輕身功夫,踏屋越瓦,片刻間已奔出老遠,隨後落在一條僻靜的小巷,轉出大街。
李芝道:“你簡直像神仙一般,會得騰雲駕霧,你貴姓大名?我好像沒聽周雲說起過你?”
裴淳道:“在下敝姓裴,單名淳,與周雲兄從未見過。”李芝的小嘴又張大起來,停住腳步。
裴淳道:“其中緣由一言難盡,姑娘若是信得在下,以後再細說也不遲。”
李芝點頭道:“好,我相信你!”
裴淳跟她一道走到街上熱鬧之處,李芝怯怯道:“這不是被人瞧見了?”
裴淳道:“不要緊!”隨即叫了一輛馬車,說道:“到萬戶府!”
他們坐上馬車,李芝面色變來變去,裴淳覺得一時難以解釋,也就悶聲不響,片刻之後,李芝神態恢復平靜,裴淳反而訝異起來,道:“你不害怕了?”
李芝道:“我目下非相信你不可,怕也沒用!”
裴淳笑一笑道:“你袖管藏着的小刀子給你不少勇氣對不對?”
李芝道:“是的!敢情你早已知道。”心中想道:此人相貌老實愚笨,誰知極是精明。
一忽兒馬兒停住,他們下車一瞧,一道巍峨大門就在前面,門外禁衛嚴密,一隊隊的軍士荷戈巡守。
馬蹄得得敲在石板街道上,很快就馳到了,裴淳走過去找着一個領隊的牌頭,那牌頭是漢軍,乃是北方人,見裴淳土頭土腦的模樣,正要叱喝。裴淳已道:“我是萬戶長普奇的朋友姓裴名淳,有煩長官通報一聲。”
蒙古兵制以十人爲一牌,設牌頭,又將軍隊分爲蒙古軍、探馬赤軍、漢軍、新附軍四科,所謂漢軍就是滅宋以前滅金遼時歸附蒙古的漢人所組成,新際附軍則是宋兵投降者組織。
那牌頭一聽這土包子是萬戶長的朋友,心中難以置信,但又不敢魯莽得罪,當即叫他稍候,入內稟報。一會工夫,魁梧雄偉的普奇大踏步出迎,後面還跟着閔淳、完顏楚、馬加、阮興等四人,普奇走到裴淳面前,張臂歡迎,大笑道:“裴兄可是有意加入咱們兄弟行列?”
裴淳覺得若是當衆說出“不”字,未免太不給他面子,可是這事非同小可,怎能答應,他本來不擅應付之道,一時說不出話。
普奇哈哈笑道:“你不必覺得難爲情,現在既是不願,我決不勉強,待你當真瞭解我們兄弟爲人之後,那時若肯加盟,纔是真兄弟。”他的笑聲豪邁爽朗,裴淳也不覺心胸舒暢,泛起傾慕坦然的笑容。
閔、馬等四人上來跟他見過禮,裴淳道:“在下帶了一位姑娘避難,想託於普奇兄羽翼之下。”
他們四人都十分訝異地向李芝瞧看,見是個美貌少女,便都微微笑着。普奇道:“咱們用不着客氣,來吧,到府內細談。”於是擁着李芝入府,那普奇並非鎮守本府的萬戶,只是借居府中的兩座跨院。
衆人在廳中落坐,自有婢僕送上香茗細點,李芝已被安置在一間上房內休息,裴淳在外面把今日的種種經過情形說出來。
老三最先說道:“我不明白你爲何甘心挨板子,若果是我完顏楚,非要了他們的性命不可!”
長相最斯文俊秀的閔淳說道:“這就是俠義之心了,裴兄自然不怕公人,可是那些公人們不敢找他的麻煩,卻會找到姓週一家頭上,豈不是害了人家?”
完顏楚恍然道:“對!裴兄做得好!”
裴淳覺得這幹人很是氣味相投,拱手道:“承蒙過獎,其實在下對諸位也佩服得很。”
阮興道:“關於周家及李姑娘的事,大哥怎麼說!”
普奇如夢初醒地呃了一聲,隨口道:“你說怎麼辦?”
阮興道:“那就只由大哥出面,說是看中了周雲,已命他充任跟班,地方官和工匠局便可圈出此人名字,李姑娘之事好辦,若是兩廂情願,他們就是夫婦了,現在派人通知她家裡一下,自然也得派人警告劉吉一聲。”
普奇道:“好,就這麼辦!”當即由李芝親寫了一函,說明得到庇護,平安無恙,遣人送去她家,又派人到官府勾消名冊上週雲的名字,阮興奉命親自去警告劉吉。
阮興走了之後,普奇這纔對裴淳道:“這劉吉武功還過得去,但這還不要緊,最厲害的是他有後臺,爲人更是陰險多計,天生是個大流氓頭子的氣質,每到一處,地方上的流氓無賴都奉他爲老大,個個對他極是敬服,這也是他的天生長處,所以他在許多地方都有他的潛勢力。”
裴淳道:“聽說本府鎮守官十分倚重他。”
普奇道:“這還不是他真正的後臺,你可聽說過天下武林家派中有星宿海派的武功沒有?”
裴淳登時記起前此樸國舅考難窮家幫之時,曾經擺出星宿海派的武功。忙道:“聽過,這一派人傳人不多,這是囚爲他們的無上秘藝‘七步追魂錐’極難練得成功之故!劉吉難道是這一派的人?”
普奇道:“他不是,但他的親哥哥趙如意卻是此派高手,這纔是他真正的後臺。”
裴淳道:“原來如此!”
馬加欽佩地道:“裴兄不愧是名家高足,見聞廣博,我們兄弟費了老大功夫才問出星宿海派心法是七步追魂錐!”此人對裴淳特別有好感,眼中流露出深厚的情意。
普奇說道:“二弟聰明博識,可曾推究出淳于靖遭難的內幕?”
閔淳道:“小弟認爲淳于靖目前雖是失去幫主之位,但他一向極得人心,只要我們辦得好,他還可以復位!”裴淳這一喜非同小哥,立刻跪下叩頭,咚咚咚一連三個大響。
閔淳連忙扶起他,道:“怎敢當得裴兄如此大禮?”
普奇卻嘆道:“淳于靖有盟弟如此,死亦無憾!”
秩序恢復之後,閔淳道:“淳于靖的退位,定是被一種無可抗拒的力量所迫,他不是貪生怕死之人,所以一定是比死還要可怕的力量,比方說名譽,在他眼中那是比生命還要重要之事。”他臉上閃動着智慧之光。
裴淳忽然想道:“閔兄足智多謀,所練的刀法應以博雜多變爲主,才能達到高手境界。”
這一念頭一掠即逝,卻暗喑責備自己,這刻怎可分心尋思別的事,自應全神貫注在救助淳于大哥一事之上纔好。
馬加焦慮地道:“既是無法抗拒的力量,我們也幫助他不得!”裴淳震驚地瞧住閔淳,祈望他說出“有法子相助”的話。
普奇沉聲道:“二弟的判斷果然高明之極,不過淳于靖的危難並未到絕望之境,須知每個人的立場不同,有些事情在他覺得無法抗拒,但別一個人卻未必就束手無策,現在最要緊的是先打聽出淳于靖遭遇了什麼困難。”
裴淳愁道:“現下最苦的就是無法找到淳于大哥。”
普奇道:“的確很難找到他,求助那劉吉或者有用,本府的流氓無賴無不聽他的吩咐,這些人別的用處沒有,但要查出一個人的行蹤,卻是最有辦法,可惜咱們這事不能讓他們知道。”
裴淳滿面盡是失望之容,馬加笑一笑,道:“彆着急,我大哥喜歡先把困難的一截說出,然後才說出他的法子。”裴淳頓時精神一振,望住普奇。
普奇道:“窮家幫上上下下都擁戴淳于靖,這是人人皆知之事,從裴兄偷聽那窮家幫五老的口氣推斷,這五人也是不想把幫主讓給杜獨的,因他們五人蔘與許多機密,淳于靖縱是不曾把秘密完全告訴他們,可是總會無心泄漏一兩句口風,咱們只要詳細問過五老,準保可以猜測出一些頭緒!”
裴淳大喜道:“那麼我們就去見他們!”
馬加連忙道:“且慢,以大哥的習慣,後面還有困難未說呢!”
普奇笑道:“老四倒是把我的習慣摸得十分清楚,不錯,難處就在窮家幫五老決不會把一切詳情告訴我們!”
裴淳怔一下,道:“我們?”隨即恍然大悟,道:“是啊!假使諸位兄臺不是得以在場聆聽,運用智慧推測的話,我獨自聽了五老之言,也沒有什麼用處……”還有幾句話他沒有說,那就是窮家幫五老若是見到普奇是蒙古人,自然抵死不肯道出經過詳情。
裴淳但覺困難重重,前途黯黑無光,不由得長嘆一聲,閔淳緩緩道:“這也不難解決,裴兄去約他們五人出來,大哥和我預先藏匿在暗處,豈不是都可以聽見了?”
完顏楚大笑道:“好極,就這麼辦。”
他們商議好地點就在裴淳投宿的客棧,這樣普奇他們只須在隔壁也開個房間就行了。此時阮興滿面怒色地回來,說道:“劉吉這廝好生無禮,我去警告他,反而被他警告。”
閔淳搖頭嘆氣道:“那太糟了,你可曾殺死他?”
阮興道:“沒有,你們老是說我心胸狹隘,不能忍氣,所以我出手之時,壓制住滿肚子的殺機,只把那廝摔個大斤斗,略有內傷而已。”
閔淳道:“你錯了,應當殺死這廝纔對。”
阮興跳起幾尺高,道:“什麼?這回又嫌我下手不重了?”
閔淳道:“請大哥說說看對是不對?”
普奇道:“二弟的話甚是,老五應當取他性命,須知劉吉爲人,陰險而又狡計多端,氣量極窄,他若是當衆忍下你的警告,反而無事,既是反轉過來警告你,那就是說他已被咱們兄弟壓制得惡氣難消,決意跟咱們較量手段,與其日後時時防範他的陰謀暗算,不如一舉除了爲妙。”
阮興瞪目道:“王八蛋曉得這裡面有這許多文章,你們爲什麼不早說呢!”
裴淳忙道:“他們兩位早先都用心推究淳于大哥之事,所以一時疏忽了。”
普奇豪壯的大笑數聲,道:“話雖如此,但難道咱們兄弟就怕他不成?”
閔淳道:“五弟不必放在心上,我這就先到客棧開好房間,大哥等五老入店之後方可跟入,否則會有人通知五老,他們便不敢大聲說話了。”
阮興道:“我陪你去。”
閔淳道:“使得,你外貌還能冒充是漢人。”
兩人揚長而去,過了一陣,裴淳纔出門前赴客棧。他投店之時已付了定銀,所以雖是數日不返,那房間仍在,那匹胭脂寶馬也沒有丟失。
他回到店中停歇一下,鄰房傳來彈壁之聲,知是閔、阮二人,便也彈壁回報知道,還要出門尋找五老,突然間有人叩門,接着一個大鬍子推門而人,裴淳認得來人正是窮家幫八袋高手易通理,大喜過望,連忙請他入房。
易通理道:“裴大俠到達金陵之時,敝幫已經曉得,但其時全幫奉了幫主之命,不得謁晤大俠,見即隱避,所以沒有拜見你。”
裴淳訝道:“淳于大哥下這道命令的?爲什麼?”
易通理面上泛起悲痛之色,輕輕道:“想是與他心中隱秘有關,自從幫主讓位之後,我就一直在這客棧門外守候,我猜想你遲早一定回來取馬,便可謁見。”
裴淳問道:“你可知道淳于大哥現在何處?”
易通理搖頭道:“小丐就是特來拜託大俠尋訪幫主,請代稟告與他說,本幫上下都渴盼他回來領導……”
裴淳又失望又歡喜,念頭一轉道:“有煩易大哥趕快把五長老請來此地,我有要緊話奉商。”
易通理不敢怠慢,匆匆去了。不多時,窮家幫五老從後門入店,悄悄進入房內,衆人相見,又悲又喜,裴淳不暇客套,便道:“有一件事好教五位長老安心,那就是貴幫三皓不曾被害,而是如此這般,所以發生誤會,三皓刻下與淳于大哥在一起絕無疑問。”
五長老都大爲歡喜,裴淳又問道:“五位長老可知淳于大哥何故讓出幫主之位?”
五老都搖頭表示不知,裴淳道:“大哥一定會有異狀或是奇怪話,請五老想一想。”
房間中一片寂靜,過了一會,趙一悲在沉思中回醒,道:“他時時皺眉嘆氣,這情形是在樸日升見面之後發生的。”
裴淳道:“這樣說來,這件事定必與樸日升有關。”
孫三苦緩緩道:“我記得他失蹤前夕,喃喃自語:真是鬼斧神工。反覆說了幾次,我一問他,他便不再說了。”
除了這兩人說話之外,就別無其他言語,裴淳心中一片迷惘,半響無言,孫三苦又道:
“我曾經反覆琢磨他這句話,一度懷疑他留下的命令是別人僞造的,可是取出他以往的函札驗看筆跡,找不到一絲不同,連指力輕重都一模一樣。”
裴淳茫然地嗯一聲,隨口問道:“什麼指力?”
週五怨長老接曰答道:“敝幫內部的令諭信札,全部用爪指之力,在木板留下字跡,是以孫老三提到指力二字。”
裴淳像觸電一樣身軀一震,喃喃道:“原來字跡是刻在木板上的!”
趙一悲道:“這是本幫歷代規矩,雖是麻煩了一點,但頗有好處,一則我等行丐各地,攜帶命令在身之時,不怕雨淋日曬,二則保管容易,只須放置乾燥之處及防蟲蛀蝕之處就行,三則因此位高之人須得勤修指力,以免見笑屬下……”
裴淳截斷他下面的話,說道:“趙長老說到收藏容易,是不是所有書信命令都收藏起來?”
趙一悲點點頭,道:“敝幫行丐爲生,所以全幫上下都身無長物,只有一間房舍是公家產業,這座房屋之內,有一部份專門用作收藏曆代幫主,及長老的命令書牘。”
裴淳大笑數聲,歡喜之餘,竟忘了顧忌,叫道:“普奇兄,小弟想見其中破綻啦!”五長老訝然互視,他們都曉得裴淳叫喊隔壁之人。
鄰房內的普奇、閔淳正在用心推究,聽到裴淳的叫聲,也渾的忘一切,普奇首先道:
“那我們要恭喜裴兄了。”
閔淳道:“是不是與周家有關?”
裴淳在那邊應聲道:“是啊,這一想有道理沒有?”
閔淳道:“想得妙,我瞧十不離九了。”
窮家幫五老面色變了一陣,這時已恢復了自制力。趙一悲緩緩道:“鄰房是哪些朋友?
裴兄何不請他們過來見面說話?”
裴淳道:“是啊……”話聲忽斷,也沒有別的下文,那一邊的普奇、閔淳二人亦是直到這刻才醒悟見面不得,都怔住了。
阮興卻大聲應道:“我老早就想見見窮家幫五老,小裴給我介紹介紹!”
李四恨長老大步出去,打開鄰房之門,道:“請諸位移駕那邊一談!”目光到處,發現了普奇,一眼認出是蒙古人,不覺一愣。
普奇此時不能退縮躲避,挺身而出,率了閔、阮二人到鄰房去,那四長老見了他也是一愣。裴淳硬着頭皮引見雙方,他也夠坦白,不但說出普奇世襲萬戶之職,而且把閔、阮二人的國籍也都說了。
窮家幫五老又驚又怒,饒是對裴淳十分尊崇信任,這時也不由得滿腹疑雲,而且大爲不悅,裴淳明知他們不悅,更不信任蒙古人,但他也沒有法子解釋,只能力說他們都是好朋友,五長老神情十分冷漠,裴淳尷尬非常,滿面脹紅,露出手足無措的樣子。
阮興眼中泛起怒色,卻被普奇用眼色制止,不准他發作。閔淳道:“五位長老請勿責怪裴兄,他實在是全心全意要扭轉貴幫目下的局勢。”
錢二愁冷冷道:“敝幫之事,不須旁人擔心!”
趙一悲道:“錢老二的話雖是使人難堪,但卻是實情,咱們走吧!”
閔淳碰了一個釘子,仍無怒色,道:“諸位長老都是明智之士,在這等要緊關頭,切勿意氣用事。”
週五怨道:“我寧可落個意氣用事的聲名,也不能在此地多留片刻!”
他輕蔑地斜視普奇一眼,便向門外走去,普奇微笑不理,阮興卻忍不住跳起身,喝道:
“滾蛋,通通給我滾!”
普奇面孔一扳沉聲道:“五弟不可如此,應即上前賠罪!”
阮興大叫道:“什麼?”窮家幫五長老都停住腳步,瞧那阮興怎麼辦,阮興眼睛一瞪,忿忿叫道:“氣死我了!”他不但不能揍對方一頓,反而要上前賠罪,幾乎氣破了肚子。
只見他閉起雙眼,向五長老拱手爲禮,口中道:“對不起,恕我冒犯之罪!”那樣子十分滑稽可笑,就像駝鳥埋首沙丘,以避危險一般。
孫三苦嘻嘻笑道:“生受啦!”其餘數人都發出笑聲,阮興氣得一掌拍在方桌上,“砰”
地大響一聲,那張結實的厚木桌子裂爲數十塊。
他雄渾的掌力,使得五長老都不禁一凜,只聽得閔淳又道:“裴兄你與淳于幫主交情不比尋常,不管別人怎麼樣,你都應該速速把別人如何陷害淳于幫主的測想說出。”
閔淳說完偷睨五老一眼,只見他們都不移步,微微一笑,道:“那個唯一可以使淳于幫主復位之人,現下便須趕去保護,免得因爲走漏了風聲,被敵人加害滅口!”
裴淳忙道:“哪一位能夠抽身走一趟?”
普奇點頭道:“我們兄弟親自出馬,包在我們身上便是!”他豪邁地向五長老拱拱手,便率了閔、阮二人出去。
房中只剩下六人,李四恨道:“他們可靠得住?”
裴淳放低聲音道:“他們跟樸日升是對頭,再者這位普奇兄十分豪俠,言出必踐,諸位可以放心。”
週五怨道:“他們想要藉此要挾我們也說不定!”
趙一悲沉吟一下道:“咱們先了解真相再說,不知裴大俠可肯賜告!”
裴淳道:“在下猜想淳于大哥已經被對頭困住,他的遺書都不是出自他的意思,也不是他的親筆。”
五長老齊齊露出困惑的神色,錢二愁道:“我們未嘗沒有這樣想過,但以淳于幫主的爲人,誰也不能勉強他立下假遺書,至於假冒他的筆跡,那更是萬無可能之事。”
裴淳道:“正是有此可能……”當下把自己抵達金陵後的經過,詳細說出,最後道:
“周祥得知窮家幫易主之事,實在奇怪不過,以他天下無雙的雕刻工夫,既然可以摹仿古人名畫,絲毫不錯,則仿冒淳于大哥的筆跡,又何難之有?何況所有的命令書牘,都收藏起來,敵人隨便盜走一塊,供周祥假冒,誰也發覺不了。”
週五怨道:“咱們這就回去查覈藏書。”
趙一悲道:“沒有用,人家得手後早就放回原處。”
錢二愁道:“裴大俠的推測雖是有理,但仍然使人在相信之中,仍有些微疑惑。”
裴淳道:“這樣好了,弄一塊木板,教周祥假冒你們隨便哪一位筆跡,那時諸位親眼目睹,非信不可。”
趙一悲面上第一次露出寬慰之容,緩緩道:“若是得此證明,咱們就嚴密佈置,對付那陷害淳于幫主之人。”
當下分頭行事,在計劃中他們也考慮到周祥的兒子周雲的安全,原來周雲當真已投入窮家幫中。
不久,裴淳便到達周家,普奇等三人都在,正詢問周祥假冒筆跡之事,周祥不敢不認,全盤說出,原來他在大都之時,那已經是好多個月以前的事,一日他被召入禁官大內,見到樸國舅,樸日升命他瞧着四塊木板上的字跡,假冒一封遺書,這封留函的內容,正與窮家幫五老見的一樣,說是把幫主之位讓給杜獨。
此外,還假造了若干來往書信,大半是致送樸日升的,大意都是說淳于靖他本人並無與元廷爲敵之意,又說窮家幫將爲樸日升暗中出力,但卻不可讓幫衆得知,又有一封提及多年前,以不正當手段趕走杜獨,取得幫主之位,承樸日升予以支持,最近把杜獨擒住囚禁。
這些假冒信札措詞都十分巧妙,若是落在窮家幫別人手中,勢必深信不疑,因此,普奇和閔淳推測出淳于靖可能不曾遭難,只是見過這些假書信之後,情知無法向幫衆辯白,所以被迫讓出幫主之位。
他們對樸日升這等計謀手段,讚佩不已。普奇嘆道:“此人在世一日,咱們兄弟就沒有出頭的機會。”
裴淳取出兩方木板,其一是趙一悲的筆跡,請周祥施展絕藝假冒,周祥拿到他私人使用的工場內,不多時便完工,衆人一看,只見兩塊木板上的字跡絲毫不差。
衆人親眼見到,才能相信世間果然有這等鬼斧神工的妙手。
普奇道:“裴兄返見五老,把內情詳細說出,並且教他想法子把杜獨的筆跡弄到手,咱們也用這法子反害杜獨。”
閔淳道:“多要幾塊板子,除了杜獨的假信之外,還須替淳于靖弄下幾封信,必要時可以持以爲證,證明淳于靖以前曾經被人假冒,否則杜獨去位之後,設法把淳于靖的假信公開於幫衆之前,淳于靖這個幫主,仍然當得不安穩。”
周祥大驚道:“老爺們若是把這事張揚開去,小人一家性命難保。”
裴淳道:“是啊,他一家的安危須得顧慮……”
閔淳眉頭一皺,道:“天下之事斷無有利無害的,周家的安危咱們再想法子。”言下大有不滿裴淳婆婆媽媽之意。
普奇道:“二弟有所不知,裴兄正是以仁義之心走江湖,才能無往而不利。”
他仰天想了一想,又道:“這也不是無法可想之事,咱們第一步先殺死了杜獨,留下遺書,不管淳于靖回不回來當幫主,也不能讓杜獨把持窮家幫。”
裴淳可就有點覺得不對勁,但一時之間想不出哪裡不對,便沒有作聲。
普奇繼續道:“二弟負責把劉吉此人除掉,以咱們所知,劉吉勢力不小,耳目靈通,他若是得知一點消息,便將成爲咱們的大害。”
這一回裴淳倒沒有覺得不妥,周祥聽他說殺這個殺那個全然不當是一回事,心中甚是懼怕,不敢不聽從他的命令,生怕他一怒之下,也會把自己殺死。
有人去稟報五老,五老之中來了趙、錢、週三人,他們見到周祥的手藝,不由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