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尚書替謝莫如遞了摺子,然後,不論家裡還是衙門,謝尚書都頗是小心翼翼,暗中關注帝都動靜,尋思着靖江王什麼時候放大招啥的。
結果,從春末夏初,一直到皇長子開府大婚、永福公主、長泰公主賜婚,一直到夏盡秋來,黃葉落盡,秋闈結束,雪花飄舞時接到次子打發下人捎來的家書……不論帝都城,還是朝廷衙門、靖江王,都依舊是四平八穩的樣子。依謝尚書之身份地位都未曾覺察出有何不妥,可見是真的沒什麼不妥。
謝尚書吊了大半年的一顆老心覺着,這次可能是謝莫如推斷錯誤。當年今上親政那麼亂的時節,靖江王府都沒什麼動作,何況如今天下承平日久,今上也已牢牢的坐穩江山,且靖江王這把年紀了,頂多再熬個一二十年,這位王爺也要入土爲安了,還折騰個啥啊。
難道,謝莫如猜錯了?
想到次子捎來的家書,不,也有可能是時機未到。
謝尚書問老妻這些天謝莫如有沒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謝太太將個白底紅梅套的手爐放手畔,一面剝了幾粒松子仁,搓去細皮,道,“莫如挺好的,怎麼了?”謝太太沒覺出長孫女有啥不對頭的,繼而同丈夫說到家中事務,“我還說呢,殿下同阿柏在外頭,永福公主長泰公主大婚,殿下不在,咱們替殿下出一份賀禮纔好,不想殿下倒提前打發人送了回來。”說到這個,謝太太倒想起來了,“哦,莫如不是同李世子相熟麼,她與我商量着,打算在家裡的禮單裡再加一份她單獨給李世子的賀禮。”謝太太問丈夫,“這沒什麼不妥吧?”
還真沒有。謝尚書又問,“宮裡娘娘可好?”
“好。就是在忙兩位公主大婚的事兒。”謝太太笑,“今年實在喜慶,娶了一位皇長子妃,嫁了兩位公主,聽說,太后娘娘已經在爲二皇子相看皇子妃了。”
謝太太並不關心二皇子親事如何,她道,“三皇子過年就十五,待二皇子親事定了,就該說三皇子的親事啦。”關心的是自己親外孫。
謝尚書道,“打發人知會公主府一聲,把府裡都收拾妥當,提前把屋子燒暖了。”
“這還用知會?”公主府裡,宜安公主已留了可靠的嬤嬤打理,自不會刻薄了下人去。
“不是這個。”謝尚書道,“阿柏他們興許年前就能回來。”
謝太太既驚且喜,“可是真的?”
謝尚書微笑頜首,“年前應該能回來。”
這等喜事,謝太太自不會瞞着,很快謝莫如謝莫憂便知道了,謝莫憂笑,“二叔這麼快就回來了,我還以爲二叔得在外頭呆好幾年呢?”
謝太太笑,“具體我也不大清楚,聽你祖父說是有西蠻使臣來向陛下請安,你二叔大概是一道送他們來帝都,回家該是捎帶着。”
謝莫如眉尖輕蹙,很快笑道,“今年是個團圓年。”
“是啊。”謝太太心喜次子既將歸家的事,對謝莫如道,“你把給李世子的東西單擬出禮單來拿來給我瞧,介時單注一筆,一道送去就好。”
謝莫如應下。
謝莫憂已經在同謝太太說給謝柏收拾院子的事兒了。
謝莫如應邀去江府喝茶,江行雲不大喜歡喝茶,她喝茶也不是喝那種清香淡雅一類的,她偏愛濃茶,譬如裡面擱鹽、擱奶、擱茶餅同煮的那種,這種口味,一般人實難消受,江行雲就找謝莫如一道來品嚐,在江行雲看來,謝莫如是個很有品味的人。
今天來,喝的卻不是茶。江行雲拎起銅壺,給謝莫如倒了一碗,介紹,“這是正宗的馬奶酒,你嚐嚐,別的地方可喝不到。”
謝莫如聞一聞,抿一口,道,“酒只是味道好聞,要說好喝,我覺着還不如茶呢。”
“你是沒喝慣,你要喝慣就知道這有多好喝了。”江行雲愜意的靠着軟榻,端着一碗馬奶酒慢慢啜着,對謝莫如道,“我新訓練了幾個舞姬,給你瞧瞧。”說着就要命人上歌舞。
謝莫如忙攔了,“再看歌舞,一會兒就該醉了,我有事跟你打聽。”
“什麼事?”江行雲將身子坐正,理一理頸間雪白柔軟的狐領,看向謝莫如。
謝莫如道,“我二叔快回帝都了。”
江行雲不愧是官宦出身,她有常識很不錯,道,“外放官員,一般三年一任,任滿經考覈方能升遷,就是回朝陛見,謝駙馬也不到時候呢,他才外任兩年不到吧?”
謝莫如點點頭,“是護送西蠻使臣一道來帝都。”
江行雲皺眉,“這麼快!”
謝莫如挑眉,江行雲解釋道,“我家常跟西蠻打交道,對西蠻算是有一些瞭解,西蠻與我朝民風不同,他們是分部落而治,西蠻王未曾統一草原之前,整個西蠻有二十幾個大大小小的部落。西蠻王阿斯蘭原本只是個小部落首領兒子,他天生驍勇善戰,從十五歲就開始帶着部落的勇士四處征戰,蕩平草原上大大小小十五個部落,餘者部落首領也向他俯首稱臣,由此一統西蠻。之後,阿斯蘭命人督造王城,從此稱王。我祖父、父親都與他交過手,此人身經百戰,非常難纏。家父在時時常說起阿斯蘭,他是天生的戰將,但就西蠻而言不是沒有弱點,西蠻建國時間與我朝相仿,不同就在於,西蠻是由遊牧民族組成的國家,他們雖已有王城,但底下臣民仍是放馬牧王爲生,王城之外,人們更習慣住帳篷。但我朝就不一樣,建國時間也不長,但我們的文化是淵源流長,是有繼承的,所以,整個朝廷較之西蠻更加穩定。”
“西蠻最大的危機就在於,阿斯蘭的壽命實在太長,他由此一統草原,但也因此生了一堆的兒女。阿斯蘭的王妃就有四個,另外的側妃姬妾更不知多少,這裡面不乏有爲了鞏固權柄的政治聯姻。阿斯蘭個人很嚮往我朝文化,他統一草原,建都稱王,但是,他又按西蠻的風俗,將成年的兒子們各地分封,只留下小兒子在身邊。如我朝,如前朝,皇子分封,其實在封地上的藩王的權柄是受到限制的。阿斯蘭給兒子們的分封皆是有兵有馬水草豐茂之地,家父曾說,阿斯蘭一死,西蠻必定會面臨分裂的危機。”江行雲飲口馬奶酒,道,“打仗這種事,不只是在戰場上刀光劍影,兵書上都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爲不得已。我已不在西蠻,不大清楚西蠻如今的情勢,但倘我朝真能借此良機使西蠻重歸戰亂分裂,於我朝,便是不戰而勝了。”
謝莫如道,“我也覺着二叔回來的太快,纔來找你打聽打聽。前年二叔出使西蠻王庭,西蠻王身邊有數子隨侍在畔,好像並沒有在各自封地上。”
江行雲將繪着硃紅鳥雀的酒碗放下,道,“這也正常,雖然我朝不乏英才,但阿斯蘭也是一代梟雄,我們能看出的問題,他自己當然也能看出來,西蠻不可能無所準備。至於謝駙馬這麼快還朝……具體原因,怕要待謝駙馬回來才能知曉了。”
江行雲好奇了,問謝莫如,“這其實與我們關係不大,你打聽這個做甚?”
謝莫如道,“就像是叢林狩獵,你提前在林子裡挖了坑,如果想驅使獵物掉到你挖的坑裡,可能要用盡各種辦法。”
江行雲向來聰明,她打量着謝莫如,思量再三道,“莫如,你不會把自己看得忒重了吧?你能與西蠻局勢相比?你雖然有一定的重要性,但完全無法與西蠻局勢相比吧。”
江行雲的話向來直接不中聽,卻是大實話,江行雲道,“不要說你只是臣女,就是公主,怕也沒有西蠻重要!”
“不,你不要這樣想事情。”謝莫如道,“你要這樣看,西蠻此地,於我朝,自然是希望它亂上一亂的,於藏地,恐怕也希望它亂上一亂,但是于靖江王府呢?於北涼呢?再遠一點兒說,於南越呢?國與國之間,向來是遠交近攻。這些國家或者王府,恐怕還是盼着西蠻安安穩穩的成爲朝廷的勁敵,由此牽制朝廷的財政與兵力,他們是不會希望西蠻重陷分裂的。”
“這是大勢,無數的人被大勢裹挾着前進,功名、富貴、前程都由此而生。”謝莫如道,“有句話說,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這兩句話,看似相反,其實相同,無非是一個道理,勢由人而成,能影響人,也必將受人影響。行雲,一個人相對於大勢而言,自然渺小,但歸根結底,大勢如何,依舊是由人決定,只是,決定它的不是一個人,而是無數個人。你我,都在其中,端看是不是關鍵的一環?”
江行雲瞪着一雙美眸問,“你覺着你是關鍵一環?”
“對。”謝莫如斬釘截鐵的一個字,令江行雲良久無言,半晌,江行雲方道,“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莫如,你儘可以同我說。”
謝莫如笑問,“我祖上與你家有恩情還是有交情?”
江行雲將嘴一撇,這個不雅的動作由美女做起來也多了幾分俏皮,她徑自又給自己斟了碗酒,不急不徐道,“說句實在話,方家是開國公府,如今帝都豪門,有幾家與他家沒交情,更不必說寧平大長公主了,毀在她手的家族多也去,但受她恩典的家族也不少。這些人,待你如何?”
“恩情交情都不是能長久的,便是父子兄弟血脈同胞,爲着一點子蠅頭小利打破頭的也大有人在。”江行雲慢慢飲一口微燙的馬奶酒,道,“昔日前朝末年,各路豪強揭竿而起,太\祖皇帝論出身不及當時前朝皇室出身的魯王,論兵馬不及江南王的馮家,家祖父在青城山習武,瞧着天下大亂,也知是千載難逢之機,下山先是投靠吳王,後覺吳王爲人心胸狹窄,繼而投靠馮家,馮家門閥複雜,祖父有志難伸,最終幾番周折,投奔了偏於晉地的太\祖皇帝。當時,太\祖皇帝兵不多糧有限連地盤兒都是最小的,發的餉銀亦不能與前兩者相比,祖父卻一直忠心於太\祖皇帝。別說什麼太\祖皇帝天命所歸,或者說太\祖皇帝如何馭人有道,這兩者,魯王與江南王怕也不缺,但最終祖父還是選擇效忠太\祖皇帝,不一定是多麼複雜的原因,可能歸根結底,就是太\祖皇帝是個值得人幫助與效忠的人。莫如,我想幫你,也是這個原因,只是因爲你值得人幫。”
“書上說,君子羣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羣。我時常思量,不論是羣是黨,除去利之所向,總還有一個‘值得’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