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莫如將萬梅宮的梅樹補齊,已是第二年的冬天。沒幾天帝都城就下了好大的雪,梅花在雪中綻放,冰晶一般,漂亮不似真的。謝莫如帶着宮人取了些梅花雪,不意江行雲踏雪來訪。江行雲帶着雪帽,身披鶴氅,舉止毫不拖沓,整個人修長矯捷,徐徐而來時又有一種閒雲野鶴般的悠然。
江行雲眉眼含笑,拱手爲禮,“早聞萬梅宮之名,只是一直不得親見。不請自來,唐突唐突。”
見着江行雲,謝莫如還是有些喜悅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
“長公主府的梅園富貴安然,萬梅宮建在山上,有山川峻峭之險。”江行雲隨口做了比較,悄聲問,“承恩公府還回來的梅樹在哪兒,給我開開眼。”
謝莫如帶江行雲去行宮,一面問,“今次長公主的賞梅宴沒給你帖子麼?”這樣好的雪,文康長公主必定不會錯過。
“那倒不是。”回別宮的鵝卵石小路已被清掃乾淨,只是天空烏濛,北風一吹,轉眼又是細碎雪花落下,江行雲的聲音散落在細雪與冬天的風裡,似乎也帶上幾分凜冽,她道,“昨天太后宣我進宮,很是關切的問了我一番過日子的事兒,在帝都住的習不習慣哪?吃的習不習慣哪?有沒有被人欺負過哪?我一面回答着太后的問題,一面尋思,太后因何宣我進宮。你猜猜看?”
謝莫如不假思索道,“要真的關心你,不會等到現在才宣你入宮。這個時候宣你入宮,自然有太后的用意。富與貴,慈安宮已極。除此之外,要說圖謀,也就是你這個人了。就你這個人而言,有三種可能。第一種可能,二皇子親事已定,接下來就是三皇子的親事。三皇子今年十六,與你同齡,生母謝貴妃,憑胡太后的脾氣與謝貴妃的秉性,這樁親事可能性不高。但要說四皇子五皇子,這兩位皇子的生母在後宮不顯,誰會在太后面前突然提起你呢?第二種可能,太后所關心的,除了宮內,宮外就是承恩公府,也有可能與承恩公府有關。第三種可能,也許是陛下的主意。”
謝莫如問,“當時慈安宮還有誰?”
“皇長子妃。”
謝莫如面無動容,問,“還有別人麼?”
“趙貴妃也在。”
“太后不會是要把你許給皇長子爲側妃吧?”謝莫如隨口一說,覺着胡太后的想法委實不是尋常人能理解的,江行雲的身份,如今雖說是孤女,但宋氏兩代人爲朝廷盡忠,而且,宋家父祖兩代活着時都是朝廷的駐邊大將,宋家雖無爵位,但也是生前顯赫,皇子側妃雖有品階,即使品階不低,畢竟不是正室。反正謝莫如覺着,寧可不插手江行雲的親事,也不好令功臣遺孤爲側室的。引江行雲穿過一道垂花門,謝莫如指着花園正中的一株老梅道,“這就是這株梅樹了。”
樹有些不大精神,枯而瘦,花也只有兩三朵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江行雲道,“冬天新移栽過來,這樹緩兩年就好了。”
謝莫如問,“是因爲我麼?”
“切,你有這麼大本事。”江行雲道,“憑我的容貌,不喜歡我的都是瞎子。”
謝莫如一樂,江行雲平日裡就謝莫如一個談得來的,她與謝莫如訴苦,“你說,帝都這些男孩子,我見的也不少,就沒有一個特別順眼的。”說着一嘆,“怪道李太白都說,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謝莫如請教她,“這兩者與你有關?”
“這都不明白,還不燙了好酒來。”
謝莫如一笑,引江行雲去廳裡坐,江行雲慣喜飲酒,謝莫如對此並無偏愛,不過,這別宮還是存了幾壇酒的,待宮人燙了來,江行雲自己喝也挺高興。當晚,江行雲就歇在了萬梅宮。
皇長子府。
皇長子妃崔氏同丈夫道,“今兒原想着江姑娘定要去姑媽府上的賞梅宴呢,不料沒見着江姑娘,我尋思着,咱們這裡是誠心求聘,請父皇下旨自不必說,就是江姑娘將來進了門兒,我也當她親妹妹一樣看待。還有一樣,咱們也該請個長輩出面兒,先跟江姑娘說一聲,叫江姑娘有個準備纔好。”
穆延熙道,“你看着辦吧。”
江行雲貌美之名遍帝都,丈夫有納江氏爲側妃之意,崔氏擔心許久,如今見丈夫卻並不熱絡,心下稍鬆,還是周全的問道,“那我請舅媽出面如何?”穆延熙的舅家,自是指趙國公夫人。
穆延熙並未反對。
崔氏便張羅着丈夫納側妃一事,院子丫環什麼的都得提前備好。只是,這邊兒趙夫人還未去江家隱諱提親呢,就聽到江行雲出家的消息。趙夫人連忙着人打聽,又親自來皇長子府與崔氏道,“千真萬確的,江姑娘出家了,已在菩薩前許了大願,終身不嫁以侍佛祖。江姑娘拜了西山寺文休法師爲師,也看好了地皮,這就要蓋庵堂了。”
崔氏驚道,“好端端的,一個大姑娘家,怎麼說出家就出家呢。”這也忒巧了,他們這正打算納她爲側妃呢,江行雲立刻就出家了。這是不樂意還是怎麼着啊。
趙夫人嘆,“誰說不是哪。”問崔氏,“娘娘,那件事還是不要提了吧。”
“自然是不能提了。”這還怎麼提啊,就是丈夫再怎麼想納側妃,也不能去納個尼姑居士,那也忒不講究了。
崔氏點頭,當晚就同丈夫說了,穆延熙微一皺眉,道,“既然江姑娘做了道姑,你就請江姑娘來府裡講講經,論論道,說一說因果什麼的。”
崔氏的臉色是真的變了,連忙道,“王爺,我思量着,大約江姑娘是不樂意來的。”真出點什麼事兒,江行雲故然討不得好,丈夫又有什麼好處呢?何苦堵這一口氣,世上還能少了美貌女子不成。
穆延熙冷聲道,“知道她不敢來,不過是叫你去下一帖子。”
崔氏與穆延熙成親也有兩年多了,去歲產下長女,對丈夫的脾性自然是有一些瞭解,她心下忖度着,丈夫大約是在謝郡主向趙國公府討要梅樹後,方生得這心思。畢竟,帝都城皆知江行雲同謝郡主交好的,謝郡主一時真沒人敢動,丈夫怕是厭屋及烏了。崔氏嘴裡虛應下,心下卻覺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都出家了,何苦把人往絕路上逼,故此,只是應下,終未打發人送帖子。第二日,不忘進宮同趙貴妃說了聲,趙貴妃冷聲道,“江氏好大的氣性!”怎麼,給她兒子做側妃還委屈了她怎地!
崔氏與丈夫婆婆都通了氣兒,方安下心來。
不過,消息靈通的不只她一個。
宮裡穆元帝問趙貴妃,“聽說你要給延熙納側妃?”
趙貴妃奉上香茶,展眉一笑,坐在穆元帝身畔,道,“延熙成親三年了,還沒兒子,臣妾這做母親的,就有些心急了。”
穆元帝道,“可有人選了?”
趙貴妃嘆道,“原本臣妾相中了江姑娘,想着她也是功臣之後,如今在帝都孤伶伶的,皇子側妃,一入府就有品級,同四品恭人,也不算委屈了她。陛下想想,不論尋常人家,就是帝都城裡,多少公門侯府的閨秀,剛剛成親的,有幾個能當個誥命?誰曉得,臣妾央着太后娘娘宣江姑娘進宮說話,太后和臣妾都看她好。就是延熙他媳婦,也是個賢惠的,直贊江姑娘貌美。臣妾正想着得空跟陛下提一提這事兒呢。結果,臣妾還沒來得及同陛下開口,江姑娘就出家了。也不知是不是她不大願意這門親事。”
趙貴妃不愧是穆元帝選出來執掌宮闈的,事兒給她這麼幹嘣俐落脆的一說,活脫脫的就是江行雲不識擡舉了。穆元帝呷口茶,道,“你既然沒與她提這事,她如何能先一步出家呢?”
“是啊,臣妾也百思不得其解哪。”趙貴妃拈了個松子剝了殼搓去細皮,道,“她要是不樂意,說一聲,難不成我還強迫她當皇子妃?以爲咱們皇家皇子妃找不出主兒啦!多少姑娘就是想還沒這福分哩!”
穆元帝就是中意趙貴妃這潑辣爽俐的脾氣,一笑道,“這事兒暫且放一放,延熙還年輕,皇子側妃之位不可輕易許人。”
趙貴妃應了,挽着穆元帝的手道,“陛下也知道臣妾是急脾氣,臣妾婦道人家,就是婦道人家的見識,陛下別嫌臣妾,臣妾想着,咱們皇家,多子多孫纔好哪。臣妾做夢都想着明兒個就能做祖母呢。”聽得穆元帝又是一笑。
趙貴妃原還想挑撥着讓穆元帝給江行雲賜個道號纔好呢,想出家就讓她一輩子做姑子吧。只是想到穆元帝剛進來似不大歡喜的樣子,趙貴妃隨侍帝側多年,便未敢開這個口。好容易把皇帝陛下哄樂,趙貴妃繼續挑着穆元帝喜歡的話說,穆元帝當晚留宿趙貴妃宮。
江行雲僥倖逃得一劫,倒是謝太太進宮時,謝貴妃同母親說了一句,“其實皇子側妃,也不算委屈江姑娘了。”宋家以前是顯赫過,可那是以前了。如今江行雲無父無母,除了三老太太這個老姑媽,便是親近的族人也無一個,皇家聘爲側妃,入門兒便有品階。待生下兒子,一輩子的安穩日子。不然,別個不說,江行雲尋常議親,略好些的人家也要挑江行雲這樣失怙失恃,命硬呢。
謝太太道,“江姑娘的脾氣,就是你叔祖母這做親姑姑的也奈何她不得,又有什麼法子呢?”
謝貴妃嘆,“我總想着,這世上的女孩兒,總是柔順的居多,只是不知怎麼這執拗的都給咱家碰到了。”江行雲願意出家是她自家的事,反正江行雲姓江,本家姓宋,總不是姓謝的。謝貴妃問母親,“莫如還在萬梅宮住着的麼?”
說到這個,謝太太愁的夠嗆。要擱以前吧,她還能管着謝莫如,再加上謝莫如惦記方氏,便是有出門訪友的時候,也是要日日歸家的。方氏一死,七七祭禮完畢,謝莫如跟着就離了謝家,今天住這裡,明天住那裡,偏生謝莫如現在是郡主了,手裡大把產業,謝太太也不敢狠管她,只得有了空去瞧一瞧她,送些東西,再勸她一勸什麼的。可謝莫如那個性子,真不是等閒人能勸得動的。謝太太想到閨女的私心,並沒有說謝莫如的不是,道,“莫如心裡苦呢。”
謝貴妃道,“一轉眼,魏國夫人也去了快兩年了。”
謝太太驀然有些不耐煩,臉色轉淡,“就是二十年,莫如也就這一個親孃。”
謝貴妃不着痕跡順勢感慨,“是啊,這孩子是個長情的人。”
有什麼用,謝莫如的長情大約只在她母親身上。謝太太不欲再同閨女說謝莫如的事,轉而聊些閒話。謝貴妃也說起輕鬆話題,“阿柏還沒來信兒麼,我算着宜安公主要生了吧?”和柔公主嫁去西蠻,陛下着謝柏送親,送親回來,穆元帝依舊令謝柏外放,在西寧州主持一方政務。宜安公主夫唱婦隨跟了去,上次來信謝柏說宜安公主有了身孕,算是謝家一大喜事。
果然,此事一提,謝太太眼角眉梢都歡喜起來,笑道,“來了,信上說快生了,太醫說公主胎位很正,太后娘娘派去的穩婆也很好,我又打發人捎了東西去。下次來信,估計就生了。”
謝貴妃笑,“待阿柏再來了信,母親可一定要進宮同我說一聲。”
謝太太滿口應下。
母女倆說一回閒話,謝貴妃留母親在宮裡用過午飯,謝太太方告辭出宮。
待謝太太走了,謝貴妃不禁皺眉,剛她不過略說一句謝莫如的不是,母親就如此不樂,到底是何緣故呢?在母親心裡,總不會謝莫如比她還重吧?
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作者有話要說: PS: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