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行了數十步,已趨於盡黑。前後人都舉了火把,再走一段,路上便開始見到身着南塘制式鎧甲尚未腐爛完全的屍身。
屍身擺放應該有段時日了,周身腫脹流水,關節處隱約可見白骨森森,無數肥白的蛆蟲在腐肉間鑽出鑽進,既噁心又駭人。
一行人中除蘇靈雨外皆是出身江湖,見慣了死人,唯有蘇靈雨掩脣一聲低呼,狀似欲嘔。
黑衣女子似笑非笑:“夫人,往裡怕是更不堪,不如咱們別去了吧。”
左望風亦是頗爲擔憂,低聲道:“夫人,在下先送你在外間候着如何?”
蘇靈雨避過地上屍身,面色蒼白,分明嚇得不輕,眼神卻堅韌依舊,搖頭道:“我沒事,繼續走。”
黑衣女子顯是對她的應對頗爲訝異,深深望她一眼,兀自越過爲首的僧道,走到最前方。
那僧道本想攔,黑衣女子輕哼道:“你們瞧不見,前後又有什麼差別?”
僧道估摸是知道黑衣女子本事的,聞言便讓了道,由她打了頭陣。
黑衣女子腳程極快,在崎嶇不平的窄道中如履平地,越往前惡臭愈濃,洞底堆積的屍身也是愈多。屍體浸泡在積水中,將積水染成黃褐濃湯,洞壁四處濺滿點狀黑痕,皆是死者當初被殺時噴出的血線。
水裡不時漂浮起白花花的蟲子,便是蘇靈雨外餘人此刻都面露憎惡。豐華道人跺腳甩去拱到鞋旁的蛆蟲,皺眉道:“莫非當初守陵的兵士盡數死在此處?誰這麼大的本事?”
蘇靈雨還未做聲,黑衣女子已然答道:“還能有誰,定時蘇夫人口中那位惡人了。”
她說話時腳步不停,並不多講究,腳尖每每在屍骨或水裡一點,身輕似燕,但見半空一點火影飄忽,霎時獨自去得遠了。
餘人顧念着蘇靈雨,走得慢些,又過了炷香時分,剛過一面轉角,驀地黑暗中風聲襲來,道僧手上握着的火把立即滅了。
守在蘇靈雨身側的左望風反應極快,將人拉至身後,舉掌如刀劈了出去,眨眼功夫已與來襲者過了幾招,一個女聲方纔響起:“是我,別打了,走。”
左望風硬生生地頓住招式,訝異問道:“白姑娘?”
了塵大師一晃手裡火摺子,點出如豆光亮,剛看清黑衣女子如罩冰霜的俏臉,下一刻又被她一指彈滅。
“不想死就別點!”
黑衣女子聲音帶了怒意,了塵大師倒是平和如故,宣了句佛號:“白姑娘,前方究竟有什麼?”
黑衣女子冷冷道:“鬼,很多很多惡鬼。”
衆人一時啞然,黑衣女子又道:“我進來時說過,若是情況不對我是要走的。我走了,你們隨意。”
蘇靈雨大急,她看得出來這白姓女子的本事頗爲不俗,忙輕扯左望風衣袖。
左望風心神領會地道:“在下知道白姑娘不乏金銀,不過白姑娘你不是最喜歡那些精巧器物嗎?若白姑娘願留下助一臂之力,事後夫人想必不會吝嗇。”
黑衣女子的腳步聲略微一停,蘇靈雨心念急轉,道:“在下有一物名喚九頭夜明樽!”
黑衣女子忍不住輕“啊”了聲。
蘇靈雨接道:“盤梅鎏金簪,丹楓連弧銅鏡。”
黑衣女子:“……”
蘇靈雨:“白姑娘,你應知我身份,我也不隱瞞,你若有心儀之物,我自設法替你取來。”
黑衣女子沉默許久,終於點亮手中火摺子,此時她臉上已沒了方纔的冰冷,面色激動微紅,彷彿全然忘了不讓人點火之事,只問:“此言當真?”
蘇靈雨無奈道:“一言九鼎。”
黑衣女子調了個轉:“那好,我不走了!”
了塵和豐華想是和黑衣女子相熟,並不奇怪她的做派,全程苦笑,跟隨在後。
在魚腸似的洞裡又走了好一段,前方陡然開闊,黑衣女子舉高手裡重新點燃的火把,對蘇靈雨道:“夫人可別嚇着。”
但這句話顯然說遲了,蘇靈雨瞠目結舌地望着火把下的情景,終於再忍不住,“哇”地一下彎腰吐了出來。
他們所在往前十來步遠便是一道淺崖,崖下是個偌大的土坑,坑裡半爛的人身軀幹幾乎快滿溢出來,尤其最上面一層盡是南塘士兵,死不瞑目地睜着渾濁流膿的眼,屍體表面攀爬的諸多蟲蛆被火把光線一照,循着眼窩鼻孔全部遁進了屍體內部。
蘇靈雨大吐特吐,左望風瞧得頭皮發麻,了塵與豐華卻是對屍坑內慘狀視若無睹,兩人神情凝重地瞧着籠罩在屍坑上方隱約的黑霧,各自掏出背囊裡的符紙法器,一臉如臨大敵。
黑衣女子道:“這裡被人設了陣,困住枉死其中的工匠與士兵魂魄,幸好這些人死的時間不長,幽怨之氣積得還不夠深。了塵大師,這處便請你先誦經壓制着,我與豐華道長……要隨蘇夫人進陵中墓室確定一件事。”
了塵手裡捻着一串佛珠,佛珠泛出時隱時現的金光,金光中佛印宛然,形成一道無形金牆將那片黑氣阻隔在坑內。他聞言面露苦色:“阿彌陀佛,白姑娘,你高看老衲了。如此多惡靈,老衲一人怕是力有不逮。”
黑衣女子道:“無妨,我會放出我豢養的小鬼壓制這些冤魂,大師你在一旁小心那些鑽着漏子跑出來的便是。左公子,你去找入陵的暗道,這種陵墓修建完畢後工匠會被坑殺滅口,必然有人偷留了逃生的出路。這座陵連入口都未被封填,密道興許也沒人去管,若走密道會比正道安全。”
一番交代完畢,黑衣女子也不顧其他人應諾與否,拿出一盞漆黑小碟與一個巴掌大的瓷甕,便站在崖邊開始佈置。
了塵豐華皆是脾氣涵養極好的老者,由着黑衣女子支使幫忙擺放零碎物件,左望風也依言到周邊尋找密道。蘇靈雨吐了半晌,再無物可吐,掩脣扶着石牆喘息不止。
黑衣女子抽空回首瞧她,見她面對這般景象居然既沒暈倒也沒尖叫,眼神中多了一分欽佩,問道:“你這位故人地位身份與你相同?怎會開罪了濤族中人?”
蘇靈雨大惑不解:“什麼濤族?”
黑衣女子手指屍坑中陷入屍體半截的青銅大鼎:“魘術中的鎮魂鼎都使出來了。”
蘇靈雨依然搖頭。
黑衣女子輕嘆:“罷了,算我沒問。麻煩的事怕是還在裡面,哎。”
說話完女子再不分神,繞着她擺的那堆東西左行右繞,口中喃喃自語,一股青影自小甕中飄搖而出,凝成一個面目模糊的人形。隨着黑衣女子指向,人形朝着屍坑撲去,勢若虎狼,竟駭得那些矇矇黑霧向內一縮。
這時左望風也回來了,說道他確實找到一個半人高可容人跪爬行動的隱秘土洞,看土痕新舊摻雜,應該就是所謂的逃生密道了。
黑衣女子擦去額頭薄汗,道:“左公子留在這裡照應,若有事便通過密道來找我們。道長、夫人,我們去陵中。”
豐華老道瞅着陣仗駭人的屍坑,尚有些遲疑:“這裡應是陵中最險惡的所在了,密道里無甚機關,不如我留在此處與了塵照應,白姑娘你陪着蘇夫人前往?”
黑衣女子冷笑道:“最險惡的所在?若是我沒瞧錯,險惡的怕還在裡面。”
豐華聽她這麼一說,也不敢再強留,三人一前一後,便朝着左望風指點的密道鑽了進去。
辛苦攀爬自不消說,蘇靈雨在逼仄的土洞裡爬得東西南北不分,心中卻是心酸不止,想着君漪凰身後便躺在這麼一個漆黑孤寂的所在,想留在陵中陪她的心又堅定了幾分。
幸而土洞不長,盡頭處是一方土壁斗室,豐華老道用輕功爬進開在斜上方的甬道,垂下繩索又將蘇靈雨拽了上去。
這個甬道上方是一塊虛蓋的青石板,掀開後鑽出去,入目便是齊整寬廣的主墓道了,墓道兩側豎滿栩栩如生的宮女捧燈石雕,壁畫皆是映掩在雲霧中的樓閣屋宇,其間綴有仙人飲宴及天女奏樂圖案,色彩鮮明,美輪美奐。
黑衣女子也不去看這些壁畫,繞着那些捧燈宮人溜達幾次,也不知她碰到哪裡,宮人後方就露出一道一人寬的門洞來。蘇靈雨還不及跟上,她一人就閃身進去,門洞立即無聲無息合上。
蘇靈雨對這女子的做法實是一頭霧水,她自己再去摸索宮人,去哪裡找得到機關。豐華道人是個不拘小節的老道,盤腿直接坐在地上,安慰道:“夫人,主墓道進主室間的路途定有機關,我們還是在這裡等她吧。這丫頭家學淵博人又精明,不會有事的。”
蘇靈雨徒然站在石像前,抑鬱難耐,無奈本事不濟,喃喃道:“我……我還想見她一面……”
豐華老道抓撓了把他所剩無幾的稀疏灰髮:“夫人,老道人說句不當講的話,人身不過一具臭皮囊。你也瞧見外間那些屍身模樣了,誰生前不是人模人樣?便是以前再美再好,現今再看怕也不復以往……”
豐華話還沒說話,就見蘇靈雨淚花在眼中亂轉,忙呸了幾口,又去抓自己頭髮:“哎老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夫人莫怪莫怪,權當老道在放屁,放過就算了……”
於是墓道中一人生怕再說錯話,一人暗自神傷,誰都未再言語。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聲輕響,黑衣女子竟然從另一個方向閃身出來。
蘇靈雨迎上去還沒開口,黑衣女子先凝着神色道:“果然如此,真是麻煩大了。蘇夫人,你這位故人死時被人分了魂魄,沒能在頭七投胎轉世,魂魄還被困陵中。而且……她的魂魄不全,被困於此,長久下去,定會怨憤積鬱爲惡靈,神智全失,嗜殺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