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消息可算是峰迴路轉,大出藍醉和白素荷意料。在確認榆晨已經認罪並下了判決後,兩人商量後決定還是去探一次監,算是聊表謝意。
玻璃窗後的榆晨不復曾經的儒雅模樣,頭髮剃得只餘下青色的頭皮,眼鏡不知所蹤,瘦骨嶙峋,面容憔悴。他被帶進來時看到來人明顯愣了下,隨即一語不發,隔着厚重透明的玻璃,幾人相顧無言。
探視時間很短,直到臨走時分,榆晨才深深看向藍醉,用低沉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別來了,好好過你的日子。”
這句話說得冷淡至極,像是戀人間的訣別。但藍醉卻聽明白了榆晨的言下之意:該收手了。
實際上即便沒有榆晨提醒,藍醉在回到莫克後就一直在思考藍家以後發展的方向。在經歷了與君漪凰的諸多悲歡離合後,她自幼被規劃的人生目標漸漸淪爲次要,更重要的是藍醉很清楚自己失去一隻眼睛後,無論視力還是反應都不再適合下地冒險。她如今更大的願望是好好活着,直到找到君漪凰。
白素荷坦言君漪凰投胎的時候她確實動了手腳,只是她再能通靈畢竟是一介凡人,不可能真的通曉陰陽。等到君漪凰投胎臨世她可以告訴藍醉君漪凰投胎所在的大概範圍,但找不找得到,端看藍醉與君漪凰的緣分了。
話說完,白素荷就帶着蒙箏與藍醉分道揚鑣回了白家。而北燕公主被盜案塵埃落定,暗藏的威脅就此消失,藍醉終於恢復自由身,當然得回自己家一趟。
牀鋪上是熟悉的淡淡清香,被子還瀰漫着陽光的鬆軟味道,擁着久違的安寧與幸福,藍醉卻睜着眼睛怎麼都睡不着。
她已經跟老媽坦白了藍家洗白的想法,藍母居然反應極其平淡,只留下一句:現在你是藍家的當家,自己決定吧。就揮手回了她的鄉下繼續養雞餵鴨,過她的半隱居生活。
藍醉翻來覆去,滿腦子不是藍家就是君漪凰,重重心事來回翻攪,直到接近天亮,才迷迷糊糊睡去。
繁華落盡,秋葉蕭瑟。
一片樹梢吹落的枯葉落在夏若卿披散的長髮上,夏若卿伸指捻下,出神地望着指尖那片枯黃即將破碎的葉片,脣角忽勾起一笑。
夏家,也宛如這片枯葉,即將零落成泥,再也不復塵世了吧。
她方纔放出了最後一步棋,一步無意間擺下,本不願動用,甚至只有兩成把握的棋。
但她不甘,不甘就此放棄,放那個讓她家破人亡的男人逍遙度日,高居人上。
她要他山河破碎,要他死無全屍!莫說兩成,便是隻有半成可能,她也會去做。
若是那個人還在,必定又會說她心狠手辣,薄情寡性。
只是……那個人已徹底放手,這世間,也再不會有人對她說出這句話了reads;。
兩隻白皙的手並排放置在石桌上,一隻手指柔美,拇指上戴着一枚顏色深翠樣式古樸的戒指,更襯得戒指中的手指如斯纖細,一旁的手卻僅餘下一指,斷指盡頭覆上了粉色的嫩肉,指根動處,入目猙獰醜惡。
便如今生的她。
餘下的那根指頭撫着翡翠戒面,夏若卿有些微怔忪。送賀蘭馥屍身回北燕的護衛軍隊在赤嶺城外遭遇“流民”劫掠,傷亡過半。所謂流民云云,大家心知肚明,想來是賀蘭祈見妹屍身後憤而遷怒,南詔帝礙於沒有把柄在手,唯有隱忍不發。只是夏家死士席雲鶴及其部屬也皆亡於那場紛亂,那枚紫玉耳璫就此留在了賀蘭馥身側,無人再將其帶回。
夏若卿神情落寞,說不出是失落亦或是輕鬆。她生性記仇,睚眥必報。放賀蘭馥魂歸後,君漪凰魂魄再無作用,她不斷在解除魘術與報復間遊移不定,消息傳來,卻讓她無需再做抉擇。
所以,這便是天意嗎?
天意,天意,或許天道真的早有定數,由不得人力更改。
君漪凰之事如是,夏家如是,她與賀蘭馥間,亦如是。
在父母弟妹皆亡故,夏家覆滅之途無可挽回後,夏若卿卻忽覺雙肩鬆動下來,無需汲汲營營諸般陰謀詭計,有了許多空閒去回憶她與賀蘭馥間的種種。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及至今日,夏若卿依舊不明瞭自己對賀蘭馥報以何種情感。
她並非鐵石心腸,亦有三情六慾,對於賀蘭馥的眷戀深情,豈會絲毫不動心?只是自幼及長,耳濡目染,她早以夏氏一族利益爲首要,便是自己,也可捨棄。
只能說,她對賀蘭馥有情,卻不夠深。
不及賀蘭馥之萬一。
她習慣了賀蘭馥的付出與守護,將之視爲理所應當,纔會在賀蘭馥自戕剎那如此驚訝,難以置信,甚至於暴怒到不擇手段。
如此自私,連自己現今回想起來,都幾欲作嘔。
涼薄至此,那個對着旁人冰冷,卻總對她眼底含笑的人……怕是再也不會原諒她了吧。
“阿馥,阿馥……”
院外久違的喧譁打斷了夏若卿的呢喃,她擡頭看向依舊空洞的拱形月門,端莊容貌竟泛起溫柔笑意:“阿馥,我就快來見你了呢,你可願見我麼?想必……你是不願的吧……”
喧譁由遠及近,數個黃門逐一穿過月門,默不作聲侍立在月門兩側,其一吊着嗓子尖聲道:“寧昭儀駕到。”
夏若卿笑意更深,其中摻雜了些許諷刺。
已晉爲昭儀了麼?是南詔帝爲了撫慰其失子之痛與君漪凰之死?
這後宮中永是這樣,無論何種痛楚,一點寵幸與一個虛名,便可予以彌補。
這後宮中的女子,不過一個個玩偶,破了便縫,舊了便扔。
縱有高位榮華及身,又有何用?
蘇靈雨身着與昭儀身份不匹配的素衣白袍,自月門進來,秀美臉龐青白,病態猶在,神色卻冷若冰霜,目光所及之處,尤甚刀劍。
夏若卿若無其事從石桌側站起,前行數步,依循禮數盈盈拜下:“夏若卿見過寧昭儀。”
既到了最後,且讓她用上真姓名吧,再也不願揹負那虛無而沉重的名號reads;。
南詔帝所封的靜貴嬪已隨同夏氏消逝在風雷監內,宮中還活着的這名女子,姓夏,名若卿。
蘇靈雨並未計較夏若卿言語中的不當,僅是漠然望她低垂及地的長髮:“夏若卿,你應知我今日來所爲何事吧。”
夏若卿:“自然。”
蘇靈雨隱在長袖中手指倏然握拳,掐出道道血跡:“既是如此,是自己進去,還是讓旁人幫你?”
夏若卿聞言起身,嫣然一笑:“不勞煩了,我自己吧。”
站在門側的黃門個個面面相覬,均是納悶不已。他們奉旨前來,自是知道將要做什麼,三丈白綾疊得齊整,託在盤上,任誰一眼便可知曉他們目的爲何。
卻不料這兩位南塘後宮中均以溫柔嫺淑著稱的娘娘,一者如見不同戴天的仇人,煞氣外露,大異於平常模樣;一者見綾神色如常,全無其他妃嬪的應有的花容失色哭鬧求饒,倒像平日相見一般。
捧着聖旨的是常年侍奉南詔帝身邊的貼身黃門李圓,他倒是聽說了夏若卿作爲的一二,此時忍不住頻頻打量行走在最前方的夏若卿纖細背影,卻怎樣都無法將這個柔弱女子與那些詭異駭人的事聯繫起來。
縱在深宮數十年,李圓心中依舊嘆息不止,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難怪寧昭儀向陛下稟明淑妃娘娘死因時,陛下勃然大怒,甚至不加查實,當即下令處以絞刑。
不予查證,半數是因爲夏家大勢已去,夏若卿生死不再重要,更多的是李圓看出了南詔帝神色中一掠而過的恐懼。
如此城府深沉,心狠手辣的女人,留不得。
小樓中依然窗櫺緊閉,漆黑一片。夏若卿兀自推開幾扇窗,震起許多長久未打掃沉積的塵埃。
夏若卿就着窗外漏進來的橙黃夕陽,原地轉了一圈,這才轉向蘇靈雨:“寧昭儀,我想與你單獨聊聊。”
蘇靈雨冷然道:“事到如今,你我還有何話可說?莫非你以爲求饒還有用嗎?你對漪凰做出的那些事!我恨不能親手將你千刀萬剮,凌遲而死!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夏若卿凝目望了蘇靈雨半晌,面色漸顯詭異,似是嫉妒,又似嘲諷:“是啊,若不是我。你們真好,哪裡像我……”
蘇靈雨聽到此處,再忍不住,踏前一步,重重一掌摑在夏若卿臉頰。
蘇靈雨這巴掌含憤而出,竟打得夏若卿站立不穩,側身摔在地上,再擡頭時,白嫩的面上已然紅腫一半,再配着另半張臉的綠葉紅花,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狼狽不堪。
夏若卿撐地站起,拂去摔倒時衣裙上沾染的灰塵,神情詭異依舊,對蘇靈雨的一掌竟無多大反應:“既是如此,隨你吧,只望你莫要後悔。”
蘇靈雨心頭微動,剛想說什麼,李圓察言觀色,忙插嘴道:“寧昭儀,陛下旨意已下,奴才還得趕着回去覆命。這……這種事不吉利,寧昭儀要不出去坐上片刻?寧昭儀放心,不過炷□□夫便能完事了。”
話說着,李圓就向旁邊黃門丟了個眼色。這位寧昭儀身份尊貴,目前又得陛下寵愛,靜貴嬪那些手段詭異無比,若是讓寧昭儀與她單獨相處出了什麼岔子,他十顆腦袋都不夠砍,還是早了事早好,站在這女人身邊便是初秋他都覺得周身像處在臘日寒風裡,嗖嗖地涼進骨縫裡。
蘇靈雨深吸口氣,甩開黃門伸來攙扶的手,寒着臉道:“我就在這,哪都不去,你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