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開先坐在刻意墊高了一些的几案後面有些沉默,與他對坐的一衆小部族頭人也心態各異的沒有多少言語。
除了幾個性子粗疏的頭人壯着膽子彼此低聲討論或交換一些看法,多數人同樣沉默不語。
儘管月前就與這裡新建來到的人馬打過交道,偶爾見過的一些人言語倒也還算和善,並不像其他勢力那樣動輒咒罵或乾脆用鞭子說話——那並不符合他們那看着就很強大的陣容,這種錯差的矛盾讓人困惑,更讓人懷疑,這種他們看不明白猜不透這個強大的勢力或者說強勢的將軍到底想做什麼。
處在這樣一個龐大的營地裡,他們的感受很複雜,有羨慕、妒忌、渴望,更有壓抑、疑慮和……恐懼。
沒錯,就是最後一個詞,對於在河西這片土地上求生的小族羣來說,新近來到的這些傢伙就像洪水猛獸一樣可怕。
因爲過去的數十天裡發生了太多事情,這些事情中的很多都令人感到驚心動魄。
東歸營隊一個半月之前到達靈州這裡的時候,沒用幾天時間,周邊所有的小族就全部聽到了消息,這個年代沒有什麼無線電什麼網絡通訊,但是口碑相傳的速度並不慢——喪心病狂的烏塔部蠻人被集體族滅的消息是震撼性的。
黃河岸邊這塊地方方圓數百里,多少都知道原本靈州這裡的烏塔人,他們就是惡棍、地痞、屠夫、賊寇聚集起來不事勞作的雜種羣體,在這片地區,可以說是最大的強盜團伙,欺男霸女這種詞根本不足以形容,用惡貫滿盈來形容都不爲過,過去幾年的時間裡,不知道有多少部落被搶走過冬的口糧,被擄走漂亮的婦人,遇到白災的時候缺少食物,烏塔人更是連吃人都不避諱。
不是沒有人沒有人想過聯合起來滅了或者趕走烏塔人,但沒能成行,因爲東北夏州那裡的党項人需要他們,興州的綠教徒也需要他們。
魯莽復仇的人死了,想聯合討伐的人被壓制,更多與烏塔人仇怨的人只能在暗地裡詛咒……而在這個時候,一個消息傳出,烏塔人被人滅族了,僅僅用了一天時間!
這樣的消息怎能不震撼?
在那之後沒幾天,各種新的消息開始不斷風傳。
新來的據說是什麼大唐後裔的人馬開始在靈州駐留,緊跟着散居在河岸東西的諸部開始見到幾十或者近百人隨機出沒的騎兵四處遊蕩。
大唐?沒有接受過教育的人多數只在家中老人的訴說中聽過這個字眼,知識的缺乏使得太多人並不知道百多年前大唐是個什麼樣子,但這對各部的部民來說影響並不大,因爲從河東岸出來四處遊蕩的騎兵做不了假。
那些騎兵的甲冑很怪異並不是常見的樣式,他們的坐騎更是本地非常少見的稀罕貨色,於是免不了有人動了貪念——派部族戰士誘殺或者偷襲,結果預設的陷阱沒用不說,所有戰士被殺戮一空,坐在自家營地裡等待消息的族長更是連逃命都來不及就被砍掉了腦袋,連族長的家人也一併剿滅。
這種做法很是蠻橫,但遊蕩的騎兵卻在殺戮之後收斂了暴力,他們把搜走了族長一半的家產,另一半分給該部的族人,並監督該部重新選出一個新的頭人,然後會有所謂的信使拿着一卷寫着漢字的羊皮紙遞給新的頭人,上面就用簡陋的白話小字標註着一行行規矩。
規矩很複雜,新選的頭人們很想置之不理,但終究沒那個膽魄。
面對兇悍的靈州騎兵,他們沒有反抗的膽量,更沒有復仇的心思,因爲他們本就是舊族長死去之後的受益者。
穿着盔甲和不穿盔甲的騎兵遊蕩了半個月之後,一些半牧半匪的部族悄悄地改邪歸正,因爲有人發現,許多曾經會遇到的馬匪或者賊人已經失去了消息,四處打聽之後,才淘來一個消息——那些混蛋不是被砍掉了腦袋,就是被抓進了某個地方挖礦去了。
已經習慣了自生自滅的人們突然有了一種怪異的感覺,靈州這方圓百里幾十年來都是沒人管無人問的,即使會州衛慕家那裡,也不過在徵兵或者抓人勞役的時候才理會一二,如今,開始有人定規矩了?
於是,開始有人翻看外來人信使呈送的規矩,因爲看法不一,熱鬧的爭議開始了。
爭議進行了沒幾天,一個消息又把人們弄得懵懂了——靈州營地派人刺殺了北部一些部落的首領,還把那些部民向興州驅趕!而且有傳言說那位統領十多萬人的羅將軍準備與興州馬氏開戰!
雖說北面的一些部族都是磕頭蟲,說起話來動輒胡大阿拉的讓人不習慣,但是新來的這些人也太不安份了,短短一個多月,折騰出多少事情?
不斷髮生的事情,讓很多人的腦袋有些混沌,性子平靜的人認爲新來的靈州人早晚會吃虧,心性活躍的人也被連續地舉措嚇到了,從來沒聽說過哪個大部族有這樣連續不斷的舉動。
如今心思不定的各部頭人接到邀請的時候,其實是很不安的,多數人期望能改變目前的狀態,但又憂心不安分的靈州人把自己當作替罪羊,譬如說用徵收民夫蟻附攻城①的法子攻打興州?
坐在幾排整齊的几案後面的小部落頭人們有些坐臥不安,傳說中的羅將軍果然身材高大威武不凡,但是按照故老相傳的經驗,這種人只能遠觀不能靠近,他會把自己這種如同草原上野草一樣的小部族的命運放在心上嗎?
如果真的是要徵集民夫該怎麼應對?如果惹惱了對方,會不會如同說書人講的那樣一聲令下,馬上有無數刀斧手上來把自己推出去砍了?
心思電轉之間,一些人覺得不遠處烤肉的香味都變得遙遠了。
作爲會場的主人,羅開先坐的位置稍高一些,他可以清晰看到面前所有人有些畏懼的表情,稍作思量之後便放開心思,朗聲說道:“諸位頭人,勿需焦躁,本將軍不是食人猛虎,有何所懼?”
他的話語剛落,一個穿着豹皮坎肩的漢子從坐着的人羣裡站了起來,“羅將軍,聽聞貴屬正在驅趕興州馬氏之附庸,將軍令人請我等前來,莫非是要徵召民夫攻打興州?”
問話聲音很洪亮,內容也很是直接,與坐的其他人頓時有些凌亂了。
問話的人是個三十多歲的漢人,卻沒有按習俗挽個髮髻,而是披散着頭髮,方頭大臉一副粗曠的模樣。羅開先也是頭一次見到這個人,能知道的只有對方的名字叫做楊碩,是個三千多人部落的頭人。
雖然對方問的直接,也引起了一些人的騷動,羅開先卻一點沒有急躁,反而有些慢條斯理地說道:“揚族長請安坐,本將軍確實在派人驅趕馬氏附庸,卻還未曾想要拿下興州城!而且……區區興州,還不值得本將軍大肆用兵!”
“呃……將軍不會欺騙我等?”楊碩仍不肯坐下,硬着脖子開口追問了一句。
如果說之前的話算是脾氣爽直,那麼後面這句問話可就有些不夠恭敬了。周圍料理雜物和值守的親衛們連同奧爾基的眼睛頓時瞪圓了,幾個新選拔進入親衛營的傢伙甚至把手搭在了身上的刀柄上,那架勢只要有人下令,他們馬上就會揮刀子砍人。
小校場上頓時充滿了緊張而肅殺的氣氛,彷彿一場廝殺馬上就要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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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蟻附攻城,古代攻城戰的最常用戰術。在冷兵器時代,一支軍隊的構成分爲正兵、輔兵和民夫三個部分,因爲正兵多數時候都是領兵將軍的核心兵力,所以在攻城的時候,爲了避免損失太大,一般都是用輔兵或者乾脆四處拉壯丁的形式消耗守城士兵的體力和耐心,被拉來的民夫往往很多,被驅趕着爬攻城梯或者堆建工事的時候,往往如同螞蟻一樣,故稱作蟻附。在這種戰爭裡面,被徵集民夫的生命是沒人在意的,在東方的歷史上,從有明文記載的春秋戰國一直到滿清入關,從未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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