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眷營地邊上的人很多,因爲是事先通知好的,三十多個涉及到的新兵戰士和他們的家人都在,年輕的戰士正在和身邊的家人爭論,旁邊還有很多看熱鬧的人,多是別的戰士的家眷,最近需要家眷們幫忙的事情不多了,所以早就定下心思一起回東方的人們難得悠閒的看着免費的大戲。
“小承你個混帳東西,整天躲在那個新兵營裡面,怎麼這會兒敢出來見我了?”一個滿頭白髮的壯碩老人扯着年輕新兵的盔甲後袢叫罵,這種系在後腰上的後袢非常結實,新兵掙脫不開,只好悶不作聲的紅着臉聽老人數落。
兩人正是竇祖承和他的父親,竇祖承的父親名字叫做竇銑,年輕的時候也是強壯的戰士,唐人營落足希爾凡平原之後,他乾脆從軍隊中脫身開墾土地當了一個農戶。其實竇銑的年紀並不算很年長,也就只有五十左右歲,白髮不過是少白頭而已。
旁邊同樣是聚過來的新兵老父也拉着自己的兒子,“竇莽子,你家的小子不聽話,我家的這個混蛋也不省心,剛說了幾句,竟然跟我頂嘴!”
“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你王老四訓人光動嘴嗎?”竇銑正不知道該怎麼訓說兒子聽話跟自己回家,心裡煩着呢,旁邊暴脾氣的王老四就到跟前湊熱鬧,乾脆就是一句揶揄的話遞出去。
王老四本名王大川,跟竇銑算是老夥計,也曾是唐人營的老兵,只不過他脾氣暴躁,除了打人殺人沒什麼本事,混軍隊也只能在底層,所以出了軍隊在城外養了幾十頭牛,平時做屠戶爲生,就像竇銑說的他教訓人一般用不了幾句就動拳頭了,他的兒子基本就是在他的拳頭下長大的。
“你會說,那你說怎麼把這幾個混蛋召回家?”王大川只是脾氣火暴,倒也不是笨人,尤其是對着自己熟根熟底的老夥伴,也會動點小主意。
竇銑心說這暴脾氣的傢伙什麼時候學會順杆爬了,“就是因爲我也想不通該怎麼說,纔在這裡犯愁呢。這個羅某人雖然年輕,但確實是當將軍的好材料,處處做事滴水不漏,讓咱實在找不到痛腳。”
“從來都是當將軍的立功受獎封侯,大頭兵出生入死沒什麼好處。可這種說法對這位羅將軍沒用,人家本身戰力不弱,也不愁沒有戰士,咱只想把混蛋兒子領回去……”王大川也不是沒腦子的熊貨,聽這口氣就知道愁了不少時日了。
“我還以爲你又想沒腦子的也和人家羅將軍幹一架呢,”竇銑自然知道自己的老夥計什麼德行,這王大川不是沒腦子,只是遇到事情總不冷靜,火氣上來什麼都敢做,如今倒是難得靜下心來想一想,“如今看來人羅將軍確實有能力,你看這幾個小子,明顯看着人都不同了,這精氣神都不一樣了,當年高大帥(指高仙芝)手下的兵也就這個樣子吧?”
“誰知道高大帥的戰兵什麼樣?還不是和阿拔斯人拼了個兩敗俱傷,倒把咱扔到這邊沒人管沒人問的。”昔年工匠營的後人們都有一股子怨氣,倒不是王大川特有的。
“嘿!當年高大帥吃了敗仗,據說回去後開元皇帝(指李隆基)就沒饒得了他,大唐,唉,大唐亂了那麼多年,皇帝把自己的江山都弄沒了,誰會把咱這麼萬把人放在心上?”竇銑這個倔脾氣的老傢伙腦子也不一般。
“李氏皇族從太宗那會兒就位置不正,後來皇室子弟每一次都和鬥雞一樣掐的滿地血,哪顧得上咱?”這道理誰都知道,即使有李家人在旁邊也沒人避諱,唐人營雖然還帶着一個唐,但是李家要是想當皇帝,沒人會願意參與進去。
“不說這個,晦氣!眼下這羅將軍張羅帶人回去,看這氣勢倒是心裡有底氣,這新兵營的訓練也是不一般,沒準兒還真的能順利回到東土。”兒子總也說不通,認準了死理,不說話也不反駁,竇銑也沒了法子。
“那按你說的,咱家舍了眼前的基業,冒冒失失的遠行萬里,就爲了還不知道究竟的東方?也不知道李家的老頭子是不是腦子糊塗了,怎麼就那麼輕易決定回東方呢。”王大川頭腦不熱的時候,說話還是有條理的,只是這嘴上不饒依舊人,李家的老祖李坦也被他說了進去。
“胡說,怎麼捨得了,我那有幾十畝田呢,都是規整了十來年的上田啊。”竇銑滿臉的痛心疾首,“你這屠子還好,頂多趕着自家牛羊跟着走,我那上田總不能揹着走吧?”
“屁!牛羊一路趕着走還不都餓瘦了?再說了,聽說到了東面是不允許殺牛的,我可不喜歡養豬,那玩意太髒了。”王大川也是一通牢騷話。
兩個老頭也不顧忌自家兒子在一邊,就這麼嘮叨了起來。
象他們這樣這樣情況的有幾個,更多的是家裡阿孃或者妻子過來嘮叨的。這些女人大多都是異族面孔,這會兒也都拉着自己的兒子或者丈夫在旁邊說話,有的悲悲切切,有的涓涓細語,夾雜着各種民族語言的漢語牢騷話,配合着新兵們或者悶聲悶氣的或者大嗓門的西北腔調,怎一個熱鬧了得。
要知道唐人營本族人口就不多,適齡的男子往往很難在族羣內部找到合適的同齡女子做婆娘,怎麼辦?只好找異族人做婆娘,總算還好,本地唐裔們多少都會些匠人的本事,加上大唐在這邊還有一些影響力,成年男子總能在三十歲之前靠着積累的家財找到婆娘。
老夫少妻在這個時代可一點都不新鮮,好多新兵的父親死於戰亂,基本就靠着異族的阿孃長大,這個時候遇到阿孃不願意離開,自己又捨不得夥伴,一個個糾結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旁邊看熱鬧的都是早就做了決定的,這會兒從家眷營地中出來,也在七嘴八舌的說着話。
“我說竇銑個老頭子種田是好手,腦袋也靈光,如今看來難選擇了。”
“可不嘛,還是咱做工的方便,傢伙什兒揹着,到哪裡都能弄一口飯吃。”
“你個死腦殼,就一門心思鑽你的工匠活,要不是羅將主收了你的三個兒子,你還不是東奔西走的爲兒孫掙飯錢?”
“瓜婆娘,別總盯着別人,日子是自己過的,不是給人看的,活的開心才最重要。”
“那你怎麼不像阿黛爾她男人那樣,自己弄個店面,招幾個學徒,也好過現在總是到處走給人幫工?”
“這不是咱唐人營工匠太多,在這個小城爭出頭有嘛本事?去外面找活纔是正理。而且你看這次,阿黛爾她男人王大錘不也要捨棄多年經營的鐵鋪子……”
敢情這還有二位在這裡解決起家庭矛盾來了。
其實不單是這兩位在跑題,周圍看熱鬧的說三道四的也沒幾個入正題的,不是他們不關心,而是早就選擇好了,沒必要再爲這個傷神。說實話這個時代的人比之後世單純多了,身在曹營心在漢在後世是很普遍的現象,但在這個時候卻沒人想那麼多。
這是老羅遠在旁邊想到的,他到這邊的時候,正好是熱鬧的時候,看着沒有吵起來或者打起來,就遠遠的停留一下,探探這些人都在想什麼。
這可不是老羅陰險,不打沒有把握的戰爭,這是軍人的本能,已經鐫刻到他的骨頭裡了。而且自從發現有精神力這種萬能的能力之後,他時不時的就用來探測一下,再配合聽覺、嗅覺,只要在一定範圍就沒什麼不能瞭解的。
眼下從遠處衆人的反應看來,這也不是一個無解的難題,衆人都有想法,就比沒想法要好,真是麻木的認死理,老羅也沒法子。他現在就不停地回憶當年的指導員那張嘴皮子,解決個軍民糾紛,人家纔是專業的,如今換到他老羅上場,硬着頭皮他也得頂上去。
老羅一出現在家眷營外圍,馬上就被眼尖的人發現了,三五成羣的聚在一起的人就把他圍上了。
“見過將主!”首先上前的是三十幾個新兵們,他們甩開身邊的家人,排好隊形,行低頭捶胸軍禮,動作整齊劃一,看着很有氣勢。
“大家好!”回了一個軍禮,仔細打量了一番新兵們的神色,老羅才把目光轉到他們身後站的參差不齊的家人們,“把你們的家人都介紹給我認識一下。”
沒人喧嚷,即使脾氣最火爆的王大川也是一副奇怪的神色,最頑固整天守門的竇銑這會兒更是一聲不吭。
三十幾個新兵輪流把他們的家人帶到老羅身前,一一介紹認識,老羅才注意到竇祖承的父親等幾個年紀大的老人行的都是唐式見面軍禮,其他新兵的家眷多是女人,行的則是大唐女子式的抱拳禮,只不過她們多是中亞人的面孔。
瑣碎的話不必多說,地面的青草長得很茂盛,老羅也不顧忌,直接叫衆人席地而坐,新兵必須和他們的家人在一起。他是頭領,必須拿出這種氣魄來,該回答的問題絕不能逃避,而且言語必須得當,否則丟失的不僅僅是面子,還有威信,不單單是在這三十幾位戰士和他們的家人之間,要知道旁邊還有看熱鬧的其他新兵家人在呢。
“今天把大家招呼來,就是爲了在一起聊一聊,幾位老人家,還有這麼多姐妹,大家不要有什麼擔心,也不用避諱我這個將軍身份,有什麼意見或者看法,都可以直接說!”老羅的話鏗鏘有力,這就是典型的軍人做法,不管你是誰,咱當面解決問題。
本來以爲這樣說說就會有人開始發言了,結果證明老羅錯了,這個時代平民和貴族之間的隔閡是很嚴重的,根本沒有所謂的對等發言,像很多書中寫的那種布衣百姓和王公貴族坐在一起喝酒取樂,那純屬胡扯。即使在唐人營這種地方,普通百姓也不會和李家人直接交流,能見面的多是管家之類。
像杜訥那種平民長老可以和李家大長老李坦一起議事,一個是因爲杜訥算是民衆代表,另一個是因爲杜訥本身出自京兆府杜家,雖然窮困,但畢竟出身名門。
當然軍中另有不同,完全看領頭的將主如何處理軍中事宜。漢時衛青可以照顧士卒,能問詢士卒的飲食就被傳爲美談,而他的外甥霍去病就善財難捨,皇帝的賞賜放臭了也不會給士卒們享用。
老羅還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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