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些債主,範飛的心裡一直很矛盾,可以說既愛又恨。
要說起來,範飛內心裡還是挺感激這些村民們的,要不是他們幫忙借錢,他姐姐範青就讀不了大學,說不定早就找了個村民嫁了,生個二狗三狗什麼的,再沒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
但話又說回來,爲了借錢這事,範飛的父親範之然、母親孫可敏都受盡了委屈,一些村民們也沒少逼債,難聽的話說了一大街,就差直接打上門來了。雖說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但範飛對這些同村的鄰居們還是很無語,覺得他們有些過於勢利了,也太小瞧自己家的潛力了。
範青2008年參加高考時發揮失常,離重點本科線還差一些分數,按當時的行情,想上明珠大學就得花六萬多塊關係費,加上學費和生活費,就要將近十萬塊錢。
本來範青想復讀一年再考一次的,但範家村有個小能人範遠志在明珠市某部門當了個小官,四年半以後就要退休了。範遠志曾答應過在退休前儘量幫範青安排個工作,但前提是範青要考上明珠大學,因爲明珠大學與他所在的部門是對口接收單位,每年都會去明珠大學招畢業生……範之然算了下時間,知道女兒再復讀一年就晚了,於是咬緊牙關東借西湊,最後籌了筆錢,讓範青上了明珠大學。
爲了這件事,範飛一家砸鍋賣鐵之後還欠了一屁股債,把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都借遍了。爲了借錢,範飛和父母都受盡了無數的冷眼和譏諷,這才湊夠了範青所需要的費用。
當初不少村民礙於情面,都或多或少地借了些錢給範之然,但當他們偶然得知範之然總共借了將近十萬塊後,都開始急了,覺得範家這輩子恐怕也還不起這麼多錢,而且範青花了這麼多錢,畢業後也很可能找不到工作,就算找到工作也要嫁人並撇開這筆賬務,所以這筆鉅債遲早得打水漂,於是他們都抱着先下手爲強的心態,陸陸續續來上門討債。
範之然自然還不起,他已經家徒四壁了,只剩一小棟房子。而這一小棟房子是泥磚砌的房子,修建於幾十年前,現在年久失修,又漏雨又漏風,根本不值錢,就算想賣也沒人要。範之然也不敢告訴別人自己的女兒工作已經基本上有着落了,因爲那是範遠志再三強調保密的,所以在債主們面前,範之然就只剩下裝聾作啞和作揖求情兩條路子。
債主們你走我來,輪番上場,三天兩頭地上門哭窮,並變着法兒地要債,理由也是五花八門,比如家裡人病了,孩子要交學費了,或者準備修房子之類,總之是急需要錢,弄得範之然十分內疚,見了鄉親們都躲着走。
而剛纔搭臺唱戲的範輕閒和範良,範之然分別借了他們三千塊,他們也逼得最狠,甚至一起來範家吃過三天飯,說自己家沒米下鍋了,直到連吃三天紅薯飯、見不到一塊肉和一點油花之後,他們才訕訕撒退。
要不是他們逼得這麼緊,範飛的母親孫可敏也不會捨得把自己的結婚戒指都賣掉還債,那是她唯一值錢的私貨。
這之後,範之然就不顧腰肌勞損的老毛病,一有空就去鄉里和鎮裡拼死拼活地打零工,挑沙子背水泥修房子,沒日沒夜地幹,就是想多攢點錢還債,指望着能少幾個債主,少一點煩惱。而過度的勞作和心理壓力,也讓範之然整個人都日漸消瘦和蒼老起來。
範飛一直勸父親不要去打工,但無論範飛怎麼勸他,範之然都不肯聽,逼急了就說一句“欠了別人那麼多錢,不賺錢怎麼辦?讓人打上門來逼債?”
範之然是這樣,範飛的母親孫可敏也是這樣。範之然去打工時,孫可敏就用纖弱的肩膀擔起了幹農活的重任,還有空就幫人縫縫補補,指望着能讓鄉親們少一點怨言。至於範飛就更不用提了,從初中時就在打工,拼命地賺着錢,做夢都想着發財致富,出人頭地。而範青也知道自己給家庭帶來了太多的負累,一直在明珠大學勤工儉學,連家也很少回,一是捨不得花那些路費,二是不敢面對村民們的白眼,一心想畢業後趕緊工作,早點幫家人還債。
一家人團結一心,只爲了還債,也確實非常節省,沒有賴債的意思。但他們作出的努力,一些債主們是看不到的,只覺得自己的錢打了水漂,因此範飛一家人走在村裡時,總難免被人戳脊梁骨,就像幾個偷了別人家錢的小偷、罪犯……
範飛絲毫不懷疑,如果這樣的情形再持續幾年,自己的父母就會提前彎腰駝背了,因爲他們一直不敢直起腰板走路,他們家集體缺鈣……
而現在,就是範飛改變這一切的時候了,有了這幾十萬,他終於可以揚眉吐氣地挺起腰桿來做人了。
當然,除了這個原因,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範飛知道,自己這筆鉅款來得很有風險,也並不正當,指不定哪天老道士的事情一敗露,這筆錢就會被警察收去當證據使用了,所以得儘快花完,讓警察想追也追不回去。
範飛除了想把家裡的債務都一舉還清之外,甚至還準備把家裡的房子也扒了,趕緊修一棟新房子。這樣一來,從法律上來說,這棟房子是父母唯一居住的房子,就算花了不乾淨的錢在上面,警察也不能剝奪掉父母的居住權,是沒有辦法執行的財產,這還是從史亦、郭琴假離婚真逃債一事中瞭解到的法律知識。
而這一切,最好要讓村民們都看到,都來作個見證人,所以他才這麼高調地招搖過市,並當衆宣佈還債的事。至於發財的對外原因,他也早就想好了,只是現在不說而已。
“看什麼看?我說錯了嗎?”範輕閒見範飛擡頭看他,於是冷笑了一聲。
“當然說錯了,這些錢是我自己掙來的。”範飛淡淡地答道,同時“譁”地一聲拉開了一個大旅行袋的拉鍊,拎出了一個不起眼的黑塑料袋,又從塑料袋裡拿出了兩疊錢,都是一萬塊一疊的百元大鈔。
“哇,這小子真發財了!”
“喂,不會是搶銀行了吧?阿飛,你不是還在讀書嗎?”
村民們看了都眼熱起來,紛紛議論開來。
“狗都嫌,良民證,我們家欠你們多少錢?我現在就還給你們!”範飛把那兩疊錢在手裡拍了一下,大聲說道。
“好好好,阿飛你夠意思!一共是三千塊,不多,不過你看能不能算點利息?”範輕閒見狀大喜,生怕範飛變卦,趕緊朝着範飛擠了過來。
只一瞬間,範輕閒原本掛在臉上的鄙夷、冷漠神情便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滿臉討好的笑容,這讓範飛忽然想起了一句“翻臉比翻書還快”的話,也暗自感嘆金錢的魔力。
範飛還想起了爺爺生前經常感嘆的一句話——“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飛飛啊,你要記住世態炎涼這四個字,永遠記住!”
“我也是三千塊,阿飛,你小子真不賴啊,無聲無息地就發達了。利息我就不要了,不過你要是有什麼發財的好路子,可得讓我沾點光啊。”範良也趕緊擠了過來,臉上同樣堆滿了討好的笑容,只是他的腦子明顯轉得比範輕閒快,馬上就想到了分享資源的事情。
“還有我們家的……”
“我們家是四千三!”
“我是兩千九!”
附近的一些村民見狀都嚷了起來,生怕範飛包裡的這幾萬塊不夠分。
就在範輕閒和範良擠到範飛身旁、準備抓那兩疊錢的時候,範飛忽然微微一笑,身子一蹲,把那兩疊錢塞進旅行袋裡,麻利地將拉鍊拉上,然後站起身來,把手一攤,笑道:“拿來!”
“什麼東西?”範輕閒和範良都是一愣,異口同聲地問道。
“借條啊!”範飛說道。
“借條在家裡……打個收條行不?”範輕閒趕緊說道。
“不行,拿借條來換錢,上面有具體數字,口說無憑。”範飛微微一笑,然後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對着四周的村民嚷道,“大家靜一靜,聽我說一句話!”
正在喧譁着的村民們頓時靜了下來,眼巴巴地看着範飛。
“謝謝大家這幾年來對我們家的幫忙和照顧,我範飛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時刻想着還大家的這份人情,今天終於有了一個機會。”
範飛對着村民們拱了拱手,大聲說道,“不瞞大家說,這段時間我確實發了點小財,雖然不多,但還清大家的債還是沒問題的,所以今天我就是特意回來還債的!大家別急,都有份!我們範家所有欠過的債,我今天都會連本帶息地還給你們,一個子都不會少!大家先回家拿借條,一會就來我家領錢吧,好嗎?”
“好啊,好啊!”
“哇,太好了!”
“行啊,阿飛這小子真發大財了!”
“我早就說過他會有出息的,靠,我眼光真準!”
村民們聽了範飛的話,都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債主們都派人回家去取借條,其他人則爭先恐後地幫範飛來提東西,並前呼後擁地擁着他往家中走去。
不一會,看熱鬧的人便越跟越多,一會就跟上了一大幫子人,那陣勢絕不亞於鄉長和鎮長來村裡視察工作。
範輕閒和範良則有些慚愧地互視了一眼,知道今天出了點醜,於是耷拉着腦袋飛奔回家取借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