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酉時末,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此時,佔地廣闊的原唐宅的前院和後面的園子裡,已經沉陷於黑暗中。
而位於內宅的主院大廳內,卻燈火輝煌,人影棟棟。
此時的主院內沒有半點衰敗的模樣,曾經被搶掠一空的房內現在都重新修飾了一番,換上了比唐家當時也不差的傢俱。
大廳內,衆人伺候的兩個主子模樣的人坐在一張黃花梨木的飯桌前。
女子年紀約五旬左右,一身絳紫色的家居常服。黑壓壓的頭髮上珠環翠繞,儼然一副貴婦人的模樣。
只不過,要是仔細看,卻能發現,她那張稍微多了幾分嚴整的面孔竟然是了塵大師的臉。
而坐在她對面的男子則四旬左右,服飾雖然是大華國一般富家人所穿的錦緞,但其眉骨略高,眼窩略深,五官深駿如刻,顯然有異與大華國人。
此時,流水一般的各色菜餚上了桌。
見最後一道湯品放到了桌上,男子輕輕皺了皺眉頭,對着面前的婦人說道:“這裡並沒有外人,如果你要是感覺不方便,就換回以前的服飾---怎麼舒服怎麼來吧。”
“好,”婦人聽了應了一聲。想着點頭,卻連忙伸手扶住了頭上的髮髻。
幾個丫頭婆子過來,擁簇這她進到了內室。等出來之後,卻是穿着一身灰色僧衣的了塵大師。
這婦人竟然真的是了塵大師。
“六皇子,”一個管事模樣的男子皺着眉頭輕呼了一聲,顯然是不想着離開。
被稱作六皇子的人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說道:“你也下去。”
見六皇子態度堅決,管事模樣的男子飛快的掃了了塵大師一眼,然後隨着大廳裡的人走了出去。由於他是最後一個出門的,走出去後還隨手將大廳的房門反手關上。
大廳中,因爲那些人的離開,一下子顯得空曠了起來。
等院子裡的腳步聲漸漸消失,靜寂下來的時候,六皇子擡頭看向對面的了塵大師。原本冷淡無情的臉龐上,一時間暖了起來。
而坐在對面的了塵大師此時早已經將頭擡了起來,她看向六皇子的目光中除了思念、內疚、慈祥之外,還有點點淚光。
“了塵大師,”剛開口,六皇子頓時懊悔輕咬了一下嘴脣,他站了起來,走向婦人,輕聲叫了一聲:“母親。”
“澤元,”雖然沒有應那一聲母親,但了塵大師此時顫抖的聲音表露了她的情懷。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說起來,也算是一樁四十年前的隱秘。
四十年前,大華國的西鄰,現在的國主,當時還是太子身份的李春泰出使大華國。
那個時候,西平國內的四個皇子都對國主一位虎視眈眈。
雖然李春泰貴爲太子,比他其他的兄弟的優勢更大。但同時他也站在風口浪尖上,那個想要坐上皇位的人首先想到的是將他給拿下。
所以,李春泰此次來大華國,一是代表西平國來跟大華國交好,另外一個就是想靠着聯姻來找靠山。
那次,他在大華國的京城裡一呆就是三個月。
除了讓當時的大華國皇帝將自己的親女兒多壽公主許給他做了太子妃外,在一次意外中,結識了當時的羅丞相的剛剛及笄的嫡女羅玉潔。
沒有想到,李春泰和羅玉潔兩個人竟然有了真感情。
但迫於形勢,李春泰只能在離開的時候,對羅玉潔許了定會回來迎娶她的誓言,然後以大禮迎奉多壽公主回了西平國。
而羅玉潔這邊,還沒有從情人離開的悲傷裡拔出來,卻又陷入了驚恐中。她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懷有了身孕。
知道這件事後,丞相夫人馬上要羅玉潔將孩子打掉。幾年前丞相夫人孃家那邊因爲犯了事,被皇上一道聖旨流放了三千里。她現在就指着眼前這個女兒過日子了,當然不願意讓女兒遠嫁他鄉。她還指望着女兒能在京城尋上一個人家,以後自己也有依靠。
而情竇初開的羅玉潔,此時整顆心都栓在李春泰身上了。自然捨不得將兩個人的愛情結晶給拿掉。
原本這事情如果要是稍微撂撂,讓羅玉潔自己想通了之後不是不能解決的。可偏偏卻讓一個妒恨她們母女的妾室知道了。
這個妾室因爲生有一雙兒子,一直對只生育了羅玉潔的丞相夫人心存嫉妒。早就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此時見把柄送到了自己手裡,當然不會拿着不用了。頓時如獲至寶,連忙跑到羅丞相跟前去告了密。
羅丞相本來就對自家的夫人心存不耐。再加上那妾室百般的挑唆,頓時大怒。直接要求羅夫人將羅玉潔給處死。
畢竟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羅夫人百般無奈,只好採用桃代李僵的辦法,讓羅玉潔身邊的一個丫頭代替了羅玉潔死,而悄悄的將羅玉潔給放出了丞相府。
那妾室也是個有心機的,羅夫人做下的事情她一直都瞭如指掌。可等那丫頭要下葬的時候,她才當面揭穿。讓羅丞相徹底厭棄了羅夫人。
羅夫人也是個性子要強的,本來孃家的事情已經讓她倍受打擊了。現在又出了羅玉潔的事情,因此羅夫人竟然一下子染上了重病,沒有幾個月便與世長辭。
而被送出去的羅玉潔雖然活了下來,可失去了丞相大小姐的名頭,再沒有了母親暗中的支持,頓時像是從雲端落到塵埃裡。
等她生下孩子後,眼見從丞相府裡帶出來的錢已經不多了,也就咬着牙將孩子交給已經成親的,原先自己的一個貼身丫頭照看。那些錢當做了養活孩子的費用。
原本羅玉潔還想着去西平國去尋找李春泰,可當聽說李春泰已經登上了西平國的皇位,多壽公主也爲他誕下了兒子的時候,頓時心中就有些難過。
如果要是李春泰心中有自己,爲什麼不在登上皇位後來尋找自己。
在又苦苦堅持了一年後,見西平國那邊仍舊沒有動靜,絕望了的羅玉潔乾脆直接削髮爲尼了。在京城附近的一家庵堂裡出了家。
而李春泰那邊,並不是不想將羅玉潔接到西平國,尤其當聽說羅玉潔還生下了他的第一個兒子的時候,他更恨不得直接將她們母子接到身邊。
只是他初登大寶,許多地方需要他處理周旋。再加上不想和支持自己一方的多壽公主因此生出罅隙,所以就想着推遲幾年再說。
可等以後卻得到了羅玉潔出家的消息。
原本李春泰還想着將兩個人的兒子,也就是他給賜名爲李澤元的孩子給帶回來。但沒有想到找到羅玉潔跟前,卻遭到了她的堅決反對。
而此時西平國的後宮中,多壽公主把持後宮嚴厲,不容人插手。
見此,李春泰也就只好暫時打消了這個想法。只不過,他悄悄派了人到大華國,守護着李澤元的成長。
羅玉潔這邊,她的人雖然出了家,但心中一直牽掛着自己的兒子。
爲了兒子,她不惜下苦心習武,鑽研天文地理。
由於她的勤奮好學,感動了當時的主持。也恰巧那庵堂雖然不大,但卻有一本前朝的孤本天書。主持便贈送給了她,讓她學習。
這一學,羅玉潔也就一頭鑽了進去。二十年過去了,竟然將那上面的精華吸取了個七七八八。也就憑着那本書,她竟然成了大華國內爲數不多的能窺破天機的高人。
只不過,觀星象、推算什麼的並不是容易的事情。經常在推演了一件事之後,就會大傷元氣,一連很長時間精氣神恢復不過來。所以這些也並不常用。
之所以了塵大師爲顏明真的事情操心,是因爲畢竟是她說了顏明真的命格纔會致使顏明真出事,所以纔不得不管。
由於了塵大師出家的時候並沒有將自己的經歷說給別人聽,羅丞相那邊,更不會將女兒未婚先孕的事情宣揚出來。所以除了少數幾個人外,所有的人都以爲她是因爲一心向佛,纔出家的。
而隨着時間的推移,多壽公主因爲太過操勞,在嫁到西平國的第二十年頭上過世了。
到這個時候,年歲也已經增高的李春泰卻突然發現,自己的後宮子嗣偏少。卻原來是多壽公主自從生了兒子之後,爲了讓自己的兒子登上皇位無憂,竟然把持後宮,但凡有孕確診爲男胎的妃子,全被她給想着法子給害了。所以除了太子一個兒子外,全都是公主。
一想到自己原本可以有很多子嗣,卻被多壽公主都給害死了,李春泰連帶的對太子也多了幾分不喜。
再加上太子自小就被多壽公主澆灌了西平國就是他手中之物的思想,所以不覺就帶了幾分獨大的氣勢。這讓李春泰更加的不滿。
尤其當聽他當年派過去的人將李澤元成年後的所作所爲彙報上來後,李春泰就更感覺這個兒子纔是西平國國主最好的人選。
所以在李澤元二十二歲上的時候將他迎回了西平國。
對於自己的兒子回到西平國,羅玉潔也就默認了。畢竟這個孩子雖然自己生了他,卻跟他在一起沒有超過兩年的時間。
再說了,兒子已經長大了,回到自己的親生父親身邊,說不定還會是一國之主,總比一輩子默默無爲要強上很多。
隨着李澤元回到西平國,羅玉潔也就來到了距離西平國最近的天台山的觀音堂。雖然她不能跟他們父子生活在一起,但起碼捱得近了。
這十來年裡,已經被人們尊稱爲了塵大師的羅玉潔悄悄去西平國看過李澤元好幾次。都是在宣稱自己閉關修煉的時候去的,只不過她沒有跟兒子當面相見,只是遠遠的看看他,然後就離開。
三年前,李澤元突然來到了大廣府的地界,還在這邊呆了下來。了塵明白,這孩子肯定是爲了跟太子爭皇位而做準備。
雖然不知道李澤元在做什麼,可隨着大廣府這幾年地面上的山賊土匪越來越猖狂起來,了塵心中不覺就提了起來。
她真的不希望兒子是在大華國的地面上斂財回西平國做自己的資本。
可這三年來,她也嘗試着尋找李澤元的蹤跡,卻在走遍了這大廣府的大小山寨,並沒有發現他的身影。
見此,了塵也就放手不管了。
今年春天的時候,她在這雲州城無意中見到了兩個西平國人,跟着就發現了李澤元竟然將這唐府買了下來做落腳的地方。
知道了自己兒子的落腳點,了塵當然很高興了。她曾經悄悄的過來過兩次來看李澤元。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最後這一次,李澤元的人竟然識出了她的身份。不僅邀請她進到院子裡喝茶,還告訴她,李澤元爲她準備了一間房子,只要她過來,可以光明正大的住下。
在主院的那間的房子裡,了塵看到了櫃子裡放滿了爲她準備的華麗的衣裙和首飾。她的心在一瞬間就柔軟了起來。
這個兒子,看來並不是他表面那樣的冷漠。自己沒有給他多少溫暖,他竟然將自己一直放在心中。這樣,反而讓她更覺得欠他的太多。
這麼好的一個兒子,可惜自己這個當母親的卻沒有盡到心。
所以,當在觀音堂推算出自己有可能要經歷死劫,了塵自然想到了要和兒子告個別。
在此之前,了塵當然還要爲李澤元做些事情。
她先去了一趟西平國的皇宮,跟李春泰見了一面。等要了自己滿意的答案之後,又順便去看了一眼西平國的太子。
這來回就用了一個月多的時間。顏明真那天看到她的身影,是了塵大師剛剛回到雲州城的那日。她就是到原先的唐府,現在的元府來了。兩個人是前後腳,了塵大師進了元府的門的時候,顏明真才追過來,所以兩個人沒有碰到面。
可是,了塵來的那日李澤元並不在。管家接待了她,就連忙給遠在異地的李澤元去了消息。
在她焦急的等了三天之後,李澤元纔回到這裡。
這還是他們母子第一次近距離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