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眼淚

千面一路風塵僕僕, 趕到義州時已有些心力交瘁——如此下去,就算自己一路不眠不休,趕到兩國邊境, 最少也得五日之後, 那時慕懷還有命在麼?

然而已經顧不得這些, 只有儘快趕過去, 她現在是活要見人, 死也要見屍。

不料這一日就要出義州城了,忽然前面一陣馬蹄聲,轉眼之間十幾駿馬奔馳過來, 一陣勁風捲起泥土,黃沙遮天。那一行人總共四人, 卻像她一樣牽了十幾批駿馬, 可見也是着急趕路, 好在坐騎疲乏時更換。

千面本來已經與他們擦肩而過,打馬走了幾步, 忽然覺得不對勁,便停住了腳步,等那些人走得遠了,才勒轉馬頭慢悠悠跟上去。

那些人在義州城門口不遠處的無人之處換了一身勁裝,打扮成尋常農夫的模樣進了城門, 千面跟上去。義州城內此時寂寥, 行人大多畏懼嚴寒而躲在家裡, 千面跟着那些人, 目標明顯, 不易跟丟,但是自己也很容易被發現, 於是並不敢大意。

一直走到街道深處,一家香料鋪子的門大張着,濃郁的香味從屋子裡的香料中散發出來,飄滿了整條街道。千面覺得好奇,香料這種東西,若是味道走得太厲害,後味就淡了,誰願意買那些填一爐子還聞不見味道的廢物,也不知是這店老闆真傻還是假傻,不由地多看了兩眼。

不料這第一眼看過去只覺得站在櫃檯拿裡的人好生面熟,像是在哪裡見過的樣子,第二眼再看過去,就見那男人從櫃檯後面走出來微微向她點了點頭。千面摸不清中間的緣故,不敢貿然進去,何況她還跟着那幾個殺氣騰騰的人。

略微權衡一下,不能放過任何的可能。這個店老闆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小子,看起來一點武功也不會,他衝自己莫名其妙的點頭肯定是有什麼事情,不如進去看看。要是這店老闆玩什麼貓膩的話,拗斷這人脖子再追出去,以自己的身手,相信還追的上前頭那幾個人。

然而才一腳踏進香料店的門,她就隱隱聞見一股血腥味,不由蹙眉,手臂一伸,已握住那年輕店主的喉嚨,稍一用力,她就能叫這人死的無聲無息。年輕的店主說不出話,只是拿眼神往內堂瞟,千面便挾持着他,環顧四周,確定沒有危險才走進內堂。

一進內堂,那血腥味愈加濃重,她順着那令人作嘔發寒的味道走過去,終於在走到隱秘的小牀前時,脫力地鬆開了捏着年輕店主喉結的手。

“呵——”牀上那人渾身都被紗布裹着,然而鮮血還是浸透了紗布,星星點點,像是被人描上去的油彩一樣,臉色蒼白的可怕,兩隻眼窩深陷下去,嘴脣上是一層幹起的白色的死皮,這人簡直沒有了當初的原型。

然而那人卻依舊神智清明,在看見自己的時候,扯開嘴角笑了一下,那一聲笑也只是嗓子裡擠出來的格格聲,“呵呵……”

千面彷彿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做夢一般輕喃,“慕懷……”一滴淚珠撲簌簌順着臉頰滴落下來,砸在慕懷蒼白如同孝幔的臉上。

淚水不及流下更多,就見千面神色戒備,而後退出了內堂,伸手推開香料店大堂裡的窗子,足尖點地,輕飄飄地躍出去,衣袂飄飄,落在那一幫去而復返的人面前。

都是多年曆經死戰的人,此刻即便不說一句話,雙方也知道對方心裡所想,但那一幫人並不知千面來歷,於是礙於江湖禮數,沉着嗓子道,“在下和諸位兄弟有要緊事要辦,煩請姑娘讓道。”

千面揚眉,眼神似冰雪般寒冷,“在下珪園千面!”話音未落,那四個人羣起而攻。既然是來殺慕懷的人,就應該知道這世上有個千面,不許任何人動慕懷。千面拔刀,手下絕不留情,激戰引得街上寥寥的行人一邊退讓一邊好奇地回頭觀看,千面沒有心思與他們糾纏,她心裡的念頭很明確,那就是報仇——仇恨確實讓人瘋狂。

也許放在平日需要半個時辰才能解決掉的敵人,千面花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便已經搞定,她甚至都沒有開口問過他們一句話。

什麼都不必問,把慕懷傷成那樣,要是自己再晚來一步,那人估計性命都不保了,這些人該死,沒有什麼好問的。

自己心裡的那些話,等着見到薛程的時候再問吧。

她再次來到那香料店那隱秘的小店內時,慕懷已經陷入了昏迷。以她對薛程的瞭解,不可能只派一批人來殺慕懷,香料店也不是久留之地,只能抱起牀上那昏迷的人,再尋去處。

她冷着臉對香料店那年輕的店主點頭致謝,那店主卻忽然笑了笑,“在下是葉長卿,曾在家裡遇難,小弟……不,那個假的葉長臣被劫時,承蒙慕懷救過一次。”

千面終於想起幾年前慕懷第一次出任務時救下的那個總是一身藍布衫的人。她微微點頭,然後抱起慕懷便走,“你最好也找個地方躲起來吧。”千面淡淡,有不少人目睹了方纔那場鬥爭,後面的人若趕來,定然要找葉長卿問話的。到時候他這一副文弱樣子死一百次都夠了。

本來是無關的人,然而因爲慕懷救下了,又救了一次慕懷,就不能不提醒他。

“在下明白。”

千面抱着慕懷,並不走荒涼小道,慕懷身上有傷,僱了輛馬車,只得撿平坦的大路走,打聽好了義州最有名的大夫,順道將他也帶上了馬車。

慕懷身上幾乎沒一塊地方是好的,傷的這麼重,這丫頭還能活着也不容易了,那老大夫顯然還沒見過這麼多的傷口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而況受傷這人還是個看起來年紀不大的小姑娘,嚇得愣頭愣腦。

路上遇到多少廝殺,經歷多少事,慕懷都無知無覺,她只是沉沉睡着,像是永遠都醒不過來的樣子。

千面只能寸步不離的守着,守着,腦海裡都是過往那些瑣事,慕懷第一次來珪園時飛揚的眼神,不服輸的氣概,慕懷捱了打之後看見自己時的戒備與驕傲,慕懷喝醉酒窩在自己懷裡說着胡話時的神態……

她一直以爲自己是個不會有回憶的人,因爲過往那些回憶,真的不敢提及,除了艱苦的訓練和血腥的殺戮,還有最好最好的朋友的逝去……一切都逼着她只能擡頭向前看,卻從不敢回頭。

卻不想現在,自己竟然也有這樣的時候,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人,只能依靠那些回憶給自己勇氣,叫自己相信,這個陪伴了自己這麼多時候,給了自己快樂與幸福的人,不會就這麼輕易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