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寒心

四月底,正是亂花扶徑的時候。夜裡還有一絲微微的涼氣,天上的半輪月亮灑下曖昧朦朧的光芒,花木的影子投在地上,映出一片黑漆漆的陰影。

慕懷抱着酒罈,腳步略有些浮虛,搖搖晃晃穿過夾在花木中間的小徑。

她經歷九死一生,終於回到了珪園,諷刺的是又是一身傷痕。身上的傷,葛素已經簡單處理過,那個陰晴不定的女人很好心的囑咐她身上有傷的時候不要飲酒。但是慕懷這十六年的歲月裡,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希望自己可以喝個痛快。

身上的傷再嚴重也不及心裡的煩悶折磨人,劫後餘生,這一次她累的只想一覺睡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已經什麼都不記得。

記憶是痛苦之源。

譬如此刻,她腦海裡冒出來的都是簡涼那張有着淡淡哀愁與無奈,然而堅定的臉龐。她會不由自主想起他說的那些諸如其實自己很怕死之類的話,以及他經常地拿着那把桃木簪子時眼神裡泛出的光芒。

就是這樣一個人,死在自己面前,死在朦朧的月光地裡,死的時候還□□。那一晚當她終於邁着沉重的步伐靠近他冰冷的屍體時,她心裡有種從未有過的惡寒。

然而她才靠近他,還沒來得及看清他那已經蒼白僵硬的臉上的表情時,身後就有暗箭直奔着她的後心窩而來。詫異之餘她回頭,暗夜裡向他聚來的黑衣人猶如雷雨天天邊的陰雲一般安靜而迅速,那整齊劃一的步伐和動作表明他們是多麼的訓練有素。

沒有人說話,那安靜的夜空下只有刀劍相擊的聲音和人們粗重的喘息聲,無言的戰鬥激烈而殘酷,讓慕懷只能自保,無法還擊。終於傷痕累累地逃離了那場無聲而殘酷的絞殺。

她回頭,只是因爲傷到這種地步,她還不知道來殺她的人是誰,她只是想看清那些人在她受傷逃亡的時候不對她趕盡殺絕,留下來是爲了什麼。然後她看到的就是那些黑衣的人圍着簡涼的屍體,就地掘坑掩埋。

他們中有一人對着簡涼毫無知覺屍體說,“對不起,我們來晚了!”——他們是簡涼的人,他們是趕來救簡涼的人,他們以爲是自己殺了簡涼。

等她一路被追殺,她才知道當晚那羣人之所以不追上來,是因爲後面還有他們的人來截殺她。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她一路東躲西藏,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一不小心就會丟掉性命,終於到了珪園!

然而相比於踏進珪園那一刻狼狽地形象,更狼狽的是她的心——她不惜違抗千面的命令一心想救簡涼,然而那個簡涼,卻是將自己引向殺戮的罪魁禍首。是那羣黑衣人來晚了麼?不是的,只是千面早來了一步,如若不是千面趕來殺了簡涼,那麼她在遇上那羣黑衣人的時候,一定會認爲他們是來殺簡涼的另一波人,她一定會拼死地護着簡涼吧,而以那羣黑衣人的實力,自己自顧尚且不暇,再帶個簡涼,那就是死路一條了!

但她終究是不恨簡涼,各自有各自的使命罷了!他想殺她,大概是已經明白她沒有把他帶去長都的打算,而以他簡涼自己的能力,又沒辦法逃脫自己的掌控,只能求助於保護他的人。簡涼是想完成自己的使命,因而想辦法通知了他的人來救他脫困。

她不恨簡涼,大概更多的是因爲這一路上簡涼的眼神和神態吧,即便到如此時候,她也對簡涼那些根本無從考證的往事和感情深信不疑。

然而她還是覺得心裡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疲憊感。

她被一路追殺,直到昨日才拖着殘破的身子和剩下的半口氣到珪園,葛素告訴她,千面早已經在五天前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她才覺得自己心裡的煩悶有了一個突破口——那是對千面的怨!

慕懷在那一瞬間覺得心裡冰涼滲人,千面一定知道簡涼的目的,知道稍後就會有人來追殺,而且來的人還不弱,爲了節省時間,拿了東西就走,不耽擱分毫!然而她只是自己走了,不帶自己同行,甚至不提醒自己一聲。在千面的眼裡,難道她慕懷的命就那麼不值錢麼,可以棄之荒野,任她引開敵人的注意,任她在重重絞殺中自生自滅?只因爲自己不能按要求完成她交代的任務,是個不合格的棋子?

或許就是呢,她只是千面手下的一把用來殺人的劍,既然已經鈍到殺不了人,也就沒有了什麼值得保護的必要!

就算是這樣,可爲什麼,自己的心裡還是那麼的難受呢?事實上,的確是自己沒有盡職盡責在先的呢!她放棄自己,並沒有什麼錯的吧!

慕懷心裡亂成了一團,夜風吹來,忽然覺得臉上有異樣的涼意,她伸手一抹,臉上是冰涼的濡溼的一片,於是不自覺自嘲的冷笑起來,“竟然哭了麼?就因爲千面放棄了自己,任她自生自滅?真是夠丟臉的了,也許人家早都忘記了這回事,自己卻還爲此哭哭啼啼!”慕懷擦乾眼淚,狠灌下一口酒。

酒還真是個好東西,半罈子喝下去,連身上的傷口也覺得沒先前那麼痛了!看來葛素說的也不是真的,酒纔是療傷的好東西!無論是麻痹心裡的感覺,還是減輕□□上的傷痛。

就這樣轉過了花木隱掩小徑,慕懷直覺地頭暈,就近撫上小徑轉彎處的樹木,舉壇待要再飲,卻在灌下一口酒時赫然看見前面不遠處的重疊着的人影,好巧不巧,就在她擡頭的瞬間,前面那重疊的身影裡傳來咯的一聲極歡快而又嬌羞的輕笑,那麼熟悉的聲音!

慕懷完全不受控制的覺得整個胃都在翻騰,才灌進嘴巴里的一口酒毫無徵兆的吐在了地上,辛辣的酒刺激地她整個人止不住地扶着樹幹彎下腰咳嗽起來,臉上是毫無理由毫無徵兆的淚雨滂沱——那不遠處重疊的人影,以曖昧的姿勢靠在一起的,一個就是她方纔心心念唸的千面,另一個,自然是言清。

真是好不湊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