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真假

在慕懷和簡涼坐在不算簡陋的餐館裡點了三五個價格並不便宜的菜時,慕懷很不淡定地試探着道,“那個……我們吃不了這麼多的……而且……”而且這麼多菜,那價錢哪是簡涼兜裡那點銀子夠付的啊,他剛纔替她付包子錢的時候慕懷早就把他手裡的錢瞄了一遍,就那麼點碎銀子,一錠金元寶都沒有啊!

雖然她很欣慰能和簡涼就這麼簡單地混個面熟,但是她很介意幾次三番吃白食被人嫌棄。當然這話也不好直說,再怎麼說眼前這個一身布衣看起來瘦瘦弱弱的人請自己吃飯是人家的好心,怎麼好意思這麼直接地潑人家冷水。

最重要的是自己現在是個“內斂靦腆,柔柔弱弱”的姑娘,不能像以前一樣不經大腦地說話。

“呵呵……”簡涼輕輕一笑,他那有些過分白皙的臉上現出一些孩子氣的神色,“反正我們都餓了!不吃飽怎麼有力氣幹別的!”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但是沒錢怎麼辦!慕懷惆悵的皺一皺眉,又很快收斂。簡涼似是看出她的憂慮似的安撫她,“姑娘不必擔心,銀子,在下有的是呢!”

慕懷聞言在脣邊綻開一抹溫柔笑意,低頭害羞道,“敢問公子尊姓大名?今日仗義相助,他日小女子定當報答!”心頭卻恨,不是沒銀子麼,之前裝老太婆的時候不是因爲銀子被我盜走而付不起車資茶錢麼?不是昨晚還因爲沒銀子而在破廟裡將就麼?!但就在簡涼爲了讓她安心吃飯而掏出懷中的銀票時,慕懷很不是滋味兒!既然人家能擔當起從鄰邦傳遞信息的任務,就一定不會弱到連點銀子都弄不到!

慕懷在說話間留神觀察簡涼神色,他卻只是靜靜看着裝模作樣的自己,在脣邊綻開一抹溫柔的笑意,而那眼神裡,是與這場面上的寒暄了無關係的複雜神色。聽聞慕懷問自己姓名,他收起自己脣邊那抹笑道,“在下慕儀。姑娘芳名?”

“嗯……莫雪。”慕懷微一蹙眉,瞎扯個名字。只是簡涼說自己叫慕儀,而他昨晚又曾那樣一副溫柔虔誠的神色對着月亮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字,這是巧合、陰謀、還是別有隱情?

“快吃吧!”慕懷聞言看一眼簡涼夾到自己碗裡的菜,才驚覺原來菜已經端上來了,而自己出神間竟未察覺,不覺有些懊惱,但面對着那樣坦然而溫柔地爲自己夾菜的簡涼,不好意思地低了頭。這次倒不是僞裝。

“公子是要去哪裡?”慕懷試探。

“長都。”簡涼擡頭,笑着答,“不要公子來公子去的,叫名字就好啦!”

叫名字是沒錯啦,而且跟了一路,慕懷對他是老熟人了,用不着客氣,只是現在不是該做的戲還得做麼!慕懷悵然嘆息,卻聽簡涼問,“莫雪……是去哪裡?”不等慕懷回答,簡涼又低下頭笑,“同路的話就一道走吧,多個人也好多個照應!”

慕懷對於他主動的邀請倒是很意外,本來都想好了一系列的理由打算纏着他和他同行的,結果倒是他主動提了出來。按說,他有重要的東西要傳遞到長都去,應該一路不理閒事儘快進長都纔是,怎麼反倒給自己找麻煩的樣子。因此慕懷笑着試探道,“慕公子就不怕我是壞人,專門騙吃騙喝,還……殺人劫財?”說着做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她也善於僞裝,自知以自己僞裝的性格,這兇狠應該裝出幾分真幾分假纔可信。

簡涼卻看得笑起來,毫不掩飾地看着慕懷的表情笑地孩子似的,“姑娘不怕在下是另有所圖就好!”

“當然不怕的,你是好人啊!”慕懷帶着笑道。心裡卻腹誹,看來咱倆彼此彼此,我是不懷好心,就不信你不是居心叵測,而是看見着我現下這副裝出來的惹人憐愛的模樣而起了惻隱之心。

簡涼騎馬趕路,路上行程倒是趕得急,慕懷做出一副不慣騎馬的樣子來,無心似的問,“慕公子到長都是有什麼重要事麼?趕得這樣急!”

簡涼並不直接回答,轉而問,“你覺得累?”帶着溫柔與關切的,淺淺笑意噙在脣邊。

慕懷摸一把汗,“跟的上的!”嬌喘微微地打馬追上幾步。心裡爲自己的演技得瑟,想她慕懷,上的馬背,戰的沙場的,趕不上,笑話。

“真是難爲你……”簡涼的聲音卻在身側響起,“我……我去長都有極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得不趕緊些……”慕懷爲他忽然的坦白而愕然,回頭看他,他年輕而白皙的臉龐在晌午溫熱陽光的照射下有些微微的紅,烏黑的頭髮順着脖頸肩膀垂下去,溫順地垂在背後,泛着粼粼的柔和的光澤,嘴角那抹一向是溫柔的笑意收斂了,轉而是淡淡地似有還無的苦笑,“其實我要做的是很危險的事呢,指不定突然地就會有一支冷箭飛過來刺中我的胸膛,或者突然地某一餐吃下去的飯菜裡就有毒,更或者,忽然就被十幾二十個人圍起來,砍成肉末。你跟着我,怕不怕?”

他說着轉過頭來看向慕懷,對着慕懷淡淡的笑。慕懷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怎麼回答,便低下了頭。卻聽簡涼自顧自笑了一聲,“其實我是很害怕的,我怕一個人面對死亡時無依無靠。所以,我好心的讓你跟我一起上路,其實只是想,在以上假設的事情發生的時候,在我面對死亡的時候,我的身邊能有一個人,即便這個人根本救不了我!”

慕懷愣了一愣,更不知如何接下去,簡涼卻自嘲地笑了,“其實我啊,很怕死的!”

慕懷很清楚他說地是真的,很清楚死亡這種事有着無法言說的冰冷的威懾力,沒人是不怕死的,即便拼命如她,也深深害怕着那叫死亡的東西。

“爲什麼就不能不做?”這是問他簡涼,亦是問自己,然而慕懷也覺得本來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現在一本正經且頗爲傷感地探討生死的問題,有些不大合時宜,於是儘量裝出一副輕鬆的語調笑問,“是因爲金銀麼?做這樣危險的事能掙很多很多的銀子,然後就能奉養家人?”那天真的語氣便似慕懷真的相信這樣的理由似的,然而慕懷心裡也明白,不管是她還是簡涼,很多時候說的很多話,即便聽起來感人肺腑,但卻是假的。

譬如簡涼說的帶着自己是爲了在他面對死亡時不至於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應該找一個更加強壯而有力的夥伴,至少能讓他更有安全感,而不是自己這個目前看起來柔弱的小女子。更何況這一路,在自己認出他來之前,他都是一個人上路的。

“奉養家人?”簡涼笑起來,有些悲涼的意味,然後目光迅速柔和起來,“要是能奉養家人也好啊!”他嘆息,“其實,我有個妹妹的,比我小六歲,當年還是粉嘟嘟一團被孃親抱在懷裡,很是可愛!”

“後來呢?”

“後來再也沒有見過了!”簡涼回頭看向慕懷,溫柔的眼神看向她,帶着憧憬般的笑,“想來她要是無病無災,好好長大的話,如今也是二八芳華,待字閨中的年紀了!”說起這一茬,簡涼臉上的笑意就更深一份,溫柔更甚一份,“她啊,單名一個‘懷’字!雖然是個女孩子,爹爹孃親卻想她能俠義爲懷。”

慕懷在聽到這一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牙齒都在打顫,但卻強迫着自己冷靜下來,她想聽清這個故事的所有細節,不管真假,不管是不是巧合。親情與天倫這種東西帶着一種奇怪的引力吸引着她,哪怕這只是一個同名同姓的與她無關的故事。但她卻又沒有勇氣深究下去,哪怕這個故事只是個同名同姓的巧合,哪怕簡涼口中的這個慕懷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生離死別,骨肉分散的故事總是悲慘的,即便這只是個主角與自己同名同姓的別人的故事。

倒是簡涼先打破這尷尬的氛圍,他長長嘆出一口氣,輕輕拍了下馬臀,趕着馬兒快步跑起來,而後輕快地笑着招呼慕懷,“快點趕路吧!”彷彿方纔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慕懷只有打馬快步跟上去。

而後是急匆匆的行程。只至又一個半月之後,趕路錯過宿頭的慕懷和簡涼兩個人在郊外的樹林裡以天爲被地爲牀,兩人燃起的火堆光澤漸漸黯下去,只剩下一堆灰敗的暗紅色,簡涼鼻息穩穩,顯然已經睡着了,慕懷卻睜着兩眼望着漆黑的夜空裡朦朧的月色發呆。

忽然聽得一陣極輕極輕的腳步聲,慕懷蹙眉細聽,來人是孤身一人,腳步聲輕而穩,顯然是有極好的輕身功夫,內力修爲也不差,慕懷警覺地回頭,看見月光下站着的人時呼地一聲翻起身來,揉揉眼睛再看——沒錯,那風塵僕僕,一身黑衣上沾了灰塵,臉色不善的人,是千面!

慕懷儘量放輕腳步,不吵醒簡涼的前提下靠近千面。幾月未見,此時在這裡看見千面,慕懷在忐忑的同時,心裡不免還懷着那樣一份難言的激動與隱隱的高興。

她抱拳行禮,壓低聲音叫了一聲“千面大人。”期待着千面冷冷的淡漠的通常用來答話的一聲“嗯”。然而猝不及防,臉頰上一痛,卻是被千面扇了一記耳光。

慕懷被這一記耳光打得歪了腦袋,卻是隱忍地一聲未吭。這結局,是她意料之中的,只是沒想到千面來的這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