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記下了,這幾棵樹斷不會再讓旁人來碰。”吳總管多精明的人,任何話都能說進皇帝的心坎裡,但這一刻皇帝的去向,他雖然心中有數,還是要問一問,“皇上這會子,去哪裡坐坐?”
“哪裡都在收拾東西,亂哄哄的。”皇帝看了眼手中的扇子,突然扔給了吳總管,而後空着手往前走,“去純妃屋子裡坐坐。”
這一邊,紅顏迅速跑回長春宮,得意洋洋地向皇后邀功,皇后聽她把話都說一遍,說起什麼自己爲皇帝擔心才心中煩悶,說起什麼皇上若在乎自己務必該除去這個煩惱,直叫她哭笑不得,嗔怪:“皇上也是好性子,能聽你說這不知所云的話,你也學得油嘴滑舌了,這話說出來你也不嫌矯情?”
紅顏笑道:“皇上疼愛娘娘可一點兒不矯情,皇上一見到娘娘就笑,這樁事皇上一直強硬着,本也是周全娘娘的體面。”
皇后嫌她囉嗦,派王桂去打探九州清晏的動靜,看看皇帝是否真的去了純妃屋子裡,又叮囑紅顏:“我的話你要記在心裡,紅顏啊,聖心難猜,往後說話做事一定要小心,連吳總管都字字句句拿捏,你是什麼東西?不要說爲了我如何如何,我不是旁人能輕易撼動或欺侮的,可你呢,上回差點就被太后打死了。”
“要是奴婢被皇上責罰,娘娘會來救奴婢嗎?”紅顏蹲下來伏在皇后膝頭,眼眉彎彎地瞧着就像笑得沒心沒肺似的。
“救你做什麼,早就嫌你煩了,可惜現在扔也扔不掉。”皇后笑着往她腦袋上輕輕一拍,聞見紅顏身上香甜的氣息,問哪裡來的金桂,紅顏忙掏出手帕包着的幾朵花,小心翼翼塞入皇后隨身的香囊裡,
“娘娘,這可是皇上親手摘的。”紅顏笑着說。可她卻不知道,皇帝在動手之前,根本沒想到這與皇后有關係,結果被紅顏這一說,反成了對皇后的心意。
還是皇后有心,問皇帝爲什麼會摘金桂,紅顏老老實實說了,但摘花與當時說話的次序並沒有言明,乍一聽果然是爲了皇后,皇后不免露出幾分喜色,道一聲:“正是知道他心裡有我,我纔不把她們放在眼裡,好或不好,都是她們自己的命。”
九州清晏裡,衆人望着皇帝往純妃屋子去,有些人感慨皇帝到底在乎純妃娘娘,有些人卻心願落空,彷彿不敢說出口的,是盼着純妃就此去了,宮裡少一個得寵的妃嬪,對她們來說便是極好的事。
這邊白梨匆匆跑回來告訴主子,卻不是說皇上去了純妃那兒,而是皇帝前腳纔來,嘉嬪跟着就抱了四阿哥去凝春堂了,要說她的脾氣,該抱着四阿哥攔皇上的路纔對,可近來動不動就去凝春堂,實在是很奇怪。
海貴人自己卻明白嘉嬪圖什麼,她和華嬤嬤都冷豔旁觀着,她一面好奇皇帝是不是真的另有了中意之人,又特別期望這件事到最後弄巧成拙,太后發了威責備嘉嬪無事生非,看她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心中才痛快。
白梨自言自語道:“不過要說純妃娘娘是能忍,命都去了半條,就是不肯向皇上低頭認錯,宮裡像她這樣的性子,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海貴人聽着若有所思,低頭看了看身上新作的袍子,都說女爲悅己者容,可她身無長處,連脾氣性子都沒有,也難怪皇帝十幾年來對她都是淡淡的。
凝春堂中,嘉嬪抱着四阿哥來,太后固然喜歡孫子,可嘉嬪最近天天來,讓她也有幾分不耐煩。偏偏一聽小阿哥咿呀呢喃,心就軟了,將四阿哥抱在懷裡,就盼着能再多幾個皇孫,她就踏實了。
嘉嬪見華嬤嬤退出去,便一擺手讓麗雲也退下,屋子裡靜悄悄地,她小心蹭到太后身邊,低聲說:“太后娘娘,那件事像是有眉目了,臣妾手底下的人,就在剛纔不久,看到皇上和皇后娘娘身邊的紅顏姑娘在樹林裡說話,沒帶別的人,遮遮掩掩的,好像皇上還送了紅顏什麼東西。”
這話果然擾亂了太后的心緒,她看着懷裡憨態可掬的小孫兒,冷冷地說:“難道不是半路遇上的?”
嘉嬪又道:“你還記得七夕的事兒嗎?”
太后蹙眉,很不耐煩:“有話就說。”
嘉嬪陰沉沉一笑,便道:“那晚你說把跟着公主的人打二十板子,結果皇上立馬派吳總管去救,要說是王公公去也罷了,畢竟是皇后娘娘的人,但這幾時和吳總管相關了?難不成吳總管也是爲了皇后娘娘?”
太后惱道:“既然你也說是爲了皇后,哪裡還有這麼多話?”
嘉嬪一怔,急着又道:“聽說皇上但凡在路上碰見那紅顏,都會停下肩輿轎輦說幾句話,這可不是臣妾一人看見的,好些人都看見了。”
太后道:“皇帝問她幾句皇后的事,停下來怎麼了?既然是許多人看見的,光明正大的還要你來指摘?”她一面說着,把四阿哥塞進了嘉嬪的懷裡,起身背對着她,冷聲道,“我可不曾叫你查什麼皇后身邊的人,是你自己胡思亂想存心冒犯。”
嘉嬪抱着四阿哥就跪下了,慌張地說:“臣妾不是這個意思,可是您……”
太后冷聲道:“皇帝若知道你是這個心思,還有你的活路?四阿哥可憐,我不想他成了沒孃的孩子,今日的事今日的話,就到這裡爲止,倘若我聽見半句風言風語,就唯你是問。”
“太后娘娘……”嘉嬪傻眼了,太后這翻臉比翻書還快,前幾日不還說得好好的,只要能讓純妃的事兒有轉圜,默許她去想法子,難道是她會錯意了?
“回九州清晏,離開園子前別再叫我看見你出門。”太后怒意不減,“回了紫禁城,你也好好在啓祥宮裡待着,別到頭來,叫人把四阿哥抱走了。”
嘉嬪不自覺地抱緊了孩子,四阿哥顯然有些不舒服,破天荒地在凝春堂嚎啕大哭起來,外頭一直在聽動靜的華嬤嬤趕緊進來,見四阿哥哄不住,唯有道:“娘娘回吧,太后今日起得早,這會子有些乏了。”
嘉嬪腦袋一片空白,匆匆行禮退了出來,華嬤嬤客氣送了幾步路,她便抓着嬤嬤問:“我可是都照着太后娘娘的意思,我這是怎麼了?”
嬤嬤禮貌地推開她的手,含笑道:“既然如此,太后要娘娘回去歇着,您便好生歇着去吧。您瞧,四阿哥哭得這麼兇。”
如此一來,嘉嬪不得不帶着四阿哥羞憤地離去,耳聽得嬰兒啼哭越來越遠,華嬤嬤嘆口氣,回到寢殿內,見太后站在窗下發呆,上前道:“主子,嘉嬪已經走了,您消消氣。”
太后已經沉下心,自責道:“我只想着旁的人不願去打探這種事,也不會這樣刻意地來諂媚我,利用她正好能知道一些妃嬪裡的事情,誰曉得竟真的查到皇帝和皇后頭上去,這園子再大也有地界兒,真當做什麼事,旁人都看不見嗎?”
嬤嬤勸道:“嘉嬪娘娘神神叨叨的,說的話也不能全信。”
太后搖頭道:“我的兒子我知道,這幾日見他也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雖然只是嘉嬪幾句話,我竟有幾分相信。”
“若真是皇后娘娘身邊的人,您怎麼看,是娘娘默許的,還是那小宮女勾引了皇上?”嬤嬤說着,攙扶太后到桌邊坐下,安撫她道,“又或者什麼事兒都沒有。聽說紅顏那孩子忠心耿耿,救下公主時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奴婢和她說幾次話,瞧着很通透的孩子,哪裡是嘉嬪那樣,能存心魅惑主上的。”
太后眼中有異樣的光芒,皺眉道:“我就怕是安頤默許,她把自己身邊漂亮的女人獻給皇帝,她這是打算做什麼?”
華嬤嬤忙道:“這不還沒弄清楚,皇后娘娘不是那樣的人,您先彆着急。”
太后便吩咐:“不能再叫嘉嬪胡攪蠻纏,你好生派人去查一查,別驚動皇帝和皇后,這的確不是什麼大事,可皇后若另有主意,我怕她將來不好收拾。”
華嬤嬤心裡一顫,小心地問:“主子是說,嫡子?”
且說嘉嬪回到九州清晏,海貴人見她氣急敗壞地闖進院子裡,便心知沒在太后跟前落好,她可是伺候了十幾年的人,難道不比嘉嬪會拿捏太后的喜怒。心裡正覺得解氣,白梨告訴她,皇帝傳了御膳到純妃屋子裡,看樣子是重新與純妃和好,再沒別人什麼事。
海貴人心裡說不出的滋味,她並不希望純妃就此一病不起乃至喪命,可她還是會有私心,盼着純妃從此不得寵,好歹皇帝還能多看看別的人。但心底又苦笑,都這麼多年了,皇帝要能看上她的話,還等到今天?
隨着皇帝與純妃和解,整個園子裡的氣氛也有所緩和。說起來誰得寵,只不過是其他女人們眼熱一番,但好歹還有個盼頭,相反誰若明着失寵甚至被拋棄,會讓人脣亡齒寒,不知道哪天這樣的事落在自己頭上,而皇帝心情不好,看誰都不會順眼。好在這股子戾氣在圓明園裡就散了,到七月底天氣涼爽時,便闔宮遷回紫禁城。
臨出發前,皇后的月信又來了,每個月倒是準得很,也每個月都殘忍而現實地提醒她,子嗣的希望再次落空。好在皇后越來越看得開,不會再露出春日裡的失落,只是回宮的路上沒什麼精神,連太后跟前也無法去照應。
回宮的路浩浩蕩蕩,傅恆這日也奉命前來護駕隨行,此刻騎馬到姐姐的鳳輦旁,見這裡除了行走的動靜,車中靜悄悄彷彿沒有人。正覺得奇怪,明黃的簾子被挑起,紅顏探出半個身子,似要找人說話,兩人互相看見彼此,紅顏熱情地一笑,說道:“娘娘正說今日怎麼沒見富察大人,您就來了。”她一面說,回過身與皇后道,“娘娘,富察大人來了。”
她和千雅一同將簾子捲起,皇后湊到窗前,見弟弟坐在高頭大馬上,他們有些日子沒見了,上回紅顏捱打,她以爲弟弟又要闖進圓明園,但不知是他沒得到消息,還是學得成熟冷靜些,倒是省了自己一樁心事。
“娘娘氣色不好,可是馬車走得太急?臣這就去吩咐前面的人慢些走。”傅恆見姐姐面色蒼白,不免擔心起來。
但皇后只是被月信所擾,只擺手笑道:“快一些慢一些都要走這麼多的路,還不如早些回宮裡去。你別在我這裡轉悠,其他娘娘的車架都跟在後面呢,你去皇上那裡吧。”
見弟弟安好,皇后也沒什麼想吩咐,自己身子倦怠也懶得說話,連陽光都不想看見,便命紅顏把車簾放下。傅恆自然捨不得立刻與紅顏分開,還想多看她一眼,紅顏見他不走,笑道:“大人請吧,奴婢這就要放下簾子了。”
傅恆反而不好意思,趕緊勒了繮繩往前走,可忽然又聽紅顏喊他,他欣喜地回過身,紅顏卻指着地上說:“大人,您腰上的荷包掉了。”而她說完一笑,就收回身子將車簾放下,傅恆呆了一呆,已有隨行的侍衛將他落下的荷包撿起來,傅恆拍了拍荷包上的塵土,將馬讓到一旁,看着鳳輦從面前過,聽見紅顏的笑聲傳出來,不知她在與姐姐說什麼話,裡頭的人似乎很高興。
隊伍回到紫禁城,已時近正午,皇后因身體不適,未能到寧壽宮請安,而在園子裡住了大半年,習慣了那裡一望無際的天空,突然回到高牆林立的皇宮,所有人都不自覺地變得規規矩矩,長春宮裡的大門一合上,紅顏就聽見千雅在身邊嘆息:“真盼着冬天趕緊過去,咱們又能去園子裡了,聽說康熙爺那會兒一年四季都在園子裡呆着,咱們怎麼就不成呢,我一看見這宮牆,就喘不過氣。”
紅顏到:“這不是宮裡還有康熙爺和先帝爺的太妃娘娘們在,皇上不能不顧她們呀。”
卻是那麼巧,此刻門外有人敲門,等門前太監把話傳過來,是說壽康宮的密太妃,希望能給皇后娘娘傳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