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沒有回身去看殿中的光景,那是他們母子之間的事,她也沒有回答小七什麼,只摸了摸女兒的腦袋笑而不語。七公主最聰明伶俐,能懂額娘眼神裡的意思,回去的路上不再提起皇后如何十二阿哥如何,歡歡喜喜說着別的話,問她的佛兒姐姐幾時爲她生小外甥。
然而此刻翊坤宮中,氣氛已冰冷如霜雪天,沒有了花榮,再也不會有人進來說說打圓場的話,不會有人幫着皇后分憂解難,也不會有人溫柔體貼地開解永璂,母子倆就這麼僵持着,十二阿哥一直就這麼跪着。
門前偶爾有宮人的身影晃過,皇后會期待隨便誰進來岔開話題,可終究沒有人敢跨進來,該是方纔永璂揚塵帶風地闖進門時,命令他們誰也不許來打擾。
“你要一直跪下去嗎?”皇后終是一嘆,“我若不答應你,你就要跪死在這裡嗎?”
永璂眼中含淚,緊緊咬着脣,倔強的男孩子自認並沒有什麼非分的要求,他只是希望額娘能打起精神來,只是希望額娘能讓世人明白中宮皇后的威嚴,不要可有可無地存在於紫禁城中,不要讓人提起來,只知道令貴妃而不知中宮還有皇后。可是就連這麼簡單的要求,母親都不願給他一個正面的迴應。
“那我去請你皇阿瑪來,你有什麼話對皇阿瑪說吧。”皇后起身,冷漠地說,“你皇阿瑪能給你想要的一切,你想做太子想做未來的皇帝,他都能給你,你去跪在他的面前,比在這裡逼我強得多。”
“皇額娘……”永璂膝行而至,抱着母親的腿道,“從前您什麼都依着兒臣,從前您什麼都爲了兒臣着想,爲什麼現在連這麼簡單的事,都不能答應我?您不愛富察傅清了嗎,您不是把兒臣看做他的轉世嗎,您不願再爲他付出了嗎?”
聽見這些話,皇后覺得自己險些一口氣緩不過來,分不清是熱血還是憤怒衝進了腦門,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下意識地一伸手,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了永璂的臉頰上,兒子被打在地上,捂着臉驚愕地看着她,皇后恍然回過神,上前抱住兒子道:“永璂,你沒事吧,沒事吧?”
她再也不會叫兒子清兒了,從前是被迫改,花榮走後是不得不該,到現在她清醒了,她不能再牽扯任何人陪她一起去做那個異想天開的夢,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已經不在了。
“皇額娘,我做錯什麼了,我做錯什麼了?”到底是孩子,永璂傷心地哭了起來,傾訴着他的委屈,可一聲聲說的,仍舊是讓皇后無可奈何的事,“我是嫡皇子,我纔是最尊貴的皇子,爲什麼皇阿瑪不重視我,所有的人眼裡都沒有我。”
皇后癱坐在地上,這翊坤宮是她最後的屏障,她可以躲在這裡卸下在人前端莊穩重的僞裝,此刻必然會有宮女在門前偷偷看着,可她們不會出去胡說,一則這麼多年了中宮都是這樣的光景,二則皇后若再有什麼丟臉的事,她們這些奴才都會跟着主子一起倒黴。可她們也絕不會進來幫忙,花榮走後皇后才醒悟,這麼多年,她幾乎連自己宮裡的奴才都認不清,她們能安分守己,已經是花榮在天上保佑着了。
“我一定要做太子,做皇帝。”永璂起身來,臉上還有淡淡的手印,少年眼中精光閃閃,可翻騰的彷彿不是志氣,而是怨氣。
他站起來,硬是拉着母親也站起來,抹去眼淚後彎腰爲皇后撣去裙袍上的塵土,理好自己的衣衫,退開幾步對母親躬身施禮:“兒臣唸書去了,額娘您早些歇着。”
皇后無力地看着他,點了點頭:“去吧。”
永璂離開後,纔有宮女進來,因方纔令貴妃娘娘來,皇后還沒拆了頭面,她們攙扶皇后在妝臺坐下,小心翼翼爲她梳理青絲,冷不丁地聽見皇后喊了聲“花榮”,幾個宮女面面相覷,輕聲提醒:“娘娘,是奴婢。”
皇后恍然醒過神,看見鏡子裡站在身後的不是花榮,而是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她苦澀地一笑:“我知道。”
此番省親,唯有舒妃盡興而歸,歡歡喜喜和紅顏唸叨了好幾天,說家中的戲都比宮裡來的熱鬧,雖然不及皇宮裡排場大,可一家子親親熱熱,比宮裡規矩刻板地坐着看戲強多了,且嘆息:“年輕的時候把家人看做虎狼,總覺得他們與我多說半句話都是算計我什麼,如今阿瑪額娘都老了,家裡老一輩都走了好些,才知道家人的珍貴。”
慶妃因是漢人,雙親隨京外任職的兄長過日子,京城宅子裡一時無人,所以最終也沒有能回家。但她性子安靜向來無慾無求,聽舒妃說只覺得高興,不至於羨慕惋惜,倒是舒妃對她說:“改日讓老爺夫人回京來,讓皇上也賜你回家一趟,不像有的人,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與家人不過是隔了一堵宮牆,哪裡是我們這樣的,千年萬年才能求一次恩典。”
紅顏懶得理會她,還是慶妃說公道話:“貴妃姐姐爲此沒少費心思,您還揶揄人家,再想要下回就難了。”
“可不是?有的人真把尊卑給忘了,在我面前放肆呢。”紅顏幽幽笑着,卻惹得舒妃纏上來霸道地問她想怎麼着,紅顏怕癢只有求饒,正鬧作一團時,櫻桃說愉妃到了。
算算日子,愉妃自入冬染病後,還是第一次出門。起初紅顏去過景陽宮幾次都被婉拒,但也沒有因此就不再登門,除夕前總算見過幾面,剛開始心裡還覺得愉妃是故意不想見自己,但看到病人那麼孱弱憔悴,倒也心軟了,這些日子時不時去探望,愉妃似乎也放下了什麼,又像從前那樣和氣好相處起來。
只因病着,除夕元旦都沒露面,此番省親她和穎妃的家人遠在草原,皇帝便將他們的族人請來京城,像是這幾日才離京的。
“姐姐可大好了?”衆人迎到門前,自然是從不分什麼尊卑的,舒妃和慶妃一左一右攙扶愉妃進門,都十分的體貼小心,紅顏讓出自己的位置給愉妃坐,說道,“這裡暖和,姐姐坐這兒。”
愉妃笑:“你們別這樣待我,像是我老態龍鍾了。”可她卻一面摸着臉頰,禁不住紅了眼圈問,“我是不是真的老了很多?”
櫻桃來上茶,白梨挎着禮盒跟進來,說是愉妃的族人帶來的東西,挑了幾樣請各位娘娘嚐嚐,愉妃則道:“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說是家裡的味道,其實我也記不清了。這次來的家人裡,好些我都沒見過,妹妹你回家去,是不是也覺得陌生。”
舒妃笑道:“雖說家裡自在,可說實在話,還是回來紫禁城覺得安生,總覺得外頭的世界,早就不屬於我們了。”
紅顏想起皇后對她說的話,原來人人都這麼想,怪不得太妃曾說,這宮裡的日子到最後,就是姐妹們相伴扶持到老。
“永琪那些事讓我操碎了心,你們都說他是最讓人省心的孩子,想想他小的時候,我當真沒費什麼心思,都攢到如今了。”愉妃淒涼地笑着,“這麼久了,他統共來過那麼幾次,大概還是皇上逼他來的。也不是說我非要見他,只是想看看兒子好不好,我也知足了。”
舒妃和慶妃都沒有孩子,十一阿哥既然是代爲撫養,如今散了也就散了,舒妃如今的性情拿得起放得下,根本就不會在乎曾經付出過的感情,聽愉妃這樣感慨,也不能感同身受,只能勸:“兒孫自有兒孫福,姐姐還是別管了,我們好好的不就成了?”
愉妃嘆息不語,紅顏亦不語,她是和愉妃有着最直接利益衝突的人,愉妃還肯來,不論她是怎麼算計的,紅顏心裡都要有個分寸,將來指不定還有什麼更激烈的事會發生。
慶妃請愉妃用茶,好潤潤嗓子,說着無關痛癢的話,舒妃在一旁冷眼看着,又朝紅顏使了使眼色,姐妹倆心領神會,都猜得出來愉妃突然來,該是有什麼事要說的。
愉妃這兒揣着心事,其實是很想知道孩子家裡現在是什麼光景,永琪開始防着她了,把愉妃安插在兒子家中的眼線都攆走了。她拉不下臉去找孩子們,孩子們也躲着她,一堵宮牆隔開兩個世界,難道就此斷了不成?
舒妃輕咳一聲,笑道:“元宵節時,我讓家裡人把戲班子送進來,你們看了就知道,宮裡那些實在太沒新意了,如今京城裡時興新戲有意思多了。讓孩子們也開開眼界。”她問愉妃,“青雀的身體好了吧,側福晉也養好了,讓他們帶着孩子進來散散心。”
愉妃眼中一亮,正要說話時,白梨匆匆從門前來,像是有要緊的事,可又遮遮掩掩不敢說,主僕倆目光交匯着,愉妃一橫心道:“你說便是了。”
白梨怯怯然說:“王爺、王爺家裡的一個丫鬟,有了身孕,說是王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