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漸漸冷靜,退出皇帝的懷抱自行站直了身子,弘曆要伸手爲她擦去眼淚,紅顏卻往後退了一步,憔悴的臉上浮起淡淡的微笑,是這些年在瀛臺沉澱下的穩重:“讓皇上擔心了,臣妾不該這樣,不論還剩下多少日子,臣妾盡心伺候太妃,纔不辜負太妃心疼臣妾一場。”
每一次闊別許久的相見,弘曆都會覺得紅顏似乎沒有改變又似乎變了什麼,他記得紅顏說過,要做一個真正配得上自己的女人。弘曆一直覺得,對於一個男人,更對於帝王而言,他應該爲自己所愛的女人遮風擋雨,他甚至沒有期盼過皇后能與他並肩承擔什麼,他以爲那全是自己的責任。
但那是曾經的想法,而今做皇帝已是第八個年頭,終於慢慢醒悟到身爲君主身後所需要的支持,也使得他此刻能理解和驚喜於紅顏的成長,她不單單是從一個青澀懵懂的小姑娘變爲成熟完美的女人,她是努力着,要成爲自己人生之重。
“難過的時候不要躲起來,朕怕會找不到你。”弘曆到底脫下了自己的大氅,溫暖地裹在紅顏身上,心疼地說,“朕不是隻能看見你笑,你明白嗎?”
紅顏頷首,擔心皇帝脫下大氅會着涼,便催促着他快些回去,弘曆挽起她的手一起回到慶雲殿,太妃見他們雙雙歸來,纔有幾分笑意,可依舊勸弘曆:“皇上要以國事爲重,我這兒好着呢,今日元宵佳節,皇上快些回去。”
“皇祖母,孫兒明日再來看您。”弘曆見太妃固執,不敢再勉強,行禮後便要離去。紅顏一路送到門前,將方纔穿在自己身上的大氅爲他披上,擡手繫上帶子,因連着幾天日夜照顧太妃不曾休息,一時有幾分暈眩,腳下一晃險些摔倒。
弘曆迅速摟住她,眉頭深鎖,見皇帝有怒意,紅顏吃力地一笑,“皇上,臣妾沒事。”她掙脫了皇帝的懷抱,穩穩當當站好,此刻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說那一句才能讓皇帝安心離去。
還是弘曆知她心意,道:“朕這就回宮了,但明日再來時,你不能再這樣,不然朕……”
紅顏頓時安心,展顏而笑:“臣妾知道了,皇上快起駕吧。”
之後數日,皇帝每日早朝後就驅車前往瀛臺,但每回逗留不足一兩個時辰便折返紫禁城,如此往復數日,太妃身體雖弱但精神見好,且依舊婉拒太后與皇后並六宮妃嬪探望的請求,只願清清靜靜在瀛臺安養。好在身體有所起色,弘曆略安心一些,過了正月朝務又變得繁忙,太妃勸皇帝也不要再日日往返兩處,徒增辛苦。
而這半個多月,皇帝每日都到瀛臺,除去他之前悄悄來的兩次,在旁人乃至太后眼中,都是與答應魏紅顏闊別兩年多的相聚,半個月裡天天到瀛臺,自然天天要相見,而宮中妃嬪大部分在節慶之外,平日幾乎難見天顏。這個被遺忘了許久的美人,再一次成爲六宮的話題。
太后派華嬤嬤私下打探了紅顏如今的境況,得知她在瀛臺管理一切事務,不免覺得不合乎規矩,但華嬤嬤勸她說:“既然是太妃娘娘的意思,您千萬不能露在臉上。”
“當初不是攆走而是遷去瀛臺,我就知道早晚有回來的一天。”太后輕嘆,“她回來後若一切太平,且當真能爲安頤分擔一二,我也樂得見皇帝身邊有貼心的人。就怕她滿身是非,當初連弘晝都惹上了,如今想來都心裡膈應得慌。”
“那一回魏答應和王爺都是被人陷害。”華嬤嬤道。
太后搖頭:“我怕的就是這個,她的確無辜,可到如今乾隆八年,怎麼這稀奇古怪的事,都在她身上?難道這孩子的命格,與衆不同?”
華嬤嬤心裡有所想,但不能說出口,只是苦心勸道:“這幾年,皇上沒有一件事不順着您的心意,您擔心皇上的子嗣,皇上對後宮一時雨露均沾,可送子娘娘一時不關照,也怨不得皇上。奴婢看得出來,皇上真的很在乎您,若是您能對魏答應有幾分好臉色,皇上一定高興壞了。這一次魏答應若是歸來,您就算不待見,也什麼都別管,真有什麼事,皇上管得了江山天下,還管不住一個紫禁城嗎?”
太后沉下心,彷彿經歷一番取捨,到底嘆了聲:“兩年多前,她直挺挺地站在這裡反駁我的話,就算說要動刑也毫不動搖畏懼,我就知道這孩子不簡單,弘曆身邊那麼多人,她還是頭一個。罷了,這一次若是回來,我儘量不插手任何事,只要她別驕傲自大得意忘形,別以爲皇帝喜歡她她就能攀天,那我什麼都不管了。”
不知是否因許下這樣的心願,皇太后的寬容得到了上蒼的眷顧,自五阿哥永琪之後她等了兩年之久,皇帝終於又添子嗣。三月末,鹹福宮傳來好消息,純妃有了身孕,對太后來說,即便不怎麼喜歡純妃,至少說明皇帝的身體沒事,只是這兩年來後宮妃嬪都無緣罷了。
且說純妃膝下已有三阿哥,她自己通曉詩書,用心教導,三阿哥如今長到八歲,寫詩做文章,已頗有成績。純妃再有身孕,若十月之後又是個兒子,在後宮的地位便可想而知。
正是消息傳出的第二天,如茵到瀛臺探視太妃,之前因皇帝每日往返,如茵不便前來,之後福靈安病了一場,她困在家中照顧兒子,直到三月才得閒。已經來了好幾回,今日又來,太妃擔心她爲此耽誤家裡的事,如茵卻說,連皇后都默許她多多來陪伴太妃,權當是代替皇后來盡孝。
太妃笑道:“提起皇后,近來倒是想見見她,如茵你今日回去時,就替我傳一句話,說我想見一見皇后。”
待太妃歇下,她們退出來時,玉芝嬤嬤跟上前道:“純妃娘娘有了身孕,太妃這裡準備了東西賞賜給她,福晉今日若進宮,一同帶進去吧。”
如茵答應下,之後隨紅顏到小廚房熬湯藥,見紅顏打理的只是幾味安神補氣的藥材,不禁問:“前幾日那些藥不吃了?”
紅顏搖頭:“皇上與太醫商議過後,都決定不再爲太妃用猛藥續命,那些藥吃了心神不安,吃不下飯睡也睡不好,白白讓老人家吃苦。現在喝一些安神補氣的養着精神,餐飯還能進一些,但求最後的日子能過得安寧些。”
如茵這些日子來得頻繁,能搭把手,紅顏得以休息,氣色比之前好了許多。但今天如茵見到她,覺得眼前人顯然有心事,想到方纔太妃提出要見皇后,她輕聲問:“是不是要見皇后娘娘了,姐姐心裡擔心?”
紅顏搖頭,見小廚房裡沒有外人,想了想與如茵道:“是聽說純妃有喜,我突然想,自己對皇上而言,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生了幾分得失心,對於曾經期盼的將來,有些惶恐不安了。”
如茵也是在情中深陷的人,更何況丈夫心底還藏着眼前這一個,這樣的得失心對她來說已是習慣了的,其實這沒有別的道理,只一件:“因爲姐姐太在乎皇上,倘若姐姐對皇上沒有情意或這兩年早就淡了,純妃有喜的事,根本影響不到你。若是現在府裡那個丫鬟被傅恆看中收了房,我大概要躲到瀛臺,來向你哭訴。姐姐是吃醋了,這才說明姐姐心裡有皇上呀。”
“可我只是個答應,不能有那麼大的心,在這裡的時候空想想,見不到摸不着的也罷了。”紅顏道,“如今回宮的日子越來越近,太妃娘娘總說她並不是我的依靠,可這幾年我實實在在地依附着她,將來的路我要自己走,心裡很沒底。我空有熱情和雄心壯志,可紫禁城裡……”
如茵道:“欲成大樹,不與草爭,姐姐不要在意那些六宮妃嬪。雖然我沒進宮,可在侍郎府學得都是爲了進宮而做準備的本事,從小就明白,想要在那裡站穩腳跟好好活下去,只有讓自己強大這一條路可走。姐姐如今只是個答應,將來就說不準了,皇上的親祖母當年也只是個宮女,可如今愛新覺羅的子子孫孫都流着她的血脈。孝恭仁皇后可能沒想到會有今天,她當年必定是先一天天把眼前的日子過好了。”
“這些道理,舒嬪娘娘也學過嗎?”紅顏笑問,如茵一番話,叫她心下舒坦了好些。
如茵笑道:“她是嫡親女兒,不好好學也沒人敢把她怎麼樣,反正我是記下了,也不知她記了多少,瞧如今的模樣,必然是忘得乾乾淨淨了。至於我,是還有過切身體會,姐姐你可知道當年我等傅恆來娶我,從春天等到秋天,那一段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嗎?我每天都對自己說,不把今天過好了,明天怎麼會來,興許明天他就來娶我了,我只有好好活下去才能得到他。”
如今再回憶那一段日子,如茵早已明白傅恆當年躲在京外遲遲不歸,以此來逃避婚禮,是因爲他心裡另外有人,雖然會心痛,可現在她是幸福的。非要去挖丈夫心底想什麼,只會折磨得兩人都不好過,傅恆全心全意待她好,與紅顏也沒有半分曖昧,她納蘭如茵眼下是所有人都羨慕的人,更應該守着眼前的幸福纔對。
紅顏聽得這幾句,也明白當初傅恆的抵抗是因爲自己,雖不是她的錯,可如茵這麼好她怎能不愧疚,但此刻也只能道一聲:“往後咱們要過得更好,不爲了其他,就爲了你心裡有富察大人,而我心裡有皇上。”
如茵見紅顏舒展眉頭,自己也高興起來,之後則提醒紅顏:“快的話,皇后娘娘明日就會來,姐姐心裡要有所準備,那紫禁城你早晚要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