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真的要平分朝鮮的土地?”
已經從官場上退了下來,專心做他的工商促進委員會的蘭國公羅芳伯穿着御賜的東北貂皮大衣,跟在朱皇帝后面,在江北行宮的日月湖邊上亦步亦趨的跟着。
他現在沒有官身,平時很少會和朱皇帝說朝堂上的事情。
但今天卻破天荒的說起了朝鮮的事——按理說,這事即便是大明諸臣也不應該過問的,因爲那是朝鮮之事。
藩國之事,除理藩院外的官員過問,都算是有些越權了。
所以,沒有官身的羅芳伯,大概是被大明朝堂上的一干重臣攛掇着來朱皇帝這裡探口風了。
現在入秋了。
天氣開始轉涼。
日月湖上,已經有穿着清涼和裝的女子泛着小舟採摘最後一茬蓮子,好一副江南水鄉風情,這些和裝女子都是日本國各地藩主進貢的。
對君王來說。
笑納藩臣的進貢也是政治的一部分。
這些女子長相姣好,而且和漢人女子也有不同,面向柔弱,身段卻很是丰韻。
頗有些異國風情。
朱大皇帝的生活是越來越腐敗了。
不過蘭國公卻是眼觀鼻鼻觀口,一副正人君子,有德之臣的模樣。
朱皇帝擺擺手,他周圍幾名年輕的女官和女侍衛恭敬的從他身邊退開了一些。
朱皇帝這才轉過頭來,看向這位大明覆國第一功臣羅芳伯。
當初如果不是羅芳伯第一時間納頭就拜,光是平定蘭芳,得到第一塊地盤的難度都會大不少。
如果論能力。
朱皇帝這一批‘復國二十八功臣’怕是能力只比光武帝的“雲臺二十八將”高那麼一丟丟。
“大舅哥,你不是爲了朝鮮兩班而來的吧。”
羅芳伯點點頭說道:“皇上,朝鮮彈丸小國,皇上自然可以隨意拿捏。”
朱皇帝笑了笑:“所以是有人擔心朕在大明也搞平分土地這一套?”
“這個.”
朱皇帝笑了起來,擺擺手打斷了羅芳伯說道:“大舅哥,今天沒有君臣,只有親家,你是胖仔(朱宜鏨)的舅舅,我還能不放心你麼。伱就放心大膽的說說,這平分土地這個辦法,好還是不好。”
羅芳伯沉默半響,居然點了點頭:“好,但是.”
“好不好,得看國情,在朝鮮行平分土地之策是好,因爲朝鮮國小民弱,有朕給朝鮮小民做主,有大明做朝鮮之父,所以把朝鮮的土地分掉不會鬧出什麼大亂子!”朱皇帝擺擺手說道,“但是在大明不行,大明太大,頭頂上也不像是朝鮮一樣有個父之國能壓得住,若大明亂起來,沒有人能壓得住!!”
羅芳伯點了點頭。
朱皇帝的意思很明顯。
平分土地,如果辦得好當然是好,辦不好那就是天下大亂!
朱皇帝不怕朝鮮天下大亂,因爲朝鮮國小,亂起來他隨手就能壓下去。
朝鮮無論如何,都有大明給他兜底——雖然以現在的眼光來看,朝鮮明顯是有些“喪權辱國”,把外交、海關等權力都交給了大明,甚至連國家的國王繼承都要受到大明的控制。
幾乎就可以算是大明一個自治區了。
但同樣的。
朝鮮也得到了大明的保護,甚至在出現問題的時候也有個靠山來兜底。
可是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一個能給大明兜底的國家。
大明太大了。
如果在大明這麼搞,大明亂起來,朱皇帝可沒有把握能把亂子壓下來。
因此朝鮮是朝鮮,大明是大明。
不可混爲一談。
“臣明白了。”羅芳伯明顯鬆了一口氣。
朱皇帝揹着手走了幾步。
“最近四川、湖南、湖北、江西等省有許多官員上書,請抑兼併。你認爲抑制兼併好還是不好?”
“好!”羅芳伯立刻說道。
這段時間在報紙上的熱門話題其實不是朝鮮的亂局——雖然朝鮮那邊亂得狗腦子都打出來了,但是大明老百姓卻不怎麼關心這個朝鮮孝子,這段時間在報紙上被討論的是大明朝南方開始密集出現,並且很有可能向北方蔓延的土地兼併和退佃的問題。
羅芳伯的看法,自然也代表了相當一部分士大夫階層的看法。
朱皇帝聞言卻連連搖頭,說道:“朕卻認爲不好!抑制兼併得看是什麼時候,什麼情況。”
他走到涼亭下,看着日月湖波光粼粼的湖面,扭頭看着羅芳伯說道:“若現在是漢、唐,乃至於前明,朕都會毫不猶豫的打擊兼併!因爲按時候,地方豪族兼併的不只是土地,還有人口!!”
“他們控制着土地和人口,成爲地方上的實際統治者,這些人,以前叫做士族,後來叫士紳,他們在地方上統御百姓,徵收租稅,朝廷也必須要和他們合作才能長治久安,他們其實並不是什麼地主,而是領主,所謂王與士大夫共天下,說的就是和這些實際上的領主共天下!”
朱皇帝面色凝重。
中國的士大夫,其實是和日本的武士、歐洲的騎士階層是差不多的存在。
他們不只是土地的所有者,還是百姓的統治者。
佃農佃戶被固定在土地上。
如果現在恢復士紳階級的特權,那大明朝的工業化進程肯定會被極大的遏制——人口,或者說,能自由流通的廉價的勞動力,是工業化發展過程中的燃料之一!
朱皇帝很清楚,把人從土地上趕進工廠,未必能給底層帶來多少的好處,在這個過程中還會有不少的摩擦、衝突。
但同樣的。
如果他不這麼做。
那一百年之後。
整個中國的財富,都會被掠奪一空。
這可是明清兩代積累了數百年的財富!
沒有了這些財富。
等後世中華要發展工業化。
就只能走一條讓農村承受更大痛苦的道路。
原始資本的積累,從來都是血淋淋的。
而現在,中華的民間是有足夠的財富和資本的——所以,這一條血淋淋的路,如今可以溫和一些,可以不那麼血腥。
現在的人承受的痛苦,遠比後世經過了百年國恥、戰亂、飢餓等等的痛苦小一百倍,一千倍!
因此。
朱皇帝是絕對不會容許,士紳階級復辟,讓他們重新掌握大量的人口,打斷這個工業化的進程的。
羅芳伯聞言楞了一下,他下意識看了看那些遠遠離開,完全聽不見他們對話的女官,壓低聲音說道:“皇上,這士大夫自古以來都是國家基石啊。”
“朕也沒說士大夫這麼做有什麼不對的。”朱道樺微笑說道,“如果如今還是漢唐之時,朕恐怕還會樂意與士大共天下,但是現在可不行,時代,不同了!”
“士大夫的時代,過去了,若是讓他們回來,那大明就會積貧積弱,最後淪爲西方諸強的狩獵場!曾經歐洲也有個和士大夫差不多的騎士階層,但現在的歐洲早就不失騎士的天下了”
羅芳伯愕然。
朱道樺竟然把士大夫和歐洲的騎士階層對比。
不過話說回來。
似乎士大夫和騎士確實是有點類似。
只是歐洲人將騎士的權利義務用明文規定出來——從大領主那裡取得土地和農奴,並且承擔兵役。而在中國,士大夫到底有多少權利,要承擔什麼義務,都是非常模糊的。
“大舅哥,朕剛從歐洲回來的時候可不知道這些,也不知道什麼叫做王與士大夫共天下,現在看起來.當初對國內的情況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還能取得天下,只能說是天命所歸了。”
什麼天命所歸,明明是你自己在裝,之前和滿清鬥需要士大夫的支持,現在大局已定,所以開始把矛頭對準士大夫了。
羅芳伯心裡嘀咕道。
但他哪裡知道。
朱皇帝說的是真心話。
他是真的不太清楚“王與士大夫共天下”是怎麼回事。
他甚至都將封建土地所有制和土地私有制給混淆了。
在後世有個月經問題:如果中華最後一個封建王朝不是滿洲八旗統治下的大清帝國,而是一個類似於明朝的漢人統治的國度,或者乾脆是明朝又續了兩百多年,那麼還會有百年國恥嗎?
類似的問題產生了不少的爭論。
而現在,朱皇帝在當了皇帝之後,從更高的維度上,他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對那個時代的中華而言。
民族矛盾掩蓋下更深層次的矛盾,是封建土地所有制——這回真的是體制問題了。
表面上。
明清兩朝都不像是一個典型的封建帝國。
因爲他們沒有像是武士、騎士這樣的封建領主。
大部分時候。
這是一箇中央集權的帝制國家。
皇帝的政令能從上到下,傳達暢通。
在科舉制度下。
士大夫階層也完全是國家的枝幹,和皇帝合作統治着國家。
他們看起來是一羣人畜無害的文人集團。
他們的身份也不是基於血緣的世襲,而是主要來自於科舉。
而科舉。
又是一個比靠血緣世襲來選拔官員更加公平的選拔模式。
不過。
在現在的朱道樺看來。
士大夫階級。
事實上就是封建領主階級。
他們事實上統治着地方,他們通過科舉從“大領主(皇帝)”那裡獲取權力和身份,擁有士大夫身份的士紳可以參與基層政權的管理。
他們擁有一定的司法權——民間的糾紛大部分是要他們進行裁判。
他們擁有土地,以宗族的形式控制着底層人口。
當然了。
士大夫比起什麼日本武士歐洲騎士還是有一定的優越性的。
比如他們的身份並不是世襲的,他們的階級不是固化的,底層百姓也有通過科舉考試取得士大夫身份的機會——所以上升的渠道是存在的。
因此。
如果把士大夫和日本武士領主進行比較的話,那恐怕還是時時刻刻都有新鮮血液補充的士大夫牛逼一些。
歷史上。
傳說中名將輩出的日本戰國亂世,在亂世中殺出來的那些歷史上最牛逼的日本武士們。
在朝鮮半島不就是被數量遠少於他們的明軍給打敗了麼。
不過到了甲午戰爭的時候。
日本已經不是武士領主制的國家了,經過明治維新之後的日本變成了一個資本主義近代國家。
而當時的滿清雖然也有洋務運動。
但士大夫和八旗的根本沒有被觸動。
一羣封建領主去和近代化的國家軍隊打,打不過當然是正常的。
在做了幾年皇帝之後。
朱皇帝認爲。
真正阻礙大明走向工業化的,不是什麼儒家學說,也不是什麼土地集中,更不是土地私有制。
而是科舉制度下的變相的士大夫封建領主制!
所以這幾年。
朱皇帝的改革,都是衝着這兩點來的。
科舉要改。
士大夫的權力要被削弱。
朱皇帝可以允許土地私有制和土地兼併。
但是卻不能容忍封建領主對人口的控制。
以前朱皇帝也對所謂的“封建時代的中國”的劃分嗤之以鼻。
認爲自始皇帝一統天下之後,中華就不存在什麼封建制度了——表面上看,就是中央集權的帝制嘛。
封建在哪裡呢?
現在他知道了。
封建。
就在士大夫!
要擺脫封建。
就要打擊士大夫,改革科舉制度!
到了現在。
大明的士大夫封建土地所有制,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了!
中華的封建時代。
終於。
要結束了!
朱皇帝深吸一口氣,看着羅芳伯笑道:“大舅哥,朕給你交個底。這幾年,朕就在思考如何在能讓中華擺脫封建,曾經我以爲,打敗了滿清,封建就結束了,但事實告訴我,打敗滿清,只是第一步!真正要做的,是要動搖士大夫們對農村的統治!現在看來,這條路是走對了,朕是不會停下來的,現在土地兼併和退佃,就是因爲士大夫階級的統治在崩潰造成的!”
“所以,朕不會抑制兼併,也不反對退佃!朕的大明,廣有四海,有東北,南洋,大西北,新大陸,朕有的是地方安排失去土地的農民,而且這幾年,廣東和兩江的工廠也發展起來了,如果不想去種地的,進城當工人也可餬口!”
他的聲音變得冷冽了起來。
“如果,有人想要趁機作亂!那就.儘管來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