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隆慶殿中一片寧靜,由於華王姜離的堅持,因此一應宮婢內侍都守在外殿,除了趙鹽偶爾進來查探之外,他的榻前再沒有外人。這一夜,姜離醒得目光炯炯,一雙眼睛始終盯着頭頂的牀幔,呼吸悠遠綿長,完全不像一個命不久矣的病人。
“看來陛下已經等我許久了!”黑暗中突然響起了一個陰側側的聲音,一條人影無聲無息地聚攏了起來,冷森森地出現在姜離榻前,“陛下執意要按照自己的心意立儲,難道就不怕當年之事曝光於天下?還是說,陛下早已不在乎中州存亡?”
華王姜離夷然不懼地側過了身子,輕蔑地掃了那人一眼,“貴主人能夠倚仗的,不就是自己隱於暗處伺機待動麼?若是朕對他的來歷瞭若指掌,你可還敢用這樣的口氣和朕說話?你不過是一個微賤奴僕,朕一個手指就能將你掐死,還在這裡大言不慚,未免太過自信了!”
黑衣人的身上頓時冒出重重殺機,一股懾人的氣勢自然而然地從他的雙眸間流露了出來,語氣也愈發咄咄逼人。“陛下,若是你以爲如今可以將伍形易倚爲後援,那就錯了!別說他的妥協只是暫時,就憑你私自決定了儲君人選,你們之間的關係就再沒有轉圈的餘地。你不要以爲抓住一個練鈞如就可以萬事大吉,在主上的實力面前,陛下不過是一個傀儡而已。至於你說了解主上的身份背景,那未免太可笑了,我自己尚且不知主上來歷。陛下又從何而知?”
姜離突然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雙目直直地凝視着對方的眸子,手中多了一柄微微出鞘地長劍,整個人也一反常態地現出了凌厲氣勢。“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們果然熬不住了!怎麼。沒有想到是我麼?”他地面目全然隱藏在帷幔的黑暗之中,只有長劍上閃動的一絲微光格外醒目。“看來,我今夜讓陛下到別室另居,這一步棋是走對了!”
“你不是姜離。你究竟是誰?”黑衣人大駭之下,完全忘記了應當遵從的起碼禮數,手中寒光閃動,片刻就多了兩柄鋒利地匕首。
“拿下你的面巾吧,也許我能夠認得出你的真面目!”假冒姜離的男子悠然自得地站了起來,伸手在臉上輕輕一抹,“換作白天這副僞裝決計瞞不了任何人,晚上就不同了。今日閣下若是不交待貴主上究竟是誰。就休想離開這裡!”
“伍形易,竟然是你!”黑衣人再也難掩心頭恐懼。
失聲驚呼了一聲,頓時引來外殿地無窮喧譁。“好一個姜離,竟敢把這件事情泄漏出去,主上不會放過你的!”大喝一聲之後,黑衣人抖手射出幾粒彈丸,室內頓時瀰漫起厚重的煙霧。
伍形易冷冷一笑,手中利劍倏然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一劍刺向煙霧中,立刻傳來一聲悶哼,隨即就是一陣微不可聞的響動。他也不去追擊,緊盯着那煙霧凝視半晌,錚地一聲回劍歸鞘。
“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你的真面目。”他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袍袖揮出幾縷勁風,須臾就將煙霧驅散得乾乾淨淨。待到禁衛軍聞聲趕來時,入目的唯有空蕩蕩的殿室而已。
與此同時,石敬和練鈞如也在緊密追查華都內的異常人物,華王姜離突然將事情原委全數告知,也使得兩人陷入了空前地窘境之中。姜偃是練鈞如帶回來的,儘管原本是黑水宮地交換條件,但一番相處下來,他已經對這個少年有了很大的好感,自然就主張以姜偃爲儲君。石敬雖然心存芥蒂,但深知姜偃的王族血統無可置疑,因此不得不加大力度追查。事到如今,兩人甚至不知道天子究竟用了何種方式說服了伍形易,心裡始終不上不下。
除此之外,中州六卿五官中傾向於石家的幾個重要人物,則在設法查探石家兄弟被人追殺一事的內幕,畢竟,石敬只有這兩個嫡親孫兒,一旦有閃失,那石家中州第一世家的名頭就得拱手讓人。如今各國自顧不暇,正是中州清理內亂的大好時機,否則他人緩過神來,不免又要動起刀戈。
王宮中地變故很快傳開了,街頭巷尾,市井小民又開始津津樂道宮闈密事,彷彿絲毫不在意這些事情可能禍殃家人。不僅如此,早已不爲人知的蘭陵君逸事也漸漸出現在了世家貴族的議題之中,一時間,中州朝野風起雲涌。
練鈞如連着接到了嚴修的數封密信,全都是有關於信昌君湯舜允在殷都的舉止作爲。儘管早知道此人並非易與人物,但他確實沒料到湯舜允會有這樣大的膽量魄力,竟敢返回殷都這個龍潭虎穴。然而,就在他苦於這些頭緒繁雜的事件時,遠在炎國的慈海又送來了一封言簡意賅的短信,上頭的消息卻着實驚人。
原來,就在十月末的三日之內,回到炎國的炎侯陽烈開始用高壓手段應對國內日漸高漲的流言蜚語,下獄的民衆數以千計,除此之外,被無辜牽連的官員也足足有幾十人,最輕的也是丟官去職,動輒舉家下獄,朝野氣氛緊張到了極點。然而,偏偏在這個時候,炎國三個歷史悠久的世家聯名上書,請立公子無忌爲儲君,國中甚至開始傳唱含義古怪的董謠,讓本就在氣頭上的炎侯陽烈氣急敗壞。旭陽門主陽千雋趁機放出風聲,堅稱炎侯陽烈膝下無子,旭陽門已經從中州天子處迎回了公子無忌,並號令附屬於旭陽門的勢力奮力抗爭。
練鈞如心神不寧地想象着炎國動盪的景象,目光卻不自覺地被慈海最後一句話深深吸引了。炎侯迫於內憂外患,竟然準備讓炎姬陽明期招贅他國貴胄,藉以換取強大的外援。身處無可想象的窘境,一向疼愛女兒的炎侯陽烈,竟然已經完全瘋狂了。
“無法阻止,這是我想要看到的結果,沒有辦法……”他喃喃自語地將信在蠟燭上焚燒着,直到看着它化爲灰燼,“炎姬殿下……”他的腦海中完全浮現出了那個靈秀狡黠的身影,臉上泛起深深的黯然之色,“局勢並非掌控於我的手中,否則事情就好辦多了,唉!”
他愣愣地看着跳動的燭火,渾然不覺有人進入房中,直到一雙溫柔的手擱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才猛地轉過了身子。
那不知看過多少次的絕麗容顏,奇蹟似的讓他的心情平復了下來。
“練郎,又在想那些不順心的事情?”孔懿輕輕遞上一杯清茶,面上多了些許落寞,“最近發生的一切確實讓人心焦,小笙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傳來,華都之中屬於黑水宮的勢力也似乎一下子沒了影蹤。我總覺得,事情似乎已經有點失控了!”
練鈞如悚然而驚,聯想到最近諸多詭異的事實,他惟有搖頭苦笑而已。在自己手中的籌碼少得無以復加的時候,他不可能事事料敵先機,只能等對方做了再加以應對而已。他突然想到了隨潘有碩而去的四名護衛,隨即才憶起自己得到的那六個異禽卵,連忙又問起了此中詳情。
“等到你想起來,花都謝了!”孔懿又好氣又好笑地打開練鈞如的手,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異禽都孵出來了,種類都不錯,好歹比蒲鳥要強的多。至於潘有碩那邊也是一切正常,有了三千金作爲底子,再加上跟過去的姜鋒四人,他要奪家主之位沒有半點困難。潘家畢竟不是那種鉅商大賈,所以事情好辦得很。”
練鈞如吁了一口氣,心情稍稍平定了一些,然而,孔懿的下一句話讓他又幾乎跳了起來。“如今信昌君湯舜允回了殷都,長新君樊威慊雖然未曾撤軍,但主要是威懾之意,所以說,你的三個外援都不再可靠了。練郎,伍大哥行事果決,一旦他認爲自己有十成把握,你就休想再鬥得過他。依我之見,你們兩人就不能完全解開心頭芥蒂麼?要知道,你和他都不是那種忠君之人,我實在不想事情鬧得太過……”
時至今日,孔懿還是不曾打消這個主意,練鈞如頓感心中酸澀不已。他突然將孔懿攬在懷中,喃喃地安慰了她一陣,卻閉口不提剛纔的話題,直到將孔懿送出房間,他才暗歎了一口氣。一山難容二虎,伍形易的勃勃野心絕不容許他甘於人下,自己也不甘心任人宰割,既然如此,他就只能奮起抗爭了。
中州華離王二十二年十一月七日,華王姜離下旨,以撫育王子姜偃有功爲名,冊封姒姜爲嘉儀君;以側妃舒姬恭順溫婉,懿德淑儀爲名,冊封舒姬爲王后。最後則是認可姜偃爲自己唯一的王子,冊封其爲儲君,追贈其母趙姬爲章敬王后。諭旨頒佈天下後,四國君侯盡皆大譁,對姜偃身份的指摘不絕於耳。與此同時,十二年前的事,再一次被有心人提上了檯面,一時間,端坐於御座上的華王姜離,遭到了多方蓄謀已久的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