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述很快趕了來,戚真思不在,她回城中處理一些事務納蘭述沒到的時候,君珂驅散士兵,將魯海的屍體搬入帳篷,還讓軍醫給魯海好好收拾了一下,重新裝殮,長長的衣袖遮住殘破的肢體,努力將魯海看起來,不那麼悽慘。
發生的事情她已無能爲力,她只想將魯海之死對納蘭述的傷害,降到最低。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堯羽衛每一個人對納蘭述的重要性,那不僅僅是他的死士,那是他的朋友、兄弟、恩人。
每一個都是。
三歲至今,他們從未分離。在納蘭述長成的最重要的那個時代,在終年飄雪環境惡劣的高原之上,他們一起摸爬滾打,掙扎求生,一點食物互相推讓,風雪之夜互相取暖,狗熊一般的大個子,因爲號稱皮粗肉厚膘最肥,每次都是他睡在洞口最外面,用身軀爲他擋住高原夾冰帶雪凜冽的風。
如今,這凜冽的風,穿過大個子厚實的胸膛,即將吹到納蘭述心裡。
君珂怔怔地坐在帳篷裡,心底空茫一片,眼前這具屍體,消瘦得不成模樣,哪裡還像那個肥壯的人,可是她滿眼裡晃動的,還是熊一般的大個子,在落雪梅花樁迎風吊橋之上,教她輕功。
“你不要看身周,施展輕功最忌諱注意力分散,你要善用這天地之氣……”
“我們家族的吐納術天語第一,可惜你不夠肥,你要不要增肥?”
“別看我壯,堯羽輕功我第一哦。”
吊橋之上落花般輕盈的熊,令她忍俊不禁的大個子。
見她出師沾沾自喜,到處吹噓君珂輕功是他得意弟子的大個子。
燕京第一場鴻門宴爲她出氣,拆了廁所展示“第一小鳥”的大個子。
興致勃勃領了任務去堯國,準備回來向紅硯求婚的大個子。
……身側紅硯在沉睡,卻睡得並不安穩,輾轉反側,雙拳握緊,面頰如火,喃喃自語。她不停地在牀上發出一陣陣的震顫,身子微微蹦起又落下,彷彿正在噩夢中掙扎,想要擊破這罩頂的黑。
君珂輕輕撫了撫她的臉,渡過去一部分真氣,撫平她紊亂的氣息。
帳篷外人影一閃,守衛的士兵一聲“誰!”還未及發出,那人已經出現在帳口。
納蘭述。
他氣息微微有些急,臉色有點白,君珂發出的是堯羽衛幾乎從未用過的“十萬火急”信號,他以爲君珂出事,閃電般奔來。
掀開帳簾的一刻,他第一眼看見端坐在暗色中的君珂,立即鬆了一口氣,露出一個笑容。
然而這個笑容剛剛展開一半,便凝住了。
他已經看見了地下用被單矇住的屍體。
一瞬間君珂彷彿覺得他晃了晃,又似乎沒有,再仔細看他,已經恢復了鎮定,只是臉色更白了些。
他的手抓在帳篷邊,帳篷突然無聲無息出現一個洞。
在洞慢慢擴大到快要撕破的時候,他突然放下手,近乎平靜地走到屍體身邊,掀開被單,認認真真地看。
君珂扭轉頭去。
她知道這很殘忍,但她不能阻止,納蘭述精通天下武器和招數,最擅長從傷口裡看出敵人武功路數和來歷。
帳篷裡薰了香,以掩蓋屍體腐臭,濃郁的青煙嫋嫋,遮沒人的神情。
半晌,納蘭述的聲音,也仿若青煙般在帳篷裡遊移。
“最起碼五批敵人追殺……”他蹲在魯海屍體邊,“屍體損壞太厲害,已經看不出太多,但可以確定,最早的傷痕,來自軍中重箭。”
“重箭?”
“邊軍纔有的重箭。”納蘭述閉着眼睛,“他一進入大燕國境,就被追殺。”
君珂心中一冷,早已猜到,卻不願承認,然而此刻事實不容抹殺。
敢於動用邊軍追殺藩王近衛,代表着朝廷當真破釜沉舟,徹底要和藩王撕破臉。
這種政治博弈,一旦亮出帶血的匕首,必然是不可挽回的你死我活。再無退路。
朝廷和冀北的藩地之爭,當真在此刻開始了?
或者,更早?
朝廷既然已經毫無顧忌對堯羽衛下手,是不是意味着,冀北王府也已經出事?
君珂突然輕輕顫抖起來。
之前派出的幾批堯羽衛,都以爲好好地在堯國,或者正奔回大燕,如今看來,想必都已經遭了毒手。
這要納蘭情何以堪?
而失去最精銳、最擅長打探消息的堯羽衛的冀北王府,如果因此遭受傷害,納蘭又要如何才能原諒自己?
這想法太可怕,她也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壓下去。
身側,納蘭述無聲站起,還是閉着眼睛,不再看魯海屍體。
“立即掩埋。”
“不讓小戚……”
“她不能看。”納蘭述轉身向外走,“她會發瘋。”
“你要去哪裡?”
“回京。”
他聲音始終平靜,卻吐字清晰,字字堅決。這平日裡靈動不拘,看起來還有幾分懶和不振作的男子,此刻遭逢大變,才顯示出不同於常人鎮定和冷靜。
十年高原之上的雪,並非沒有在他身上打下烙印,那些凜冽與鋒利,潛伏在血液裡,一旦被風雷驚動,必將兇猛席捲。
君珂一怔——很明顯現在必有大變,納蘭述應該立刻趕回冀北,趁着麓峰大營在城外,朝廷還沒來得及追捕,趕快離開纔是,怎麼還要回去自投羅網?
“魯海屍體被發現,消息一定已經傳回燕京。”納蘭述沉聲道:“還有相當一部分堯羽衛留在燕京,小戚也在,他們一定有危險,我得回去接應他們。”
“挖出魯海屍體,我已經嚴令封口,到現在沒有一個人出營……”
“不出去不代表無法將消息遞出去。”納蘭述打斷她的話,“我不能冒險。”
君珂瞬間也想清楚了,不管是出於兄弟情義還是實際需要,納蘭述都必須回去這一趟,他要回冀北,但此刻燕京到冀北的路上,一定已經天羅地網,要將他留在路上,沒有足夠的助力,他要如何衝出重圍回到冀北?
“我和你一起去。”君珂起身,收拾武器。
“小珂……”納蘭述走到她身邊,溫柔地撫了撫她的鬢角,他素來溫暖的手指,此刻徹骨的冷,這種冰冷而陌生的觸感,讓君珂頓時心中一酸。
“多謝你……”他的聲音如呢喃,君珂回眸一笑,正要說什麼,納蘭述突然手指一彈,正擊在她頸後。
君珂應聲而倒。
納蘭述一伸手將她接住,小心地放在紅硯身邊。
他蹲在君珂身邊,輕輕執着她的手指,大變在即,乍逢死別,他鎮定依舊,卻不能自控地手指微微顫抖。帳篷裡昏暗的光線下,少年素來明亮清銳的神情忽然便淡去,換了山嶽般堅剛沉毅。
命運猙獰的倒影,剎那間完成鏡像的映射,他在其中長成。
“小珂。多謝你願意陪着我,多謝你毫不猶豫要跟隨我,多謝你,從未讓我失望。”他微微撫着她的眉,手勢珍重,“但抱歉,我要讓你失望了。”
“前些日子我還在和你說,我要在原地等你,等着聽你的回答……”
他俯下身,一個吻,蝶翼輕揚般落在她眼睫上。
“對不起,我食言了。”
這一吻一生最短。
心事卻無涯綿長。
一吻便休,並不停留,像是怕自己過於沉溺,便永無勇氣邁出別離的腳步。
隨即他決然起身,頭也不迴向外走。\\9 V k 。COM 首發或許這一轉身永無回首之機,或許那一句回答便永不能聆,然而人生從來如此,當得放手,便須放手。
我若不能留在原地。
但望你在原地安好。
他步伐穩定,只在經過魯海屍體之側時,微微停了腳步,仰起頭。
用手緩緩捂住了眼睛。
帳篷無聲,風悠悠地走。
初冬的風一卷,帳篷外已經沒有了納蘭述的身影。
帳篷裡油燈噗一聲滅了,有人在黑暗裡,緩緩坐起身來。
她眼角微微的紅,神情卻平和冷靜,摸了摸自己的後頸,聽着遠處駿馬長嘶而去的聲音。
她要跟去,納蘭猜得着。
納蘭不會讓她跟去,她也猜得着。
早有防備,怎會得手?
迅速收拾了一個簡單的小包袱,主要帶全了各種武器,換了身利落的緊身衣,她連張紙條都沒留,也向外走。
沒什麼好交代的,跨出這個門,她便不是朝廷的統領,她要走在納蘭述身後,那麼此刻所有的人都是她的敵人。
君珂並沒有什麼遺憾,誠然,雲雷軍是她傾盡心血一手打造,她這一走,便爲他人做了嫁衣裳,然而她心底明白,做了這個選擇,她就註定帶不走任何軍事力量,她沒有理由要雲雷軍拋家棄子,爲她和朝廷作對,幹那殺頭的勾當。
雲雷愛戴崇敬她,會願意跟隨她走上任何戰場,但卻不會陪她和朝廷作對——雲雷軍都是燕京人,家業親友全在京城,一切生死命脈控制在朝廷手中,他們怎麼能放棄這些?
再說她也不敢帶——一旦出一個奸細,會害死所有人。
君珂吸一口氣,昂頭向外走——沒關係,千金散盡還復來,大不了一切從頭開始。
帳篷口突然又有人影一閃,灰布衣,鐵面具,卻是醜福。
他也背了個小包袱,帶齊了武器,一副遠行打扮。
“走吧。”迎上君珂的目光,他平平地道,“醜福是你終身追隨的護衛,不是雲雷軍的。”
君珂默然,隨即擡起眼睛,對他笑了笑。
她的眼睫潮溼,心卻覺得溫暖。
回頭看了一眼紅硯,她心中猶豫,這姑娘武功平平,帶進此刻的燕京還要分神保護她,但留在馬上就是敵人的雲雷大營,那也危險。
“我已經安排可靠的人,等會來送她去隔鄰郡的鄉下。”醜福在她身後道,“紅硯不是笨人,知道保護自己,你放心。”
君珂點點頭,“走吧。”
幺雞昨晚就跟着戚真思回了燕京,君珂此刻別無牽掛,兩人悄無聲息行出大營,趁人不注意牽出兩匹馬,一路快馬馳向燕京。
爲了能儘快到燕京,他們抄了小路,因此和官道上一列隊伍擦身而過。
那列隊伍人數不少,行色匆匆,直奔雲雷大營。在靠近大營的地方,那隊精悍的士兵組成陣型,封鎖住谷口,配備弓弩,佔據各處有利地形,森冷的箭尖,對準了底下的大營。
其餘人昂然直入,馬蹄聲踏破山谷平靜。
雲雷軍還沒有任命副將,君珂任命的一名武舉出身的參將迎了上來,認出對方是兵部一位侍郎,最近這些人經常來往雲雷軍中,彼此熟悉,便笑着招呼,“孫大人今兒怎麼有空過來?又給我們帶來什麼好東西了嗎?”
那平時笑面團團的孫大人,此刻端坐馬上,下巴微擡,臉皮也像這微雪山石一般冷硬,“奉陛下口諭,前來查看雲雷大營。”
“啊?”涌出來的士兵軍官都愣了。
“雲雷軍統領君珂,涉嫌交聯不法之徒,現予以看押待審,其餘部下人等,一律原地待命,但有任何不法情事,就地格殺勿論!”
一陣驚愕的沉默,隨即爆發喧譁。
“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
“我們做了什麼?統領做了什麼?要這麼對我們?”
“什麼不法之徒?統領每天都在大營和我們一起,朝廷紅嘴白牙的,這是要栽贓陷害嗎?”
吵嚷聲響成一片,那位兵部侍郎揚臉冷笑,卻將馬身向後退了退,讓一批士兵護住了他,他並不擔心雲雷軍造反,卻怕被這些痞子揍一頓。
“各位肅靜!肅靜!”那位參將壓了壓手,將怒潮壓了下去,忍着氣,問,“孫大人,這罪名着實好沒來由,統領和兄弟們一直呆在大營,怎麼會交聯不法之徒?這不法之徒是誰?無端便處置一軍統領,未免令人心寒。雖說我等必然服從朝廷命令,但好歹上頭要給個讓人信服的理由吧?”
“陛下口諭,你們也敢質疑?”那孫大人斜着眼,“朝廷也談不上處置你們,說的是涉嫌嘛,請君統領去兵部問問,沒事自然回來,你們只要服從聖旨,安心在營,不起鬨胡鬧,什麼事也沒有!”
“什麼事也沒有?”有人憤然指着對面山石上壓制的弓弩,“我們現在也什麼事都沒有,就已經拿弓箭對着我們!”
“你們可以去問問你們統領,她做了什麼好事,連累了你們!”孫大人衣袖一拂,指着主帳,“去請君統領出來!”
一隊重甲士兵快步過去,雲雷士兵們咬着牙,也盯着那帳篷——等統領決定,說聲揍,立刻幹他孃的!
兵部士兵團團圍住帳篷,纔有兩人持長矛上前,惡狠狠一挑帳門。
“君統領,你還不……咦?”
帳門大開,空蕩蕩無人。
雲雷軍也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撫掌大笑,“哎喲,人呢?”
“莫不是在茅廁?”
“快去找啊!”
“你看見統領了嗎?”雲雷大爺們開始勾肩搭背,互相詢問,“廚房?菜地?澡房?訓練場?石頭底下?”
隨着他們的調笑,那些四處尋找君珂的士兵們也在一個個地回報,“廚房沒有!菜地沒有!澡房沒有!訓練場,沒有!”
孫大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上頭吩咐,無論如何要帶來君珂,控制住雲雷軍是小事,不讓君珂走了纔是大事,然而現在,很明顯,這狡猾丫頭,已經跑了。
不過找不到君珂,他也沒有太緊張,在接到陛下口諭之後,他還接到了崇仁宮皇太孫的口諭,第一要兵部不得難爲君珂;第二太孫殿下表示,主要把君珂和雲雷軍分開就行。如今君珂不在雲雷軍中,無法再對雲雷軍施加不良影響,也算結果不壞。
只是看着那羣大聲調笑滿眼藐視的兵痞,孫大人心中也不免涌起怒火——他最近來雲雷挺多,雲雷的軍官倒大多客氣有禮,就是這些兵,睥睨沒教養,對他們兵部從沒好臉色,如今眼看雲雷要收歸朝廷,這個樣子以後怎麼管?
還是得壓壓他們的氣焰!
“來人。”他轉頭,陰惻惻地吩咐,“兵部護衛兵力緊張,九城兵馬司最近也有要務,去請驍騎營的護衛們來看守雲雷軍!”
“是!”
大聲調笑突然止住,雲雷軍慢慢陷入沉默,沉默裡,眼底卻都竄出怒火。
孫大人得意地轉過身去。
讓你們不識好歹,不敬上官!
叫你們老相好,好好整你們!
正如這個愚蠢的兵部侍郎,不知道自己一個舉措,影響了之後風雲動盪的燕京,甚至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整個天下的格局一般,君珂現在也不知道,她的雲雷軍,已經因爲她,陷入建立以來最艱難的狀態之中。
她和醜福,快馬直奔燕京,此刻燕京,難出好進,進燕京城門,毫無懸念。
她不回自己府邸,直奔納蘭述在燕京的別業,在進燕京城門之後,她就和醜福兵分兩路,醜福到京西七里巷,收拾她名下產業,安排所有鋪子關門避禍,並通知柳杏林關閉醫館速速出京躲藏——她不能確定自己下面會幹出什麼事來,但肯定朝廷馬上就容不下她,和她關係親近的這些人,都要讓他們早做準備,以免遭受池魚之災。
天色已晚,君珂在接近別業時,就已經棄馬步行,戴上從納蘭君讓那裡搜刮來的精緻面具,遠遠地便聞見煙火氣味,又看見四面都有可疑人士梭巡,心中頓時一緊。
燕京反應這麼快?
小戚她們不會有事吧?
納蘭述現在在哪?
她仗着地形熟悉,繞過那些耳目,從後面的巷子慢慢接近,再看見冀北別院的那一刻,她心中一冷。
堂皇精緻、門楣氣派的冀北別院,沒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瓦礫焦土,殘破門檐,破碎照壁,焦黑樹木。
地面散落箭矢武器,隱約處處血跡,證明這裡經過一場惡戰,然後被大火焚燒。
君珂怔在了牆頭上。
按說朝廷就算秘密撥軍截殺冀北在京力量,也不該如此興師動衆,這火,到底是怎麼放起來的?
別院佔地廣闊,被燒燬的只是一小部分,一些九城兵馬司的人在其中出入,似乎在搜尋是否還有其餘逃生者。
君珂無聲地向後退去,退到了當初放泔水的那堵牆後。
她知道這堵牆其實是翻板的,牆一轉就進入地下地道。
她躍上那堵翻轉的牆,腳尖在機紐上一頓。
意想中的翻轉卻沒有來,她愕然低頭。
頭剛低下去便覺得不對,落了一半的脖子硬生生擡起,隨即她想也不想,一個大翻身便要從牆頭上落下去。
然而已經遲了。
一隻手,彷彿突然從牆頭上伸出來般,輕輕巧巧,抓住了她的腳踝。
此刻,數百里之外。
冀北。
成王府。
臨近午夜,王妃寢宮燈火未熄,成王妃衣着輕便,端坐桌邊,聆聽身前人恭敬的低聲回報。
來人語氣凝重,神情焦灼,成王妃卻始終不動聲色,只偶爾輕斂眉峰。
直到聽完對方訴說,她才沉聲道:“你所言屬實?”
“萬不敢一字虛言!”來人向前一跪,“公主!堯國正統,危在旦夕,逆軍步步緊逼,已近皇城!但求您出手,救我步氏皇朝血脈存續!”
“堯國出此大事,華昌王謀反,爲何始終一點消息都未曾傳入大燕?”成王妃細細的眉尖蹙起,微現凌厲。
也由不得她不懷疑——堯羽衛不是死人,靈敏的述兒和他的鳥兒們,在這麼長的時間內,怎麼可能一點都沒有察覺蛛絲馬跡並予以回報?就算堯羽衛遠在燕京無暇他顧,她自己依舊有可以控制的力量,冀北離堯國比燕京離堯國近很多,不也一直沒有收到堯國大亂的消息?
“大燕始終有人暗中阻擾,生生將消息阻隔在外。”那人苦澀地道,“早在去年,華昌王屬地發現祖母綠礦石時,就有人千里來奔,想將消息通知成王府,誰知在離冀北不遠的三水縣一個小村內,遭遇大燕高手伏擊,全軍覆沒。
之後華昌王反意漸露,堯國境內,漸漸開始不太平,您的昔年舊部,這些年漸漸凋零,剩下的人試圖傳遞消息,都以各種方式被殺,隨即大燕這邊開始封閉關口,屢屢對我堯國行徑惡劣,國主一怒之下,也封了堯國關口,不許任何百姓出入,您的人,對內要躲避追殺,對外又出不得關……”
成王妃眼神漸漸凝重,但仍冷冷道:“這麼長時間,就算我留在堯國的人始終沒能遞出消息去,但大燕這邊,就沒有人試圖進入你們堯國打探?”
她指的是堯羽衛,別人進出不了堯國,但出身堯國的堯羽衛,不可能沒有辦法。
“在下隱約聽說是有人一直試圖進入堯國,也確實進去了幾批,甚至朝廷暗衛後來也查出來,對方早幾個月就查出華昌王謀反動向,拼死將消息遞了出去……”那人嚥了口唾沫,低低地道,“但不知道怎麼回事,消息進了大燕,又石沉大海……”
此時戚真思若在,立刻便要明白問題出在何處——消息確實早已遞了進來,卻被人暗攪風浪,趁堯羽和納蘭無暇他顧,調了包。
成王妃自然不知道這番過節,但她也不會浪費時間在無用的追索上,冷聲道:“華昌王以祖母綠變賣巨資,在他國購買武器馬匹,擴充軍員以謀反,這樣大的動作,朝廷居然一直不知?”
“華昌王十分狡猾……”來人垂下頭,“他一邊擴軍備戰,一邊向朝廷獻媚,特意蒐羅了來自各國的美姬進獻,又給國主上貢了一種奇特的藥物,國主一用便丟不開,從此日日依賴他的進貢,對他十分信重……”
成王妃冷笑一聲。
“堯國和大燕既然已經各自封鎖關口,飛鳥難入,大家用了一年多都沒能衝出來,你們又是怎麼突然能逃出求救的?”
“國主自逆軍步步緊逼之時,便派出十八隊衛士前往冀北報信,求公主襄助,前面十七隊都石沉大海,只有我……趁着南齊晉國公拜訪大燕之機,繞了個大彎子取道南齊,混在晉國公隊伍裡,才進了燕地……”
“那又如何?”成王妃沉默半晌,拂袖而起,“當年的事國主忘了,你也忘記了?我已於金殿之上,訣堯國而去,連當年天語一族的私軍都已經就地解散,如今我遠嫁他國,身爲藩王妃子,我有什麼理由,有什麼能力,可救你堯國滅國之亂?”
“公主!”那人膝行一步,仰頭悲呼,“您從來都是我堯國的擎天之柱!您雖遠嫁他國,但堯國百姓至今仍愛戴敬慕您;您雖爲他國藩王王妃,但堯國最強最神秘的天語一族,仍然以您馬首是瞻。他們雖然就地解散,但實力猶存,當此大廈將傾之刻,您若出現,必可一呼百應,令逆軍望風披靡!”
“您真是高看了我。”成王妃面色冷肅,不爲所動,“只怕這一出冀北,你所認爲的擎天之柱,便將死無葬身之地!”
“公主……”那人跪前一步,“您有冀北大軍啊……”
“放肆!”成王妃勃然大怒,霍然拍案站起,“冀北王軍,是我夫君所有,冀北大軍一動,我夫君立即便要陷身謀反大罪,難道你要我成王府上下數百口,黃綾裹枷上刑場?”
那人深深伏地,悲切地道:“公主……我等怎敢令公主蹈險……只是公主……您若不回,堯國百姓便將被擲水火;你若不回,天語一族會成爲新君最先屠殺的對象;您若不回,先國主駕崩時您的誓言就……公主,便不說這些,國主也說了,只要您能令步氏江山不傾覆於外姓之手,令他不至於蒙羞地下無顏見先人,他願意在江山平定後,奉您爲王!”
成王妃渾身一震,回過身來,眉毛一挑,昔年名動天下英銳無倫的夷安公主剎那重來,“我那哥哥,捨得說這話?”
“公主,國主說他現在回思前情,深覺對不起您,更覺得當年先皇說得一點不錯,您纔是這江山最適合的守護者,您是天生的王者,是堯國希望所在……公主,老奴也算看着您長大,您是怎樣的人,老奴知道,您萬萬不可能真心喜歡成王那樣的庸碌藩王……這許多年,午夜夢迴,您心中,當真沒有不甘?”
“別說了!”
來人立即噤口,頭垂得更低,發出微微的啜泣。
成王妃伸手扶着桌案,怔怔望着窗外慾雪的天色,半晌疲倦地道:“孫希,你剛纔說的話,我可以當作沒聽見,但是從現在開始,你但有一字半句同樣言語,我立刻殺了你。”
孫希重重磕下頭去。
“我嫁給成王二十年。”成王妃淡淡道,“他爲我盡棄府中侍妾,爲此多年被諸多兒子怨怪;我成親兩年無所出,多少人勸他再納側妃,我也樂意,他卻不肯,說我嫁他已是委屈,萬不可再有一分令我不快;生述兒我險些血崩而亡,他三日夜不眠不休,親自在冀北境內找尋名醫救治,把名醫帶回府的時候,他幾乎是滾下鞍來。”她嘴角浮起淺淺笑意,撫摸着光可鑑人的檀木桌面,“我喜歡梨香檀,他便尋遍天下,爲我打製全套的檀木用具;我喜歡高處,他便不惜被朝中御史彈劾,爲我造這建制超越王妃宮室的寢宮;我睡覺警醒,有人在身側便難以入眠,他便主動與我隔室而居,爲此被衆兄弟恥笑——”
“孫希。”她迴轉身,幾乎是溫柔地道,“你所知道的那個我,是少年的我,不是謝卻權欲,返璞歸真嫁人之後的我。少年的我,也許確實會被至尊女王之位吸引,也許確會嫌棄不夠卓越的夫君,然而風雨渡如今,現在的步夷安,目光只在這冀北之遠,只在相互扶持的貼心人,只在她的夫君、孩子——和家。”
“可是……”
“我會隨你去。”成王妃仰首一笑,“父皇駕崩時,握着我的手,熱淚連連一言不發。我當時跪在他榻前,發了血誓,步夷安無論走到哪裡,永遠都是堯國的。堯國興盛,步夷安可以消失;但堯國如有難,此身必相隨。”
“公主……”已經不抱希望的孫希,一時不信這峰迴路轉,怔怔擡頭看她。
成王妃卻是說到做到,一轉身進了內室,再出來時輕裝短打,只帶了個小包袱,笑道:“我已經給王爺留了字,可以走了。”
“您就這麼……”
“還要怎麼?”成王妃淡淡道,“全大燕都認爲,成王妃纔是這冀北無冕之王,只有她在,成王府纔有主心骨,她若出手,成王大軍必隨——他們都錯了,這冀北,成王妃纔是最可有可無的一個。她不在,她的夫君照樣坐擁大軍;她不在,她的兒女照樣優秀出衆。若有人以爲,她重要到足可牽動兩地情勢——那他就大錯特錯了。”
孫希擡頭看她,似懂非懂。成王妃笑笑,也不打算解釋——她始終懷疑孫希的到來是場陰謀,不是說孫希本人有問題,而是他自己也許都不知道,他已經成爲了某些人手中的棋子,只爲引出她這個帥和帥擁有的卒——一旦她帶走成王大軍,就算不被朝廷問罪,成王府也定有危險。
如此,她一個人,就算保不住自己性命,也能保住冀北。
成王妃遙望深濃夜色,微帶苦澀地笑了笑。堯國,她可以置之不理,然而終究做不到,這後半生,她不能活在背誓和棄國的噩夢裡。
“走吧。”她輕鬆地掂起包袱,當先走到門口,腳步突然停住。
宮闕厚重殿門陰影裡,站着熟悉的人。
“這麼晚了,你去哪裡?”
成王妃抿着脣,看着夫君,不知道他聽見了多少,半晌微笑道:“我突然想回堯國一趟。”
“堯國有什麼事?”
“沒有。”成王妃嫣然道,“你知道的,我當年發誓過不能回去。但今天我宮裡的老人來找我,我突然非常想念故鄉,父皇的陵墓,我有二十年沒祭拜了。家鄉風俗,二十年一轉生,我該去給他上柱香。”
“我可以陪你去。”成王深深地凝注她。
“冀北不可一日無主。”成王妃微笑,踮起腳尖,給丈夫理了理鬢邊微白的發,“我很快就回來。”
她看他的神情,溫存繾倦,眼波盈盈猶自如少女,他俯首深深看進她的眼睛,恍惚看見多年前,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女,足風流。
一晃二十年,花容猶在,心事如書。
“那我等你。”他也微笑,撫了撫她的額,手指用力壓了壓,換她不滿嗔一眼,隨即兩人都一笑。
這是成婚二十年來常玩的遊戲,他總愛撫她的額頭,她便嗔他撫出皺紋,他便用手指壓一壓,笑說替你壓平了,永遠不老。
一個動作做了二十年,樂此不疲,不是因爲好玩,而是因爲,貪戀彼此的親暱和繾綣。
“放心。”她拍拍他的手,看他神色如常,也放了心,成親二十年,還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如果知道真相,他不會這樣鎮定。
“那我派人送你。”
“不必了。”她笑,“我已經安排人在宮外改裝護衛我。”
“王妃果真算無遺策也。”他取笑一句,隨意地放開了手,“你辦事,我總是放心的。那你一切小心,速去速回,等堯羽衛回來,我讓他們去接你。”
“好。不過你不必特意去召堯羽了。”成王妃輕輕道,“述兒在燕京,他身邊不能沒有人。”
“這小子。”成王皺起眉,“聽說他和那個……”
“元徵。”成王妃淡淡微笑,回身的神情,有種自如的睥睨,“以前我也擔心,但最近我想通了。述兒的身份地位,和他的心性選擇,註定他身邊的女子,必將多經考驗。大浪淘沙,泥沙俱下,能最後留在他身邊的,必是超卓女子。你現在又何必對那些未必能長久的鶯鶯燕燕着意呢。”
成王沉默半晌,自失地一笑,“老了,心思就瑣碎了,好,依你。”
成王妃嗯了一聲,看看丈夫,忍不住又道:“聽說你最近去鬆寒院比較多……”
鬆寒院是有罪軟禁的納蘭遷居住的地方。
“夷安。”成王的笑意裡有不以爲然,“遷兒知悔了。你知道的,他那個拼命衝動性子,不過被人利用而已,無論如何,他是我兒子。”頓了頓他又道,“不過你放心,我沒打算現在放他出來。”
成王妃閉閉眼睛,半晌淡淡一笑,“是,我沒有爲難遷兒的意思。只望你記住,有些人居心叵測,不可不防。”
“那是自然。”成王笑起來,款款執了她的手,柔聲道,“你呀,就是操心太多。如今出趟遠門,回家鄉看看也好,這些年,累着你了。”
成王妃在他臂彎溫柔一笑。
成王久久凝視着她,突然張開雙臂,將妻子緊緊抱在懷裡。
“夷安。”他嘆息般地道,“我有沒有告訴你,娶了你,是我一生裡最大歡喜?”
成王妃一霎沉默。
夫君愛她,卻因爲她的敏感潔癖,並不敢過於親近她,這般緊的擁抱,似乎記憶中第一次。
隨即她反手,更緊地擁抱住了他,近乎貪戀地細細嗅夫君身上熟悉的氣息,在他耳邊輕輕道:“有。此刻,最合適的此刻,你讓我知道。”
成王似乎笑了一下,她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隨即他推開她,道:“你是不想驚動他人,想趁夜出城嗎?那時辰不早了。”
“嗯。”成王妃在漸起的晨曦裡,仔仔細細看了看丈夫的眉眼,隨即一笑,轉身行出殿外,不再回頭。
成王立在臺階上,久久地看着妻子帶着孫希走遠的背影,良久沉聲道:
“彤文。”
立即有個聲音,從殿外冒了出來,“屬下在。”
“秘密調撥大軍。”成王緊緊盯住妻子背影,眼神雲濤微卷,“悄悄跟隨保護王妃!”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