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風流之千尋記 第八十二章 絕對性勝利

他霍然抱過來,力度大得似要將君珂的腰折斷,君珂瞬息之間來不及思考,只聽見自己的胸狠狠撞上他的胸膛的聲音,一聲悶響裡她心底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

瘋了!

這世道瘋了!

納蘭君讓手臂如鐵,緊緊困住她的肩,手掌在她肩頭急迫地摸索,不住低低道:“你還活着,你果然還活着……”

君珂掙扎不脫,柳眉倒豎正準備賞他一巴,像胡屠戶打范進一樣打醒這個突然瘋魔的男人,聽見這句倒怔了怔——他以爲自己死了?怎麼回事?

她還站在崖頂平臺的位置,底下兩萬大爺還在仰頭看着,此時目瞪口呆——這玩的是哪一齣?剛纔還和某人崖壁熱吻,轉眼又被另一猛男樓抱在懷,啊啊啊情海翻波!啊啊啊水性楊花!啊啊啊兩男爭一女!啊啊啊有架打!

“抱咯!用力!再用力!”

“親她!親她!親她!”

“兄弟夠男人!”

大爺們興奮了,鼓譟了,好看好看,要是每天來一次,這谷裡也不妨多呆幾天。

驀然崖頭上人影一閃,從君珂身側快步搶過,“砰”一聲,一道拳風兇猛地將粘在她身上的納蘭君讓給撕了出去。

沉浸在喜悅和激動中的納蘭君讓被擊出三步,怔怔地好似還沒反應過來,對面,已經站下了笑眯眯的納蘭述。

他吹了吹拳頭,懶洋洋對納蘭君讓躬躬身,“殿下,你最近出遠門了嗎?”

納蘭君讓一怔,君珂回頭瞪他,示意他收斂點——這人一旦拐彎抹角講話,肯定沒好話。

納蘭述此刻接收到這樣的目光,臉色更黑——王爺我容易嗎?每次佔你點小便宜都用盡心思,還每次都要立刻被破壞感覺。更要命的是,每次別人佔你便宜,都容易得很!

納蘭君讓沉默,不打算接這個“小叔叔”的話,納蘭述可不會放過他,“殿下是不是去西方番國走了一圈啊?我聽說那邊的人,十分的不通教化,和長輩打招呼,都是見面擁抱。殿下是不是去了那裡一遭,也學了來,這麼和你嬸嬸打個招呼?”

嬸嬸……君珂臉色黑了。

某些人一定要這麼無恥嗎?

納蘭君讓瞟一瞟她,隨即斂起眼神,淡淡道:“若君珂當真對我自稱一聲嬸嬸,我自會賠罪。”

“總有這麼一日。”納蘭述笑,有點咬牙切齒味道。

“拭目以待。”納蘭君讓看也不看他一眼。

兩個男人之間火藥味越來越濃,君珂一頭黑線,趕緊趕上去將兩人拉離大爺們的視線,大爺們發出一聲失望的嘆息。

納蘭君讓卻已經不再多說,淡淡道:“知道你沒事就行,我還有要務,告辭。”說完也不等君珂回答,轉身就走。

他來時衝勢如炮彈,走時落步似千鈞,君珂看着他挺直腰背,一步一步下山的背影,日光追在他身後,孤獨的影子斜斜地吊着。

君珂心裡忽然有些潮潮的。

他始終是個寂寞的人哪。

所以剛纔那一幕便嚇着她了,真是無法想象,山石一般的人,突然就變成了火箭阿童木。

忍不住輕輕嘆息一聲,這些皇族子弟啊,可曾有過自己的快樂?

惆悵完了她轉身,想和納蘭述交流下剛纔的驚訝,並探討下發生這奇異現象的原因,結果一回頭,身後沒人了。

郡王又不見了。

君珂攤手,望天。

你妹啊!

玩神馬失蹤!

抱一次失蹤一次,抱一次失蹤一次,這要哪天有什麼意外,是不是得去死?

君珂正鬱悶郡王那強大的神經線,爲什麼在某些事上就特別不牢靠,又尋思着不能把人得罪太狠,好歹得象徵性找一找,比如問問螞蟻什麼的,忽然聽見底下有人叫喊。

低頭一看。

納蘭述正蹲在半山腰,笑出一嘴白亮亮的牙,只是看起來有點森森的,他抓着一把碎石,對底下兩萬大爺溫柔地道:“想不想快速地爬上這山崖逃出生天?想不想立刻回到燕京自己家裡吃喝嫖賭?”

“想!”

“那就原地別動,加入我的攀爬絕技速成班,一天之內,保你攀爬技術,突飛猛進,可上九天攬日月!”

“誰動誰是龜兒子!”

“好。”納蘭述笑得更陰森了,“別動哦。”

手指一彈,掌心裡碎石咻咻地飛了出去,每粒石子都在半空中飛出凌厲兇猛的弧線,擊破雲霧,打斷山風,像山澗裡黑色的燕子一閃,便落在了底下人的頭頂!

“嗷!”

一粒石子便是一聲慘叫,攜着納蘭述強勁的指力和半山而下衝擊力的石子,力度不下於橡皮子彈,砸到人腦袋上瞬間便是一個美貌的大包,大爺們被砸得嗷嗷叫,第一反應就是抱着頭四面亂跑想要散開,然而納蘭述掌心石子接連彈飛,將四面去路封得死死,越往邊上跑挨的石子越多,大爺們無奈,走投無路間看見山壁,一大幫人立即涌了上去,爭先恐後,手腳並用,爬!爬!爬!

納蘭述攀爬絕技速成班,便這麼開始了第一課……君珂攏着袖子面無表情看了一陣,施施然走了。

挺好。

有這兩萬大爺在,郡王就有減壓玩具,大爺好,大爺妙,大爺們是居家旅行欺負壓迫發泄減壓之必備掌中寶。

……十三盟大爺們,從這一天起,就開始了他們銷魂的訓練旅程。

君珂並沒有使用堯羽衛來訓練他們,這不適合,將來傳出去也會是個把柄。她直接向兵部打報告,請求將武舉二十名之後三十名之前的舉子撥到她這裡做軍官。這些人沒能進入第五輪,不得在京授職,只能回去在地方上得個武職,無論如何,在京升官的機會總比在自己那窮鄉僻壤要來得大,這些舉子願意,兵部無所謂,君珂自己也樂呵——這些人熟悉,外地人好管,還有實力,何樂不爲?

十個新教頭各有擅長,進入谷內對新兵大爺進行訓練。君珂實行大棒和蘿蔔並舉的政策,每天玩點新花招,比如突然斷了水源啊,突然踩了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菜地啊,沒事砸點石子玩啊,逼得那羣大爺哇哇叫,發狠發誓要儘快練好腿力好逃出去,學習勁頭高漲,學習態度認真,比幼學童蒙時讀書還要勤奮一百倍。

大爺們被圈住了,兵部的供應也供了上來,只要君珂這邊的兵不散,兵部沒有理由剋扣各類供給,燕京隱約也知道君珂把人給圈住了不讓走,背後都在竊笑——硬關?硬關有用麼?你總不能關一輩子?這些難伺候的大爺一旦出去,有你好果子吃?

也有人在君珂進宮給各位娘娘看病時,玩笑地問過她這個問題,君珂搔搔臉,擺出一臉苦惱茫然的表情,望望天,望望地,末了一攤手,耍賴般地道:

“陛下說過人得集合,還說過到時候得拉出隊伍,我能有什麼辦法?好歹人還在是不是?有人才有隊伍嘛。”

這麼稚氣的話,衆人都哈哈一笑,心底更輕視幾分,但也放下了心。

君珂也關注過那次的刺殺事件的後續,知道了納蘭君讓前所未有的決心和憤怒,地毯式全方位的密集搜索,逼得那些殺手無處躲藏,一個個被追蹤、圍堵、落網,但都一個個自殺。據說最後一個人,是在一間暗巷的一座破爛院子裡被截住的,太孫府的人希望留下活口,對他許了很多願,裡面的人一聲不吭,等到太孫府的人終於住口,火光便在一霎間兇猛騰起。

數日前的一場火,燒出了皇太孫前所未有的暴怒;數日後一場火,將這一刺殺事件終結。

然而也未必就是終結,傳說裡是所有人都自殺,對方訓練有素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但是事後不久,皇三子突然被陛下派遣到南方勞軍,隨即燕京郊外的一個不爲人所知的別莊,忽然遭到血洗,具體死了多少人也沒人知道,當夜又是一場大火,附近的村民遠遠看見火光裡有人影竄動,還看見有人抱出箱籠等物。別莊遭劫的皇三子,也神奇地沒向燕京府刑部報案,但他的回京日期卻被一拖再拖,在這拖的過程中,六部裡一些官員進行了更動,有升有降有黜有擢,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這些官員多多少少和皇三子姜派有點關係,而且就算是升,也是由要害低職升到清水高職,頭銜升了,實權降了。太子太孫派系的官員精神大漲,正要窮追猛打,陛下卻又讓皇六子領了西南之兵,一手製衡之術,倒搞得火星子四冒的朝廷,又人爲地潑冰撒雪,冷了一冷。

雖然暫時冷了一冷,但某些鬥爭也已經進入白熱化,不過皇太孫似乎另有心事,並不想將全部心思都放在黨爭上,在衆人以爲他定然要將皇三子一系徹底壓倒的時候,他又安靜了下來,還是那種山石巋然的神情,只是眼眸裡,多了幾分無人能懂的幽光閃爍。

君珂也搞清楚了那天,納蘭君讓激動成那樣的原因。敢情他以爲自己在柳咬咬屋裡被燒死了,納蘭君讓的護衛雲七有次在宮門前遇見她,趁主子不在,拉住她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君珂這才知道那天事情的來龍去脈,才知道那天納蘭君讓捧着焦骨,什麼人都不理,直愣愣地出了門,步行十里到了京外風景最好的景堯山,親自在山頂選了塊安靜又寬敞的地方,給那焦骨下了葬,爲了墳墓的朝向,他猶豫了三次,兩次將墳墓朝向定在了朝往冀北的方向,然而最終選擇讓墳墓朝向燕京,雲七聽見他喃喃低語,道:“原該讓你回望故鄉,可我總想讓你看看我……”

聲音極低,若不是雲七自小耳力超乎常人,根本沒可能聽見。

下葬時納蘭君讓親自挖了第一鍬,燕朝風俗,墳坑第一鍬要給尊貴人動土,可佑入葬者來生富貴安樂,以納蘭君讓的身份,這輩子他也沒可能給任何人動土,然而他奪過護衛們的鍬鏟時,衆人連勸阻都不敢。

他親自將焦骨捧入重金準備的棺木,將散落的焦骨一點點收拾好,拼湊出一個基本完整的人形。做這一切時候他沒有聲音沒有表情,可是跟隨他多年,也學出了錚錚不動風格的護衛們,只看着那夕陽下默默做事的背影,都突然覺得心裡發堵,忍不住要握緊了手指,轉過頭去。

納蘭君讓是在得知,兩萬盟民自出京報到後便沒再回來時,發覺了事情的不對。若君珂死去,兩萬盟民無人管束,必然打道回府,萬萬沒有留下來的理。而能留下那兩萬二流子的人,除了古靈精怪的君珂,還能有誰?

再說也沒看見納蘭述發瘋,君珂若出事,納蘭述不發瘋才叫奇怪。

於是有那一番長奔、於是有那急衝上山、於是有那不敢置信,於是有那喜極之下,生平首次忘形的奮然一抱。

雲七和君珂說這些的時候,這個易感的護衛一把鼻涕一把淚,君珂先是好笑,然後是感動,末了卻是默然,臉色微微白了白。

最開始聽雲七說的時候,她還想着要和殿下開開玩笑,當然也要謝謝他,然而聽見那句墳前自言自語,她一切念頭都打消了。

納蘭君讓是堅冰山石,打破他,融化他,該是這皇朝裡最適合他的女子來做,她君珂,不適合。

冀北和皇朝,從某種程度上難免對立,她原本不想捲入任何政爭,但一路以來納蘭述的扶持,早已讓她不得不有所決定。

做人要知恩,否則無異於禽獸,對她恩重的納蘭述堯羽衛,對她德薄的大燕皇朝,孰輕孰重,自有計較。

雖然現在風平浪靜,她卻不得不想得更遠,若有一日冀北和皇朝但有紛爭,她的立場,會傷害納蘭君讓。

既如此,莫如斬斷一切可能,換個從此陌路。好過將來,那個好不容易敞開心扉的人,被奪門而入的殺氣一槍,傷到徹底。

日光從宮門前稀薄地攤開來,將道路映得明亮如汪洋,君珂看見自己的影子,孤獨地矗在岸的另一邊。

她嘆息,拍拍雲七肩膀,無聲離開,留下被自己感動,也以爲會感動君珂的雲七,愕然立在原地,一滴淚被日光瞬間曬化。

雲七不知道。

君珂也不知道。

巨大的牌坊之後,漢白玉石柱的陰影裡,一直站着一個人。他辦完公事出來,看見對話的兩人便停了腳步,然後在夏日烈風裡,將兩人的對話和神情,都看了清楚。

看清楚,不過依舊默默。

風捲起他的衣袂,藏青底錦繡金龍猙獰凌空,他的神情卻凝然如石。

他只在遙望。

遙望她微笑、震動、沉默、蒼白……乃至離開。

遙望她的背影,在日光汪洋裡,被拉長。

==供給上來後,君珂並不吝嗇對兵們的補養,大爺們訓練辛苦,肉食油水不能缺,只是蔬菜還是不給——自己種的吃得香嘛。偶爾還讓幺雞蹲在山巔,對着山林吼一嗓子——吼完了就可以去揀肉吃了,林子裡保準死了一堆嚇破膽的小獸,輕鬆、簡便,還環保。

多出來的蔬菜肉食她也不會便宜兵部,拿到市場去賣,收來的錢轉回頭給柳杏林,讓他熬製當初給自己用來洗澡的藥湯,不必像她那個那麼高級,一般的可以強身健體打磨筋骨的就行,每隔幾天便用車子裝了大桶草藥,運到麓峰山,招來的工人熬了,打開高牆鐵門送進去,輪流安排各營泡澡。

十三營現在真的是十三營了,現有人數已經足夠十三營滿員,君珂根據第一天晚上衆人的推舉,和這段時間的觀察,將各營的主官副官隊長班長都做了任命,並劃分了各自的地盤,經常搞些營與營之間的比賽活動,輸了的也沒什麼懲罰,負責施肥一天菜地就行,但每營都把這條懲罰視爲洪水猛獸——你知道一千多人蹲在菜地邊嗯嗯,用自己的肥料給兩萬人的菜地施肥是神馬感覺嗎?

有了建制纔有規矩,有了競爭纔有動力,眼看着在很短的時間內,各營便漸漸有了氣象。當晚晚間娛樂還是要搞一搞的,大爺們玩樂慣了,不給他們一點樂子,最終還是耐不住。到了晚上君珂便進高牆,帶了自制的撲克牌,教大家打升級,玩樂這東西,傳播起來總是很快,大爺們又都是玩家,很快人人風靡,個個都是摜蛋高手,君珂反而經常輸得臉上貼滿條子,她向來脾氣平和,叫貼就貼,一張臉紙條迎風招展,還笑嘻嘻地巡營。

時間久了,大爺們的怨氣稍稍淡了些,互相說起來,倒說最近脫離了那些顛倒混亂的生活,睡得下吃得香,精神爽利腿腳有力,雖說累,卻累得舒服,以前那些頭暈腳軟盜汗之類的毛病都沒了,脫胎換骨也似。晚上兩萬人聚一起玩撲克,聽統領大人講那些似乎永遠講不完的離奇故事,研究統領大人拿出來的各種奇怪玩意,這種生活也怪有意思。

他們漸漸樂意,朝廷也樂意——大爺們的例銀,現在換成了餉銀,朝廷並沒有多出多少錢,少了這些混世魔王,燕京最近的治安好得一塌糊塗。

眼看着時間也過去一個多月,大爺們漸漸收心,爬得越來越高;君珂漸漸放心,考慮着進行下一步計劃;戚真思漸漸不安心,和納蘭述說,前陣子收到的消息太風平浪靜,而堯國離得卻又太遠太不方便,進入堯國內部的人,消息一兩個月纔有來回,是不是派魯海或小希,親自去一趟。

納蘭述同意了,讓輕功最好的大個子執行這個任務,大個子魯海臨行依依不捨,抓着紅硯的手熱淚漣漣,“硯硯,一定要等我,回來我和你月下花前,再續鴛盟……”

圓臉丫鬟抓起繡花針就戳他的手,大個子嘿嘿笑着逃開去,一邊向外跑一邊喊:“等我啊,給你帶堯國我們那裡的雪花石,你串個鏈子掛在胸……啊不心上……”

圓臉丫鬟啐一口,看也不看他遠去的身影一眼,扭轉身繼續拿起繡花針,手指卻有點發飄,君珂瞄一眼她繡的並蒂蓮,再瞄一眼丫頭紅通通的耳朵,忍不住長嘆一聲,“女大不中留啊……”

然後,某人被潑辣丫鬟,不顧尊卑地推出了門……==君珂心情好,被丫鬟鄙視了也無所謂,哈哈一笑回到大營,今天她有要緊的事要做。

大爺養成計劃,第一步,收心。基本完成。

第二步,挑唆!

有了能力,沒有血性也不行,今兒個,她就要讓他們知道,盟下大爺在別人眼裡,到底是個什麼貨色!

“今兒有福利。”君珂回營,笑眯眯對兩萬人訓話,“大家最近也辛苦了,今兒晚上休假,帶你們進城逛逛。到別的軍營參觀參觀。”

大爺們嗷地一聲興奮了——雖說最近吃得好睡得好精神好,可終究是單調寂寞的,這些玩慣了的人,早就做夢夢到燕京無數回了。

“統領英明!”

“統領萬歲!”

君珂坦然接受這些大逆不道的口號,對個人崇拜安之若素,微笑搖搖手指,“不過兩萬人一起出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帶一部分。”

衆人失望地嘆息一聲,但也明白這是常理,都羨慕地看着各營大小官兒們。

“各營主官。”君珂停了停,在衆人一臉不出所料的神情裡,笑道,“請列出本營近期表現最優秀的士兵,每營十人,報上名單給我的親兵。記住,士兵。”

大爺們嘩地一聲沸騰了,有人大叫:“統領,你是條漢子!”

“謝謝。”君珂肅然答。

人很快就選了出來,一百三十人,在君珂身後列隊,由五名武術教頭和五名校尉帶領,關禁閉一個多月來第一次出門。

雖然只隔燕京三十里,離開一個多月,衆人感覺卻像三十年,歸心似箭,興奮無倫。

一路上君珂和他們談談講講,發現這些玩遍燕京的大爺們,居然很多都有自己的絕活,比如一個士兵擅長玩雞蛋,雙手玩五個蛋拋起互接可以幾個時辰不落,君珂覺得這傢伙手指這麼靈活完全可以去做弓弩手;比如一個士兵擅長聞氣味,能辨認出不同的人氣味的不同差別,一丈外僅憑氣味便準確識人,這個可以成爲一名優秀的斥候;還有個士兵會擬聲,不僅雞鴨貓狗動物惟妙惟肖,學人聲音也是八九不離十,只要給他聽過一遍,便可以模仿個大概。

君珂心想果然雞鳴狗盜也是本領,其實每個人都有長才,只需要有人善於發現和培養,堯羽衛的萬能,不也就是這麼來的?或者雲雷軍,日後也可以往這方向發展,不過眼下還是先好好練武吧。

君珂帶着這羣大爺,先去“參觀兄弟軍營”。

離得最近的是九蒙旗營,九蒙旗營統領朱永森是朱光的父親,得君珂的幫助才替兒子報了仇,還博了一門封賜,聽說君珂“帶人來學習參觀”,雖然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還是熱情地迎了出來。

君珂正色跟他講:“兄弟們仰慕旗營已久,聽說旗營兄弟精悍勇猛,燕京頭一塊招牌,都嚷着要來參觀學習取取經,回去也好尋些長進。”

“不敢不敢,客氣客氣。”朱永森看看那羣衣服粗陋曬得油黑的大爺們,一句“雲雷軍也是軍中精英”怎麼也不好意思說出口,只得打哈哈,“請,請。”

在雲雷軍十三營書記的《雲雷記實錄》裡,對那天的場景是這樣描述的:

“是日,總統領大人攜麾下兵員一百三十,前往九蒙旗營。九蒙朱總統領親自陪同,參觀諸如軍營、校場、伙房、澡房、將官住所、旗營大堂等處所,對方軍容齊整、規制有序、兵舍精緻,供給周全。總統領擊節讚賞,衆兵員仰慕欽敬,紛紛表示迴歸我營之後,必將以九蒙旗營爲榜樣,再樹我雲雷十三營戰士新風……”

真實情景是這樣的。

朱永森帶着君珂一行人進行參觀,九蒙旗營位於景堯山下,佔地百里,五萬人的軍營,佔地足有數十里,老朱是武將,心眼不足,君珂要看什麼,他就帶她去哪裡,一路從營門進軍營。

大爺們看見九蒙旗營的軒敞亮堂的軍營,臉黑了。

大爺們看見軍營裡四人一間房,夏日裡門窗還專門蒙了擋蚊紗,臉黑了。

大爺們看見士兵們換下來的內衣都是細葛布,臉黑了。

大爺們看見伙房裡不僅有魚有肉有豆腐,還有京城中最時新的蔬菜,臉黑了。

大爺們看見校場沙地平整,寬闊方正,武器齊全,騎兵步兵箭手都有專門的訓練場地,臉黑了。

大爺們看見士兵有專門的澡房,每日有專人自附近引水燒爐供應,兩天可以洗一次澡,臉黑了。

大爺們看見九蒙旗營自校尉以上的所有軍官,都不和士兵住在一起,有專門的院子,根據等級來確定大小和供給,這樣的夏季,遊擊以上每日就有京城快馬運來的西瓜供應,換下來的內衣,都是輕薄的綢布。

大爺們沉默了。

大爺們看見不對士兵開放的旗營大堂,陳設華貴,物資豐富,軍官們可以在其中休憩玩樂,每日都可以在專門的澡房泡澡。

大爺們沉默了。

大爺們黑着的沉默的臉,自進入九蒙旗營就不曾消散,聚集成一道隱隱的雷電,伴隨着一路氣氛低迷的參觀,要不是看在朱永森和君珂一直相談甚歡的份上,大爺們就要爆發了。

君珂好像什麼都沒察覺,看什麼都是一樣的表情,“很好很好!學習學習!”

好容易參觀結束,兄弟營客客氣氣將大爺們送出來,大爺們大跨步走在前面,臉色陰沉。

大爺們想起至今睡着的不透氣又不遮風,下雨天卷着到處跑的牛皮帳篷。

哭了。

大爺們看看身上穿的粗布軍衣,粗糙的質地像沙礫一樣磨着皮膚。哭了。

大爺們想着那塊靠自己施肥的寶貴菜地,想起哪怕拉肚子都得死命夾着腚跑兩裡地,就爲了吃一口青菜。哭了。

大爺們想起谷內七拐八扭的奇異地形,和利用七拐八扭奇異地形給他們展開各種奇怪訓練的教官,想起那條唯一的“生路”。哭了。

大爺們想起那條唯一的從山間流下的溪水,每日一身臭汗只能打盆水擦擦身。哭了。

大爺們看看前面和自己穿着一樣衣服,睡着一樣帳篷,吃着一樣的菜,淌着一樣汗水的營官們,大爺們的眼淚止住了。

大爺們看看最前面那個少女統領,聽說她有錢,但是也一直大熱天捂着劣質的皮甲,她不睡帳篷,她睡一個牛皮吊牀,就在高牆的附近,一個多月,他們沒沾過牀,她也沒有。

他們還知道她也吃一樣的伙食,因爲每天都在一起吃,有時候她會把肉讓出去,不過他們種出來的蔬菜她是不吃的,她說種得太不容易了,她不忍心。

他們更知道他們訓練時,她也陪着,在那山道里,絕崖上,爬崖誰也不必擔心,跌落的時候總有她等着,一個也不叫你傷了去。那些崴了腳的漢子們不好意思叫她背,她回頭笑笑,說要在京城我也得喊你聲哥,妹子背下哥有什麼要緊的?

大爺們以爲自己必然很討厭這個臭丫頭的,然而此時羨慕完九蒙旗營的士兵,忽然發現,真正沒有階層沒有區別沒有那些讓人討厭的規矩地位束縛的,還是自己的營。

盟民在乎那個階層,又恨那個階層。是階層,使他們不甘心再如普通百姓一般勞作謀生;但同樣是階層,使他們不得不眼睜睜看着別人的興盛榮華。

忽然就發現了不同。

在這辛苦而又特別的軍營裡。

君珂始終沒回頭,有些話不必說,自己想才最有效果。

進了城,先去城西靠近皇城的御林軍大營。

御林軍可沒九蒙旗營那麼好進了,別說進進出出的人們昂着頭,看站在一邊的大爺們好像空氣,就連守門的士兵,眼睛也長在頭頂上,君珂這個實職統領上去要求參觀,那小兵俯下臉,盯着她,“嗯?”一聲。

半晌才進去通報,一大羣人就在前面門廳裡坐冷板凳等着,也沒人理,沒人接,君珂笑眯眯不以爲意,大爺們忽然覺得難受。

過了半個時辰,纔有個參將出來,對君珂隨隨便便一禮,淡淡說句正副統領都不在,營房未得主官允許,不適宜給外人觀看,這個“外人”兩字咬得很重,眼神藐過來,輕飄飄的不屑,大爺們火性大的,就要跳起來幹架,被各自的頭領趕緊拉住。

君珂卻不動氣,陪笑連連道:“好的好的,理解理解,不過兄弟們既然大老遠來了,是不是在前面營房簡單看看,也好有個交代?放心,必然不會擾亂兄弟營房的秩序。”

那參將嘴脣動了動,大概忍下了什麼不太好聽的話,畢竟君珂也是和他們統領平起平坐的職銜,不敢放肆太過,冷冷道:“既然大人堅持,那麼請便。

下官有要務在身,不陪了。”說完揚長而去。

大爺們腮幫子上肉擠得緊緊,忽然覺得統領大人很可憐。

可憐的君珂,可憐巴巴地帶着大爺們,在御林軍大營的門廳裡站了站,看了看人家的漢白石地面,青磚甬道,透氣的昂貴皮甲,和皇家御用標記的金邊,就小心翼翼退了出來。

出來後大爺們一言不發,君珂嘖嘖羨慕,滿面憧憬地和大爺們講:“咱們好好努力。陛下親口說過,雲雷軍三大營和御林驍騎九蒙是一個規制待遇,目下雖然還看不出來,想必是因爲咱們還沒正式在京城亮相,等三個月京城全軍大比,隊伍拉出來,陛下自然想得起來給咱們增加供給。”

可能麼?大爺們想。

最後去了城南驍騎營,君珂想着查近行就任職這裡,不知道混得怎麼樣?

自己最近忙着練兵,也沒空去打聽他的近況。便和驍騎營守門的士兵打聽。

誰知士兵一聽就變了臉色,連忙搖頭,“不認識!不知道!”

君珂愕然——查近行明明就在這裡,好端端地爲什麼不認?

接連抓住幾個出入的人問,對方一聽都變了臉色,不是趕緊搖頭擺手讓開,就是冷冷睨一眼君珂置之不理,問到最後一個看來是軍官的傢伙時,那個英俊而又邪氣,一看就是公子哥兒出身的男子,噴着滿嘴的酒氣,一指點在君珂額頭,“問什麼問?小娘們,來找相好?瞧你這不男不女的打扮,果然只有那個怪胎纔有這樣的怪女人來找。”

“你媽纔怪胎!你全家都怪胎!”

驀然一聲暴吼,驚得正準備給那醉漢一點教訓的君珂都忘記動手,一回頭,看見大爺們終於忍無可忍,捋起袖子就衝了上來。

這些傢伙怒氣衝頭,只覺得統領受侮辱就是自己受侮辱,全然忘記前不久自己還在麓峰山裡臭女人死丫頭的罵,罵得比人家兇猛百倍。

“怎麼了?哪來的一羣鄉下土包子,敢在我驍騎營撒野?”那人霍然將衝在最前面的士兵一推,唰一聲抽出刀來,雪亮的寒光裡面色猙獰,身後腳步聲涌動,更多的驍騎軍官們衝出門來。

大爺們毫不畏懼,惡狠狠迎上去。

“哎,別別!”君珂撲上去,擋在兩者之間,一邊對驍騎軍官陪笑,“別介意,兄弟們一時衝動,一時衝動。”一邊示意手下攔住大爺們,“哎哎,小事啊,別在驍騎營門口鬧起事來,咱們擔不起。”

“算你識相!”那軍官兇狠地一笑,舉起刀鞘拍拍君珂的臉,輕佻地笑道,“女軍官?是那個神眼君珂吧?告訴你,女人還是乖乖在家裡相夫教子的好,出來做什麼官呢?有你呆的地方嗎?”

他的刀鞘戳在君珂臉上,自刀鞘與臉的夾縫間醉醺醺地看過去,隱約似有金光一閃,鋒利尖銳,刀子一般割過來。

這醉了的軍官接觸到這點光,突然覺得渾身一冷,激靈靈打個寒顫,然而當他定睛再看時,君珂不過在那裡摸着臉,無可奈何而尷尬地笑,沒有任何異常。

以爲自己看花眼,這軍官輕蔑一笑,不屑再看衆人一眼,手一揮,“走咯,別在這浪費時辰。”

一羣驍騎營軍官呼嘯而去,留下君珂一行人孤零零站在門口,鬧了這一場,參觀考察什麼的自然不必再提起,大爺們憤憤不平生了一陣悶氣,瞪起眼睛問君珂:“大人!你何必這樣忍氣吞聲?那軍官充其量也就是個參將,你和他們統領都平起平坐,憑什麼含糊他!”

“雲雷軍還和驍騎營平起平坐呢,你們看見哪裡平了?”君珂一句話,便將衆人問啞了口。

“我這個統領,也不過是個空頭花架子。”君珂對着手指,幽幽道,“一個女人,平民出身,朝廷給個統領職位,是爲了武舉有個交代,我還真能把自己當成和九蒙御林驍騎一樣的統領?唉……”她拍拍愣頭青的肩,嘆息道,“大哥,知道你們是爲我好,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她垮下雙肩,怏怏低頭在前面走,夕陽將她身影拖得長長,一個憂傷落寞、忍辱負重的背影……大爺們跟在後面,若有所思,默默無聲,一羣憂傷落寞、忍辱負重的背影……在那羣背影的背後,人羣看不見的某個角落,剛纔用劍鞘戳過君珂的臉的軍官,正被人拎在茅廁裡狠揍。

“叫你亂戳!”有人用劍鞘惡狠狠戳他老二,“我也給你戳戳!”

“叫你亂罵!”有人用靴子踢他的臉,踢出無數顆亂噴的帶血的牙齒,“罵一個字一顆牙!”

“像你這樣的男人,乖乖呆在茅廁裡自摸算了。”有人砰砰地揍他肚子,“出來混什麼江湖呢?”

一連聲的慘叫被悶在麻袋裡,傳不出茅廁的範圍。

當然,“垂頭喪氣滿心屈辱”的盟下大爺們,自然也永遠不會知道……==君珂領着大爺們在街上走,想着等下那軍官會被誰狠揍呢?

身後大爺們一言不發,看樣子今天被打擊得慘了,這股邪火,遲早要發出來,可不能給憋了回去。

君珂無聲地笑了笑。

鬧?會給你們機會鬧的,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不把你們的憤怒壓到底,不讓你們看清楚自己的地位和處境,要怎麼激起你們的血性?

她無心替朝廷培養鐵血強軍,卻有心爲自己培植真正的忠心勢力。盟下大爺是朝廷塞來的燙手山芋,但正是他們特殊的背景,恰是她最可利用的助力。

“一個多月沒回去了,先回家看看,晚上在桂花坊集合,帶大家樂樂。”

聽見這一句,大爺們的情緒好轉很多,歡呼一聲直奔家門。

君珂順勢回了自己的店鋪一條街,對蒸蒸日上的業績表示滿意,華燈初上的時候,她在桂花坊附近的天香茶樓,等到了集合完畢的大爺們。

大爺們情緒很好。

都以爲自己一個多月沒回去,家裡必然亂成一團糟,誰知回家一看,井井有條,齊齊整整,老孃還胖了一圈。

再一問才知道,朝廷的餉銀,君珂做主直接發給了他們家小,反正在麓峰山也沒什麼花錢的地方,這些餉銀比原先的例銀還要多一些,又少了他們在家裡胡亂揮霍,老孃妻子們,反而日子過得比原先好些。

大爺們看看氣色大好的親人,再看看比自己在家時像樣很多的屋子,突然良心發現,抱着老孃的腿便哇哇地哭。

老孃也老懷彌慰,一個多月沒見兒子,雖然軍營來人特地告知一切平安,但總是不放心,如今見着人,雖然黑了瘦了,卻精幹利落,精神十足,恍然便真是個好漢子樣兒,還懂得了對家人噓寒問暖,再沒以前的浪蕩頹喪氣,不禁喜淚縱橫,連連贊君統領仁心仁德。

大爺們不解,便問和君統領有什麼關係,一問才知道,這段時間,君統領一直派人,在各家各戶詢問生活難處,能幫忙的儘量幫忙,並且所有軍屬,在君氏的店裡購物,可以打九折。

一番交談,各自唏噓,隨即老孃便喜滋滋催兒子快回軍營,家中一切無需掛念,倒是在軍要好好報效國家纔是。

大爺們進門時忐忑不安,出門時卻情緒飽滿,後顧之憂一去,連身體都鬆快得要飛起來。

君珂在茶樓上喝茶,看見那羣人樂滋滋準時到樓下時,微微笑了起來。

隨即她招來一個親兵,問:“打探清楚了?”

“打探清楚了,驍騎營今晚有位參將,要到桂花坊請客。”

“很好。”君珂點着手指,笑得不懷好意,“打聽清楚他們最喜歡在哪家酒樓請客,然後我們去包場。”

“是。”

過了陣子,親兵回報,“醉扶歸”酒樓已經包了場。

“兄弟們最近辛苦了。”君珂和藹可親地招呼大爺們,“今晚我請客,玩通宵,不醉不歸!”

大爺們歡呼聲裡,一行人直奔酒樓,開席十三桌,君珂有令,今晚可以放開來吃喝玩,大爺們猜拳行令,捋袖子甩胳膊,又紛紛來灌君珂的酒,君珂酒量不行,每人抿一口,便醉得兩眼發直,嘻嘻笑着在一邊看他們猜拳。

正吃得酒熱,忽聽底下有喧譁聲響,砰一聲似有人被重重推到樓梯扶手上,撞得整座樓都似在嗡嗡作響。

二樓的喧譁停了下來,經過一段時間的軍營生活,大爺們已經懂得了自律和警惕,都端着杯,凝神聽着底下的動靜。

“混帳東西!”有人口齒不清地罵,“你這裡老子們是包場了的!今晚劉參將要請客,你怎麼給不三不四的人包了去!”

“軍爺息怒,軍爺息怒。”酒樓老闆連連賠罪暗暗叫苦,驍騎營的軍官,確實常在他這裡請客,但今天沒說包場啊,生意人哪有上門生意不做的道理,誰知道這麼巧便撞上了。

“軍爺,小店後面還有座樓,也是十分軒敞的,還可以臨樓賞荷……”

“爺們就愛這臨街店面!”那人悍然踢出一腳,將掌櫃踹到一邊,“叫樓上的人滾到後面去!這前面二樓,驍騎營包了!”

底下對話樓上聽得清清楚楚,一時杯盞齊歇,鴉雀無聲。大爺們都咬着牙,捏着杯,腮幫上繃出鐵青的肌肉,僵硬地坐着,看着君珂。

他們在等君珂的命令,忍,或者,忍無可忍。

君珂心中滿意——換成以前,這些人早撲出去亂罵,如今終於知道紀律這東西,知道要看她這個主官的指令了。

她端了杯,悠然地晃到臨樓的欄杆,笑容可掬,大爺們眼底涌過一層失望,重重地扭過頭去。

“我說。”君珂對樓下舉了舉杯,“今天這樓,我們包了。”

“你?”底下的人擡頭,逆光,沒認出君珂,“你算什麼東西?包了也給我退出來,這是驍騎營要的地方,其餘什麼阿貓阿狗,都給我滾出去。”

“我說。”君珂抿一口酒,不動氣,笑得和酒液一般醇厚,“今天這樓,我們雲雷軍十三營包了。”

“雲雷軍?十三營?”驍騎營的人疑惑地重複了一句,旁邊有人低低說了一句什麼,纔想起來這所謂的雲雷軍是個什麼東西,驀然發出一聲狂笑。

“我道什麼名門大戶,簪纓世族,敢在我驍騎營面前抖乎?”那人斜挑着臉,用眼角對着君珂,“敢情是燕京第一潑皮破落戶兒!”

“失敬失敬!原來是咱們大名鼎鼎的雲雷軍!”旁邊有人立即誇張地彎下腰,“敢問諸位雲雷軍兄弟,聽說你們駐紮在那鳥不生蛋的麓峰山?怎麼樣?

有地方睡麼?有衣服穿麼?有肉吃麼?這醉扶歸是桂花坊第一酒樓,你們銀子夠麼?可是典當了褲子來吃的?需要兄弟們幫忙支應嗎?”

“銀子有的是。”有人哈哈笑着掏出錢帶,在掌心一掂一掂,“來,給兄弟們讓出來,今兒這銀子就是你們的。可憐見的,十三盟下兄弟,離了破落戶,再進流丟窩。到哪都是窮酸德行,兄弟今兒大方些,嘿!打發妓院大王八,也沒這個多!”

“哈哈!”

一陣放肆的狂笑聲,夾雜着銀錢撞擊的脆響。

君珂斜眼瞄瞄那些大爺——人人僵在當地,臉色鐵青,手指顫抖,有人控制不住,咔嚓一聲捏破了杯子,更多人咬着嘴脣,慢慢站起身來。

差不多了。

十三盟民以往限於窮困,都有自己的破落玩樂圈子,很少到貴族子弟扎堆的桂花坊這種奢靡地方來,也就很少直面這種羞辱。雖然常到認識的王公府邸打秋風,難免要看點眼色,但王公府邸自有一份自己的涵養,日常也得皇帝關照,對盟民以安撫爲上,所以像今天這樣,當面打臉,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評價地位,還真是頭一次。

而且這還是在他們剛剛志得意滿,自我感覺最好的時刻。

仿若冰水澆上熱炭,哧啦一聲激出爆裂的強音。

紀律規矩忍耐什麼統統忘記,大爺們開始捋袖子,此刻君珂便是要攔,也再攔不住。

君珂也沒打算攔。

她搶在衆人奔下樓之前,將手中的酒,往下一澆!

酒液一線墜下,直潑在笑得最兇的那個軍官身上。

那人猝不及防君珂竟然當頭潑酒,一驚之下擡手一摸,嗅着滿手酒味,勃然大怒。

“賤人!竟然敢……”

“剛纔我說過了。”君珂趴在欄杆上,面無表情望着他,“現在我說第三次,這樓,我包了。”

“你包又怎麼的……”

“整座樓。”

“整座……呃,整座?”

“整座醉扶歸,從裡到外,所有地方,我都包下了。”君珂淡淡道,“我沒打算讓你們進後樓喝酒,我嫌你們站髒了我的地方。”她指指地上那一條酒液的痕跡,“以這條線劃分。現在,出去。”

簡單、平淡、毫無情緒——唯因如此,無限漠視。

驍騎營軍官們仰着頭,呆在那裡,被君珂的巨大轉變,衝擊的喪失反應能力。

“沒聽見嗎?叫你們滾!”大爺們兩眼放光撲過來,酒杯剩菜紛紛砸下去,“別站髒老子的地方!”

“放肆!”底下躲避不及的驍騎營軍官被潑了一身酒菜,勃然大怒,驍騎營橫行燕京,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虧?暴怒之下,也忘記雲雷軍和他們同等級別了,也忘記雲雷軍有個少女統領了,更忘記剛纔發話的是女子了,抓起身邊桌上菜盤就對樓上砸,砸了還不解氣,紛紛捲起袖子,身上沒帶傢伙,就操起板凳抓起茶壺,衝上樓來。

還沒衝到樓梯口,樓上驀然有人搶上,抓起樓梯上的紅氈,狠狠一抽!

一陣哎喲媽呀的慘叫,軍官們腳底被抽站立不穩,又砰砰乓乓跌了下去,滾葫蘆似地滾作一堆,板凳茶壺全部砸在自己頭上,稀里嘩啦連水帶血流了一地。

這還沒完,這些人昏頭昏腦好容易掙扎着坐起身,剛剛把茶壺板凳推開,上頭樓梯口,竄出來一羣大漢,二話不說,腳跟一彈呼嘯而起,把身體當作肉彈,飛身撲下!

“砰。”一連串悶聲撞擊聲響,軍官們被以身作彈的士兵們砸得眼前一黑,喉頭一甜,亂冒的金星裡,就看見醋鉢大的拳頭,潑風般地擂下來!

“打死你個九蒙龜兒子!”

“打死你個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的九蒙人!”

“打死你個狗眼看人低的混賬!”

“打!打!打!”

拳頭如擂鼓,慘叫似江潮,剎那間亂成一鍋粥,在醉扶歸樓下上演一出“驍騎營酒樓爭位,雲雷軍悍然出拳。”

“反了!反了!”一個軍官從被壓的層層人羣裡掙扎出腦袋,衝樓上悠悠看戲的君珂破口大罵,“一羣士兵,敢毆打上官,明日法場便綁了你……哎喲!”

在他噴濺的鼻血裡,君珂一指自己的鼻子,大聲道:“反了你們!一羣小小的校尉參將,敢對本統領無禮,還試圖殺害本統領!雲雷的兄弟們,給我揍!”

大爺們拳頭下得更賣力,那軍官瞪大眼睛,此時纔想起來君珂的身份,一邊拼命躲閃護住頭臉,一邊嘶聲大叫,“你含血噴人!我們什麼時候試圖殺害你!”

“有!”君珂拿起剛纔砸上樓來的菜盤,裡面沾着沒來得及收拾的殘羹,她小心拈起一根比牙籤還細,小得一不注意就看不見的魚刺,正色道,“你試圖以此尖銳、鋒利、殺傷力強大的……魚刺,來謀殺我!”

“……”

打得正歡的大爺們突然發現手底下的人沒了抵抗,低頭一看。

氣暈過去了……==一場架以絕對優勢取得勝利,半個時辰後那批鼻青臉腫的軍官被雲雷大爺們扔出了酒樓門外,並以一人踩上一腳作爲親切的告別。

“你們……你們……”氣息奄奄的驍騎軍官們,死撐着想要留幾句場面話,雲雷大爺們抓着一包散碎銀子奔出來,一人一塊狠狠塞在他們嘴裡,“銀子有的是!等你們口水洗乾淨了,咱打發妓院大王八去!”

等驍騎軍官們掙扎完,地上落了一堆亮晶晶的銀子和牙齒……這些人悽慘的躺在地上,好久才緩過氣,找人扶回驍騎營,和上司展示傷情哭訴遭遇,自然激得其餘人氣憤填膺,紛紛捋袖子大罵,要找那羣膽大包天的雲雷軍算賬。

因爲對方有個統領,雖然是少女統領那也是統領,吃虧的那個劉參將,便不願意將這事上報總統領,免得上級知道了,不允許他們報仇,當下只和本營的交好的主官通個氣,點了百十來號人,拿好武器,浩浩蕩蕩便奔去醉扶歸報仇。

誰知到了醉扶歸,早已人去樓空,衆人正在發呆,卻又有好事的百姓,指點了君珂那些人往哪裡走。這些人鍥而不捨追去,到了地點人又不在,打聽了再追,大半夜的功夫,在燕京城裡東折西晃,跑到腳底生了水泡,跑到腦子發昏不辨東南西北,纔看見前頭黑黝黝的樹影裡,君珂那一大羣在摜蛋呢。

這些人一見仇人分外眼紅,二話不說衝過去,也有個別清醒的,疑惑地看看四周,喃喃道:“咦,這地兒怎麼有些熟悉的?”

然而此時也來不及思考,當晚又無星無月,光線不顯,衆人怒氣滿胸臆,裹在一起,各舉刀劍,殺氣騰騰而來。

那羣人呼呼喝喝地打牌,就好像沒看見橫眉豎目衝來的這一羣。

十丈……五丈……三丈……眼看人羣衝到,君珂突然跳起來,把牌一扔,把頭髮一扯,所有云雷軍士兵立即依樣學樣,披頭散髮,扯破衣裳,跟着君珂,直奔前方而去。

驍騎營軍官們一呆站住。

君珂帶人撒丫子直奔前方一座大院,砰一聲撲到人家朱漆大門上,啪啪啪地擂門,大叫:“開門!開門!救命!救命!有人追殺我!尋求國際庇護!”

轟隆一聲朱漆大門開啓,一隊人提着燈籠出來,君珂一臉狼狽指着拿刀動劍傻在那裡的一羣驍騎營軍官,大叫:“我要見尚書大人!驍騎營以下犯上,公然在燕京追殺雲雷軍統領!”

驍騎營軍官聽見那句“尚書大人”,如被雷劈,頭一擡,就着燈籠燈光和漸漸發白的天色,看清了大院門楣上黑底金字,鮮亮逼人。

“兵部”。

軍官們互相望望,砰一聲軟倒……==天亮的時候,君珂帶着雲雷大爺們從兵部悠哉悠哉地出來,作爲“被害者”,她已經用事實向兵部做了一個充分的說明——你見過兇殘成這樣的軍隊嗎?居然在兵部衙門門口,持刀追殺兄弟部隊主官!

打架?沒有。我們武器都沒帶,倒是他們,嘖嘖,刀槍利劍,還有震天雷!

酒樓紛爭?有的,我們先去的酒樓,包下全樓,好好在裡面吃飯,這些人後去,然後出現紛爭——還用問是誰挑釁的嗎?

之前在驍騎營就有矛盾?啊?和誰?叫那位傳說裡和我鬧矛盾的驍騎軍官出來對質吧。

當然是出不來的,這個人早已失蹤了……君珂出來的時候,神態清爽,雲雷大爺們跟在她身後,意氣風發。

一夜沒睡,也像打了雞血。

至於驍騎營的軍官?哦,大概會在兵部呆上幾天,然後由本軍統領親自領回去,以“聚衆鬧事,衝擊衙門,以下犯上”罪名,捱上幾十軍棍。

君珂打算到時候驍騎營統領上門道歉時,以“被毆傷重,急需營養”爲名,好好敲敲竹槓,也算幫他們分擔點太有錢的壓力,真是的,鈕釦都是純金的,不嫌重麼?

盤算着敲竹槓的君珂心情很好。想着今日目的達到,既激起了屬下血性,又收了心,還埋下了仇恨的種子,最後還沒有鋒芒太露引起上層的注意,算是一個圓滿的結果。

她從燕門廣場過,準備抄近路快點出城,早些回到麓峰大營。

燕門廣場有個燕門臺,是監斬的場所,那座深黑色的高臺,飽飲無數頭顱汩汩鮮血,天長日久默然矗立。

然而今日,孤寂很久的高臺,一大早四面便圍滿了人,但多不是百姓,有些人看來竟似驍騎軍官。

君珂剛剛和他們打過一架,對他們的行蹤自然敏感,想起大燕王朝的規矩,對武官的處決,不放在午時,而在清晨太陽出來之前。

是要處決什麼人嗎?

心中一動,好奇心起,她往那方向去,忽聽儀仗開道之聲,兩隊護衛前引之下,一擡八人綠呢金頂大轎迤邐而來,君珂一看那儀仗和轎子規格便怔了怔——丞相級別,來的是左相還是右相?

轉頭再一看臺上,果然五花大綁跪着一個人,隔着遠看不清楚,只覺得還年輕。

突然天際一線明光穿透雲層,金光瞬間抵達刑臺之上,那人似是被晨曦亮色所驚動,迎着日光緩緩擡起頭。

君珂呆住。

怎麼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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